《初十五怜晓》莫问仱橙

3、雾中牡丹

　　民国九年，二月初九，天津。
　　又是一个浓雾的日子，白色的雾气，如一团接天连地的絮绒，将整个天津城包容其中，轻柔，细软，曼妙到太真实。
　　天色初明，被大雾笼罩着的宏昌码头，有一艘轮船缓缓逼近，随着船锚抛下，一艘自英国越洋而来的白色巨大轮船靠了岸。
　　浓雾掩映下，邮轮船舱头等舱的门被打开，有高大的男子身形出现在浓雾之后，提一只皮箱从舱门后走了出来，一步步，穿越白色的雾气，仿若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最终出现在我面前。
　　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头戴白色帽子，着灰色英式三件套西装，秀挺的眉眼，刀斧镌刻的轮廓，饱满的唇线轮廓，唇角微扬，带着桀骜与自信。
　　这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一时间竟想不出更多更贴合形容他优点的词语。我就站在那里发痴地看着面前的人，侧着身子，竟然忘记了移动步子。
　　“你在看什么呢?”他冲我微笑，语气带着揶揄玩笑，好看的眉眼微微上扬，如同沾染上了这雾气，变得曼妙而灵动。
　　我红了脸，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在此的职责所在，转过身子直面与他相对，伸了手出去，同时将手中精心扎制的白色百合递送到他的面前，道：“大少爷，欢迎回来。”
　　付锦生，天津付家的长公子。
　　天津地处漕运重要关口，衔接南北，通运全国，现如今几乎大半个国家所食的粮食皆从天津流通经过，而付家，乃是如今天津最大的粮食生意大商，一手经营着天津的大半米粮生意，富可敌国，不是虚言。
　　十年前，13岁的付锦生离开彼时战火纷飞的天津，远赴英国留学，
　　十年后，他满载而归，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男子。
　　而我，作为付老太太手下最得力的账房管事，付家大宅里的主事管家，今日带着付家的下人，特意来码头迎接他。
　　我冲旁边候着的下人打个眼色，下人立刻会意，上前接了付锦生的行李箱，却没有接我手中的百合，而是伸手径直拥抱了我。
　　满怀的百合香气，直入鼻宇，伴着付锦生的拥抱突如其来，在这白茫茫的雾气中，竟让人觉得不真实。
　　“牡丹，我回来了。”付锦生轻声在我耳边喃念一句，声音温柔，带着细细的温热呼吸。
　　百合花上那些清晨的朝露如珍珠滚动，有一些溅上了他的袖口，然后迅速消融，渗入到灰色的呢绒布料里。
　　这一切，拥抱、花香、呼吸，似乎也只是一滴露珠坠落的时间，却又如一个世纪漫长。
　　“锦生表哥。”有俏丽的声音从我身后的雾气中传来，伴着汽车驶近的声音。
　　付锦生闻声看去，松开怀中的我，我知道，一切的不真实结束了。现在，回归真实。
　　二
　　白色的雾气中，黑色的洋汽车驶近，身着白色蕾丝洋装，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然后带着满面欣喜笑容朝付锦生跑来。
　　年轻的漂亮女子张开双臂上前，径直热情地拥抱了我旁边的付锦生，我被撞得轻轻退后半步，手中的白色百合花发出一阵轻颤，上面的露珠又被摇落许多。
　　张曼婷，天津张家最小的小姐，付老太太表兄弟的女儿。张家在
　　天津做的是船运生意，而这张家的小姐亦与付锦生自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而此次付锦生的归来，对付家与张家来讲，是一次计划之中的联姻。
　　“牡丹姑娘，我说好今日要来接锦生哥的，我这不就来了。”张曼婷笑着看向我，眉眼间尽是娇憨笑意，却又隐约透着许多晦暗不明的寒意厌恶，还有一些些炫耀。
　　“锦生哥，上次见到你还是在威尔士，我就说要和你一起回来的，父亲偏要我早半年回来……”张曼婷顺势挽起了付锦生的臂弯转身，穿过站在旁边的下人，边笑说闲聊着，边朝停靠在后面的洋汽车走去。
　　“牡丹。”付锦生转过身来唤我，朝我伸出手来，期望地看着我。“大少爷，表小姐慢走。”我客气而礼貌地开口，对他伸出的手
　　视而不见。
　　“锦生哥，我们走吧。”张曼婷亲昵地拉着付锦生，不由他多逗留，拉开车门上车，然后扬尘而去。
　　我怀抱一束洁白的百合花，立在雾气开始退散的码头上，沉
　　默，失落，直到码头上渐渐人多了起来，从我旁边走过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肩。
　　有黄包车停到我的面前，车杆放下，车夫示意我上车，我抬头看过去，见到了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在温和地看着我，那是付家庶出的二公子，付月声。
　　与长公子付锦生的风流潇洒，绰尔不凡不同，付月声是有些平凡的，他只是付家大院里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存在，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不过就是文质彬彬，温和有礼，没有任何特点。
　　“我正好经过这里，看你立在这里，可要我带你回府?”付月声开口，谦和微笑。
　　“多谢二少爷。”我微笑，一手怀抱着百合花束，一手伸出握住
　　付月声的手坐上黄包车。
　　三
　　二月的天津，乍暖将寒，午后，天色阴沉了下来，似乎又要落雪。我在付家大宅后的书房翻阅这半个月送上来的账目，有丫鬟进来，
　　双手捧上了一束雪白的牡丹。
　　这个时节是没有牡丹的，更别说是在天津这样的北地，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他总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这天底下，但凡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论多少钱，他都付出去交换，然后就有人费尽所有心思，为他筹办，所以他几乎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权，横行于这个世间，任何事物，唾手可得。
　　“姑娘，这是大少爷送给您的。”丫鬟双手捧着牡丹上前，送到我的面前。我迟疑了一下，才放下手中的细鬃毫笔，接过那牡丹放在身前端详。
　　我是洛阳人氏，昔年流落至北地，辗转着被付家收留，成为付锦生幼年时的玩伴，付老太太因见我聪明伶俐，便让我随着账房管家习事，待到老管家离府，我便成了这付家的女管事。在付家，除了几位主子，唯我为首。
　　“大少爷对姑娘可真是好，这牡丹可是连夜从洛阳船运过来的。”丫鬟笑说着，目光盯着我手里的花束，眼里是展露无遗的羡慕。
　　我弯唇笑了笑，没有说话，屋外便传来了爽朗的唤声，唤我的名字，随着脚步朝书房而来。
　　屋内送花的丫鬟看向我，露出暧昧的笑意，然后识趣地行礼退出
　　去。
　　门处光影闪动，先有人影入屋，随后是身着灰色英式西装的男子
　　笑着大步进门，脸上是张扬而爽朗的笑意，好看的眉眼微微上翘，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是神采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可收到我送的花了?是否喜欢?”付锦生上前，径直在我对面一侧的软垫太师椅上坐下，习惯地跷起了腿。
　　“很漂亮。”我微笑着回答，起身拿着那束牡丹走到架子前，寻找合适的瓶子。
　　“我可是半年前就打了电话回来，吩咐人在洛阳建了花棚，特意种了牡丹，就是想着待我回来，便能送到你面前，给你一个惊喜。”付锦生颇有兴致地介绍着，站起身，双手闲散地插在西裤的兜里，十足的姿态。
　　“何必要为我费心思呢？”我笑应着，随手从架子上挑下一只青底白釉的八瓣矮颈花瓶，把那一束牡丹插入瓶中。
　　“只要你喜欢，能让你看着高兴，都值得。”付锦生笑说着，星眸辉泽。
　　“多谢大少爷。”“牡丹，十年不见，你与我生疏了，从前你都叫我锦生的，如今
　　却是一口一个少爷。”“从前是我年幼，现在少爷回来，便是要接手府中生意，以后就
　　是这付家的当家主人，我自当更敬重才是。”“母亲的确是提了，要我接手付家的生意，可我是不想的。”付
　　锦生的面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鲜少地垂下了头，声音略有些沉缓，道：“其实，我不喜欢做生意这些事，我应该去教书，教那些孩子习英文，会更有意思。”
　　我微微皱眉，有许多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是仔细地低头打理着瓶中的牡丹花束。
　　屋内就这么安静下来了，唯有照进屋内的阳光将我和他的影子拉
　　长，落在地上。渐渐地，我感觉到有人自我身后站定，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自身后轻轻拥抱了我，道：“牡丹，我从不将你当外人看，你如今将这付家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便放心了，全交
　　与你，如何?”
　　我转身，看着面前面容俊朗的男子，忽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只能看着他。
　　付锦生伸手，按住我的肩与我对视，我几乎被他的目光所燃烧，他的手指在移动，渐渐落向我的脸颊，他好看的五官在我眼前放大，呼吸离我越来越近。
　　“锦生哥，你在这儿吗？”屋外，传来张曼婷俏丽的叫声，和着西洋高跟鞋打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的声音节奏，清脆好听。
　　门口人影晃动之后，张曼婷一身白色洋装进来，戴着白色的手套，手间有一柄西洋香雕木扇，头上是白色的绒花小帽，俏丽可爱之余又颇有风情。
　　进门张曼停看到了与付锦生临近站着的我，付锦生的手落在我的脸颊半侧，一手扶在我的肩头，形成一个无比暧昧的姿态。张曼婷面上的笑容僵住，立在门口，许久都没有半点儿声音，但我却看到她眼里的怒火，愤恨，忌妒在一点点蔓延……
　　“曼婷，你找我？”付锦生笑着开口。
　　“姑妈让你陪我去看戏。”张曼婷呆愣了很久，才极力地挤出自然的笑容，但言语间的结巴还是将她的震惊全部暴露。
　　“好。”付锦生笑应着，顺势就松开了搭在我肩上的手，转身朝着张曼婷走过去。
　　付锦生的袖口自我的手背上划过，不留痕迹，不动声色。
　　就在我低下头，暗然转身时，付锦生忽然又回过身来，双手捧起我的脸颊，在我毫无预知的情况下，吻了我的唇。
　　短暂而意外的一吻，我惊诧地僵在那里，而站在几步之外，门口处的张曼婷也同样再次僵住，瞪大眼看着我，再也没有镇定的笑意，或是故作平静的表面。她冷“哼”一声，转身提裙愤愤地离开。
　　付锦生放开我，我也退后半步，许久后我才道：“少爷，去找表小姐吧。”
　　“你知道母亲的安排，他们想让我娶曼婷，你还要让我去找她吗?”我微垂下头，沉吟了片刻，道：“这是老太太的安排……”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一向有礼的付锦生忽然就怒声打断了我，道：“我不喜欢母亲为我安排一切，她安排我十年前离开出国，十年后她安排我归来，安排我接手家业，再安排我的妻子，我不喜欢。”略停顿过后，他双手扣住我的肩膀，与我对视，道：“牡丹，我喜欢你，我会去告诉母亲，我要娶的人是你，而不是曼婷。”
　　我看着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随后松开手，转身出门离开。
　　我看着付锦生离去，站在屋子内，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束牡丹。雪白的花蕊，在阳光的照映下，一半发出洁白盈盈光泽，而另一半，则是阴暗。
　　“他从来都是这样，总觉得这天底下，一切都应该是顺着他的，由着他的，那么任性、纨绔，挥霍一切在他身边的人和事。他也不是真心想娶你，只不过是不愿意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而已，而你恰好又合适嫁给他，成全他继续游戏人间，由你打理付家家业。”有温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是付月声。
　　我转过身去，看到一身青衫的文质男子缓步进门，走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我抬手，抓住他的手，与他交握，将头轻轻靠到他的身侧胸口，而他则娴熟地轻揽了我的肩。
　　“牡丹，辛苦你了，不过你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到时候你会是我的妻子，会是这个大宅院中真正的主人，你所有付出的，经历的，忍受的，终将得到回报。”
　　我“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话，头轻轻地侧过了一点儿，避开照进来的阳光，付月声当我是贪恋他更多的怀抱，则抬高了一点胳膊，将我揽得更紧。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胳膊，落到门口的惨白阳光上，却是冰冷一片……
　　四
　　张曼婷来找我，依旧着一身洋装，脚上是白色的漆皮高跟儿，手上戴着漂亮的手套，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卷烫，妩媚而风情。
　　我坐在书案后，正在抄写一分账簿，她进门，我客气地起身问候。“说吧，你要如何才肯放过锦生哥?”张曼婷径直开口，言语中
　　是抑制不住的厌恶。
　　“表小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温和有礼地回答，不急不怒。张曼婷缓走过几步，轻声冷冷一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想什么，你不过就是个下人，便是在付家当了管事，却总觉得还是不甘心，如今锦生哥归来，眼看就要接手付家产业，只要他与我成婚，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付家的家主。而你却在此时引诱锦生哥，图的不过就是这付家的好处，你想抢我的位子，当这付家
　　的女主。”
　　“表小姐，大少爷喜欢我，也由不得我左右，你若不甘心，不如去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将我赶出府去。”
　　“你……”张曼婷一时语塞，眼里的愤怒更多，脸色变得苍白，原本那些强自伪装出来的笑意消失殆尽，道：“我会让锦生哥对你死心的，等着瞧吧！”
　　转身，张曼婷出门离开，我在身后略略欠了下身子，道：“表小姐慢走。”
　　张曼婷离开，付月声悄然缓步进门，一身青衫，负手立在门口处，道：“是时候动手了。”
　　我垂下眼帘，呆立了半刻，随口“嗯”了一声，然后回到桌案后面继续抄录账目。
　　傍晚，我例行公事，将当日经手的账目送去老太太那里过目。付家如今的当家主母，付锦生的亲生母亲，是一个身子孱弱的中
　　年妇人，苍白，瘦弱，这几年来，她药不离口，但却从未见过身子大好。这也正是，为何从前付家的账目皆是她一手打理，而这几年付家的账目渐渐皆由我接手的原因。
　　“牡丹，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这付家的生意，要乱成什么样子了。”老太太冲我微笑，说完便是一阵捂胸轻咳，旁边的丫鬟赶紧奉上了准备好的药服侍她喝下。
　　院门猛然被推开，打破了午后的安静，在老太太身边的人尚未来得及出声斥责前，跑进院来的下人已经惊慌失措地说出了一则消息。
　　“不好了，大少爷在街上被匪人掳走了。”“哐当……”老太太手里的药碗掉落在地，碎成数片。
　　大少爷被一帮匪人掳走了，消息如惊雷一般在付家大宅里迅速扩
　　散。
　　老太太强作镇定地正襟危坐，面色越发苍白，一只放在椅背上的
　　手在不停地轻轻颤抖，另一只手握着我递上的账簿。一口气没上来，付老太太昏厥了过去，旁边的丫鬟们都慌了神儿地上前照应，账簿掉落到地上，正落在我的脚尖前。
　　付月声在满室混乱中悄无声息地立在厅院外的回廊柱下，面色平静，温和，没有一点儿意外。
　　五
　　付家大少爷在天津街头被人掳走，付家当家主母老太太闻讯后当场昏厥，生命垂危。这则消息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天津城中散开，不出半日，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都在惊讶、诧异，这样的变故，这让家大业大的付家，瞬间无主，亲支近脉，纷纷赶来，或是伪善悲戚，倒叙旧情，或是龇牙威胁，明争强抢，一张张嘴脸，此刻全都显露出本性，叫嚷着自己与付家的关系，欲分一杯羹，得一分利。
　　付家大宅往日的宁静不复存在，张曼婷出面，欲要主持大局，却被旁亲们讽刺讥笑着赶下台来，她虽与付锦生意在成婚，但到底是没有成，那些付氏旁亲，又怎会愿意眼见这么大一块肥肉平白落入一个外姓女子手中?
　　对，外姓女子，在他们的眼中，这外姓女子自然也是包括我的，我也在不停被人以各种方式挑衅，欲要从我手中将这一权力夺走。当然，更多的亦是前来拉拢，讨好，甚至开出重金许诺收买。因为聪明的人早已发现，我这个外姓女子的手里，握着付家所有的账目，掌握着付家的大半生意经营，比付家人更懂付家的生意。
　　但我与张曼婷不同，不惊不乱，只如往常一样，依旧在付宅后院打理事物，井井有条地将付家大宅内的账物管束着，更多的时候是不停地抄录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账目。
　　就在付家几乎要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一直沉默着，几乎被所有人忘记的人站了出来。
　　付月声，付家的二公子，那个庶出的，永远都是温和平淡着甚至话都不多说一句，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付家二公子站了出来。
　　他虽庶出，但却是名正言顺的付家后人，而我亦在此时从后面走
　　出，与他并肩而立，面对所有人的惊讶、愤怒、怨恨。
　　而更让所有人惊讶的是，这个从来默默无闻的二少爷，早已不知在何时，收买了付家名下的各家商铺的老板掌柜，那些老板们从前对付家的忠诚原来不过是伪装，而他们早已暗中归附了二少爷付月声。
　　早先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付老太太在主持付家大业，而实际上，在这几年里，隐而不发的二少爷，在付老太太重病的这些日
　　子里，早已经悄悄在背后将付家掏空，而上交到付家大宅里的帐目皆是动过手脚的，真正的原单账目只有付月声才有，若不是他也姓付，并没想过自立门户，只怕这付家早已倒下。
　　旁亲们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是要竹篮打水了。他从数日前还无人问津的庶出少爷，一夜间跃身成为付家的当家顶梁柱。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其实付锦生的出事，不过就是付月声的一场精心策划，就是要在付锦生抢夺付家产业，将付家纳入手中。
　　夜深时分，一纸书信，悄无声息地被塞进了付家宅院的门底。有下人发现，又手捧着信件送到我与付月声的面前。
　　拆开信件，看到了血迹斑斑的一行文字。“若想付锦生活着回府，便用付家一半产业来换。”
　　付月声看我一眼，伸过手，将那信笺凑上烛台点燃，焚烧成灰。“我们什么都没有收到，什么都不曾看见。”付月声低声说着，
　　转身出屋离开。
　　六
　　清晨，天津城内的豪门富户的小姐、老太太们，大多还在享受着晨曦的梦境，而那些普通门户的姑娘们，已经陆续起身，开始操持家务。
　　街上偶尔会有穿着中山装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学生驰过，脸上是朝气的笑意，将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在街巷间留下一串响声，然后随风散入雾中。
　　付宅的大门被还打着哈欠的下人打开，看到门外站立着的两人，立刻就惊呆在了那里。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平安回来了……”下人惊声叫出来。这样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付宅，也传遍了整个天津城。
　　峰回路转的故事，多么让人乐于猜测谈论。
　　我在听到这则消息时，手中依旧在抄一笔账目，彻夜未睡。“姑娘，大少爷回来了，好好的，还和表小姐一起进的门。”下
　　人再一次地提醒我，声音里带着兴奋。
　　我依旧没有出声理会，兀自将最后一笔账目抄录好，才停下笔，合上账簿，让下人将我这些日子抄录的账目拿好，道：“走吧。”
　　付宅的大堂中，从来都是潇洒倨傲的付锦生此时脸色冰冷，再没有一点儿从前的游戏人间之意，端正地坐在中央的首席上看着我一步步走近。张曼婷站在旁边，脸上是那种带着愤恨之意，又有胜利微笑的姿态。
　　“大少爷，欢迎回来。”我与从前一样，平静，有礼地向付锦生行礼，没有一丝的尴尬和不安，甚至还带着微笑。
　　“你肯定想不到吧，那些人根本没有伤害锦生表哥。”张曼婷开口，声音严厉中带着些呵斥，还有得意，接道：“宋牡丹，枉费表哥那么信任你，而你去连同别人，为了付家的产业而不顾他的性命，现在锦生表哥回来了，你的那些小算盘全都落空了。”
　　听着张曼婷的话，我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一点点收拢，胸口闷涨发痛，呼吸都似变得那么的不顺畅，但是，表面上我依旧强自维持着完美的微笑，镇定自如。
　　“你抬起眼睛来看我，你若说你有苦衷，我便信你。”付锦生五指握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关节泛白，留出了一线余地给我，是给我也是给他自己，他到底还是不相信我会如此背叛他。
　　面对付锦生的愤怒，我依旧平静，甚至没有任何的辩驳，微微垂着头。
　　我微微眨目，缓缓抬起头来，迎视付锦生的目光，不惊不动，平静无波。
　　“既然你都看穿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慢慢开口，坦然承认一切。
　　“哗……”付锦生他刻意压制的怒火此时全部爆发出来，扬手将旁边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付月声着一身白色长衫自后堂匆匆赶来，白色的单衣衬得他面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堂中的人，竟是活生生的付锦生。
　　付月声看向我，我如往常一样，冲他微微一笑，他的面色忽然变得煞白。
　　“二少爷，你好大的胆子，这些年竟敢如此背着我教唆下面商铺做假账，还有，我怀疑此次绑架之事亦与你有关，如今事情败露，我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将你逐出付家，从此你与付家再无半点儿关系。”一向孱弱的付家主母缓缓自后堂走出，衣衫整齐，面容虽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却也健康，身后随行府中的丫鬟下人，个个小心翼翼。
　　付月声看着这走出来的妇人，眼中先是惊讶，然后慢慢睁大眼睛看向旁边立着的我。
　　我冲付月声微笑，并不说话，但他却将一切看明白了。
　　“走吧。”府中的下人上前，将付月声推着出门，付月声趔趄着
　　离开，在临出大门时扭头来看我，眼中全是恨意。
　　“牡丹，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便将你手里的账目全交出
　　来吧，付家以后不用你了。”付老太太站在大堂中央，看着我慢声开口，严厉而平和。
　　我抬头，看向付老太太，她悄悄侧目，用眼睛斜了一下旁边的付锦生，与我打下暗号。
　　“是。”我应着话，恭敬地从随我而来的人手中取过这些日子来得到付月声信任后，偷偷从他那里抄来的账簿，然后交递到付锦生的面前。
　　付锦生看着我，目光冰冷，眼神里是失望、不忍，还有浓浓的怨恨。
　　“我儿，事到如今，现在付家只有你了。你还要任性着拒绝接替付家的产业吗？难道你要母亲我再受一次这般的算计，要付家再经历一次危机吗？”付老太太看向付锦生，声音中带着威慑。
　　最终，付锦生还是妥协了，颤颤地伸出手，接下了我手中的账簿。“若你解释，我就信你。”
　　一语出，众人惊，张曼婷惊呼了一声，道：“锦生表哥，你怎么还要给这个女人机会，她与付月声是一伙儿的，她一直在利用你，想要谋取付家的产业而已……”
　　“大少爷，表小姐说的不错，我不过是贪图付家产业而已，如今失败，我心甘情愿离开付家。”
　　我平静而冷淡地讲完一番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
　　我可以感受到付锦生在我背后的目光，炙热、不舍、悲伤，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停下步子，回头不去看他，挺直脊背离开。
　　当脚迈过付家大宅的门槛时，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
　　离开付家大宅，门外已经有老太太吩咐人替我备好的车子和行李，送我去宏昌码头，连夜离开……
　　七
　　半年后，我已在洛阳有了自己的生意，守一间自己的铺面，是一间姓宋的老字号店铺。
　　这铺子曾经的老板便是我的父亲，这十年来我的心愿便是要拿回铺面，而付老太太给了我这个机会。
　　有人从天津传来一封喜帖给我，是付老太太亲自寄来的，付锦生到底还是娶了张曼婷，自此成为付家的当家主人，接手付家产业。随至的信封里，还有一份宋氏店铺转与我名下的契约。
　　早在很久之前，付老太太就知道付月声在暗中拉拢付家下面的各商铺掌柜做假账，知道他意图适时出手争夺付家产业，但因为付锦生根本无意于接手付家的生意，于是付老太太便找到我，要我与她演一出戏。
　　这几年，付老太太要我装作与付月声亲近，拿到他手里所有的账簿，而付老太太则等付月声自己露出把柄。付锦生被掳走之事，是我与付老太太计划好的，要的就是付锦生恨我，对于付家的责任，再无逃避的可能。
　　我离开，他接手付家产业，付老太太将宋氏店铺还与我，一切成形。我看着那契约，笑了笑，随手放下。桌子上放着另一信笺，是付
　　月声写来的。他走了，去了另一个国家，他告诉我，此生不复再见。没有人知道，其实他这些年来，一直暗中做账，收买付家下面各人
　　大商铺掌柜的主谋人并不是付月声，而是我，是我陷害了付月声，让他顶了我的罪，让他被付家赶出去。因为，在付锦生坚持拒绝娶张曼婷时，付老太太立下了一条规矩：付锦生若到最后依旧坚持不肯娶张曼婷，则由付月声上位继任付家当家之主。
　　我用我的爱，让付锦生恨我，用我的爱，他的恨，成就他的一生
　　辉煌，替他守住了本应属于他的产业。尽管这一切，他并不知晓。有时候，对一个人的感情，并不是拥有，而是放手。
　　转过身走到桌边，我盯着桌上放的那只青瓷白釉的花瓶，瓶中插着满了牡丹，一半洁白，在阳光下笼上白光的光润，一半隐于阴暗。
　　又是一年春寒薄，拥衣揽肩，风中再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