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五怜晓》莫问仱橙

2、枉将绿蜡做红玉

　　苏州的四月有着她最独特的美，如旧时着碧裙的女子，妩媚而俏丽，叫人着迷。
　　三年后，我再一次回到这块被喻为人间天堂的地方，立于船首望着那杨柳轻拂，繁花沿岸的美丽城池。
　　当我看到那个自杨柳与繁花之中款款而来的青衣男子时，我依旧被其所惊艳，心中有庆幸亦有惶恐。
　　他立于河岸之上，与背后的翠柳和繁花相映，算不得是那种英俊到逼人的男子，清瘦，苍白，甚至有着一股随身而至的病态，说不了太多话便会咳嗽，但却丝毫不妨碍他有着可以令所有女子为之着迷的魅力。
　　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双眼，好看到不能用任何比喻去形容它的灵动与通透，仅是微微一笑，就似乎将世间所有的美都比了下去。
　　“阿蕊。”他唤我，将唇角微微扬起，推开了管家搀扶着他的手走向我。
　　我提裙抬步走上台阶，站到他的面前，正考虑着是否要说些什么，他已径直伸手拥抱了我，然后浅吻我的额际，丝毫不在乎众人的目光。
　　这是我时隔三年后再一次见到温寅，我最爱的男子，江南温氏商行的当家人，整个江南的传奇儒商，也是所有女子梦中奢求的如意郎君。
　　“你终于回来了……”他伏在我的肩上，温柔中带着微微的激动，似乎有说些什么，但我却没有听清。越过温寅的肩，我看到温府的管家在冲我微笑点头，那是个年轻人，甚至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我侧头冲他笑一笑当是礼貌回应。
　　“今日的天是什么颜色？”
　　我抬头望天，然后笑了笑，说：“蓝色，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
　　“很好。”他满意地笑着点头，冲我伸手，我娴熟地牵起他的手腕替他引路，穿过那些林立于他身后的佣人，丝毫不畏惧。
　　是的，尽管他有着那样一双好看的眼，可他却天生眼盲，而我就是他的眼。
　　二
　　四月初二，雨。
　　当温寅说要带我去林苑时，我正打算坐下来沏茶，我正沏着水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水溅落到了桌上，也溅到我手上，带过一阵痛意。
　　“怎么这么不小心。”温寅看不见，但他却有着比正常人更灵敏的感观，他伸手抓起我被烫到的手轻轻吹着。
　　“近日多雨，过些时候再去也不急。”我笑着婉言推脱。“好，那就依你。”温寅微笑。
　　林苑是我的祖宅，林氏一族昔年的旧屋，但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一切都化为了灰烬，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林氏血脉。
　　据府里的老人讲，当年是温寅在林苑外发现被丢草丛中的我，他将我抱起，央求自己的父亲收留。然后，我留在了温府，直到三年前我在同温寅成婚的当日离开苏州。
　　是的，三年前我逃了婚，尽管嫁给温寅是整个苏州城，甚至整个江南女子们的愿望。
　　我煮茶给温寅喝，他很欣喜，管家一直立于门外，似乎有事要来禀报，可他却像是不愿理，怕打扰了我与他独处的时间，只让管家立于门外等着。
　　半个时辰后，我终是看不下去了，唤了管家进来问他何事。“是监督堤渠工造的工头来请账了，我们在江边买的那块地已经
　　让村民都搬了……”管家禀报着，但话才说一半，已经被温寅抬手示意止住：“我与阿蕊一起的时候不要拿这些来问。”
　　温寅是个对下人也颇为尊重的人，很少会如此急于赶人。管家拿着账离开，却又在离开之时被我唤住，让他将账留下，我替温寅对阅后签印，取了温寅腰间的印章按印后还他。
　　“小姐的字还是这么漂亮，和少爷的字几乎一模一样。”管家笑着称赞。
　　“我当初习字时临的帖子也全是温寅的笔迹。”我微笑。“还是你回来了好，这样就好。”温寅轻轻握我的手感叹。“以后就由我替你打理这些生意吧，你不必这样辛苦。”我笑着说。“好，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可以，就是勿要再离开我。”
　　温寅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了，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借口要去再多添些茶水离开。“他对你很痴心，一如从前。”是管家，他负手立在回廊一侧，
　　似乎早料到我会出现。“我知道。”我随口就一句，继续前行。
　　“但是，你与他还是会如三年前一样，注定没有好结果。”他在背后继续开口，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外人只知道当年是你逃了婚离开苏州，我却知道，三年前是他在大婚前忽然拒绝娶你，你才气愤之下离城而去的。”
　　“你知道的太多了。”我的表情变得冰冷，回头看过他一眼后甩袖转身离去。
　　三
　　似乎是要弥补这三年来的分别，温寅对我极好，他放下了所有事情，终日留在府内陪我或是独自在忙些什么，渐渐地由管家和我接手了商行一切事务。
　　午后，温寅来找我，我放下账簿看他在我对面坐下，将一只小小的陶瓷小样递到我的面前，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按照你的模样做的，你看像不像？”
　　我是惊讶而意外的，他眼睛不便，能做出这些太不易了。“像吗？”他有些期待地问。
　　我将那小小的陶瓷人像拿在手中轻轻摩挲，望着那小人像的模样，眼睛不自觉地就有些酸了，却不敢让他发现，只连点头道：“像，像极了。”
　　门外有脚步声，我看到是管家捧着账簿而来，但我今日却再不想理会这些，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当年为什么不肯娶我？”我问。“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温寅伸手，轻拂我的脸
　　颊笑着回答。
　　“温寅，你会再娶我吗？”我问他。“为何忽然这样问？”“温寅，你娶我好不好？”我仰头，有些期待地望着他。温寅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头。“就算是我离开了三年，你的心依旧这么硬吗？”
　　“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再提了。”温寅俯下头来吻我，我却侧过头避开，他并不强求，甚至轻轻地松开了我。
　　“如果你觉得不满意，也可以选择如三年前一样离开。”温寅回答着，那么平静而温柔，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甚至他温柔抚摸我脸颊的手还继续轻轻在我脸颊上摩挲着，如最锋利的刀缓缓刺进我的心头。
　　残忍的温柔，这是温寅最令人无法抵御的，也是令人最害怕的，我错愕，我惊讶，感觉心头有伤口在裂开。但是，很快我的脸上再次有了笑容，笑靥如花，伸手抚摸温寅的脸颊，道：“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娶我。”
　　“就这样好好留在我身边，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除了嫁给我，好吗？”
　　“好。”我亲昵地笑着，勾上他的脖颈，浅吻他的唇，他回吻我，冰凉的唇落在额际。
　　“今日的天是什么颜色？”温寅拥着我询问。
　　我从他的肩头望向外面的天，依旧是有些阴沉的，但我却没有告诉他实情，只笑道：“天很蓝，天气很好。”
　　窗外不远的回廊下，我看到管家负手立在那看着我，他的眼神有
　　着嘲笑和同情，似乎在说：“你看，我果真说的没错，温寅还是当年的温寅，你从他的身上依旧得不到半点什么。”
　　我主动提出让温寅陪我去林苑，那里再不是一片狼狈的断井颓垣，粉墙黛瓦，碧树艳花，苑内的厅院全部按着从前的旧时模样一一重现，就连后院枯井旁的那株歪脖子枣树都按原来的样子种上一棵。
　　“我让人将林苑按着原来的样子重新修葺的，喜欢吗？”温寅询问。
　　我点点头，并没有应话，他却像是看见了我点头一样，满意地笑了，摸索着走过几步，伸手摘了廊下花丛中的一枝蔷薇递到我面前，小心地替我簪在耳后的发间，说道：“我记得你从前喜欢戴蔷薇。”
　　蔷薇不是玫瑰，但却有刺，温寅的手被刺破了，我有些心疼，他却丝毫不在意，只道自己很高兴我能喜欢重修的林苑。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一直记着你的喜好，就想着你回来的时候能觉得满意，有好的天气和好看的蔷薇……”
　　温寅继续絮叨地讲述从前我的喜好，我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脸上那欣喜而满足的笑意，却不由心中难受，又不敢让他发现，只得寻了借口暂时离开。
　　转过回廊，靠在墙上，我盯着相隔花丛的温寅有些出神发呆，直到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你想如何？”我问。
　　“与我联手，就算得不到他的心，至少你能够得到他一半的财产。”管家转过身来微笑。
　　四
　　七月流火，天气越发的热了，温寅药喝的越来越多，咳嗽却越来
　　越重，身体也越发的消瘦、苍白下去。苏州城里的人们都在说，温寅是被迷惑住了，我会败尽他的家业，也毁了他这个人，但温寅丝毫不在乎。
　　温寅终日陪我玩乐，带我挑最好的绸缎制衣，带我去听戏，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挥挥手就买下了沿江的一条街供我随意布置安排，我喜欢烟花，他就整日的在湖上的船舫里度日，彻夜燃放烟花取悦于我，如弃了江山不顾的昏君。
　　晚上，我们留在铺满繁花的船舫上过夜，空气中是烟花过后的余味，那是一种独属轰轰烈烈后的悲凉与空寂，繁华后的凋零味道，一种永远不能回头的逝去，刹那芳华后，冷寂无尽时。
　　温寅拥着我坐在窗边看天际的月亮，尽管他看不见，但却非常满足于我向他描绘，又或者说，是满足于能这样拥着我一起静坐着。
　　“是不是真的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倒在他怀里这样问他。“是。”温寅吻我后回答，在面前的棋盘中落下一子。“我赢了。”我嬉笑着落下一子，吃掉他的一片白子，胜出。尽
　　管我知道，他是故意输我的。“你赢了，想要什么？”温寅笑问。“那我就要你腰间的印章吧。”
　　温寅一愣，显然他有些意外我会要那么重要的东西，那个印章，代表的是他全部产业，可以决定温氏商行的一切支配。
　　“再或者……你娶我可好？”我换了一个选择给他，抬头看着他，笑弯了一双眼睛。
　　温寅欲要在棋盘中捡子的手停滞，笑容渐渐消失。“你娶我好不好？”
　　我再问他，他不语。“你娶我好不好？”
　　我最后一次再问，他依旧未答，我知道结果已经如此了。“给你。”温寅伸手，从腰间取下印章放到桌上，推到我的面前，
　　笑着起身，又弯下腰身来吻我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去。
　　我望着那毅然离去的背影，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保持着脸上的原有笑意，甚至笑得越来越开，越来越放肆，笑到最后泪流满面。挥袖扬手间，我与温寅布下的满盘黑白子尽落于地，如大珠小珠断线而去，九宫格方寸间的江山之争顷刻化为乌有，唯余满地的狼藉。
　　尽管他愿意为我一掷千金，愿意为我不在乎任何人的风言风语，但他依旧不愿娶我，他的真心，也不过是如此而已。娶我，是他始终不愿意的。
　　温寅接连数日不见踪影，下人说他去了林苑小住。数日后，我去林苑，温寅正合目躺在椅上小睡，置在膝头的手上捻着一朵蔷薇。
　　我上前替温寅将身上的毯掖了掖，一寸寸地打量他脸上的皮肤，伸手轻轻自他的鼻宇间勾勒，依稀间听见他口中呢喃地唤出阿蕊这个名字时，我不自觉地酸了眼眶。
　　“有时候，人需要选择，决定取舍。”管家悄然走到我身边缓缓开口。
　　我佯装着听不见，不予回答，只是暗自在袖间握住那只陶瓷小像以指腹轻轻抚摸着那小像上的轮廓五官，久久地发着呆。
　　“他并非真心爱你，你应该知晓的。”管家叹息一声，伸手轻揽我的肩，我侧身伏在他的肩上轻轻闭了眼。
　　“他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知道。”我说着，从管家的肩头睁开眼睛，然后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看向花池中的水面，那里倒映着我的容颜，与我手中的陶瓷小像，丝毫没有相像之处。
　　五
　　温氏商行下面的一众老板会忽然联合起管家与温寅作对，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没有任何预兆，仿佛就是忽然之间的事情。
　　“一个眼盲之人，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卖命？我们可以赚得更多。”“他现在根本不顾生意，全然不顾我们的死活……”“他不配再领导我们，他会毁了商行的……”“要一个胸怀大志之人只当一个管家，我到底还是不甘心的，而
　　要你一个眼盲的病人守着这偌大的温氏产业，也未免太过可惜了。”管家领着一众老板向温寅摊牌时说道。
　　“就算你们聚在一起，只要我不同意，你们能如何？”“不，你已经同意了。”我从人群后走出，手中握着一纸契约，
　　和他的印章。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的目光落在温寅的脸上，仔细地看着他每一刻的表情变化，但却发现他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看着我，眼中平静无波。
　　我有着与温寅一模一样的笔迹，伪造了一份完美的契约，趁温寅熟睡时让他按下指印，又得到了他的印章，一切似乎如此的完美。
　　我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场关于契约真假的争论，但意外的是，温寅却没有任何的辩驳，他看着我竟然渐渐地笑了，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我，最终在与我相隔一步的地方站住，伸手轻轻触碰我的脸颊。
　　“以后照顾好自己。”温寅微微地叹息自我身边擦肩而过，穿越众人离去，半点不曾回头。
　　“温寅……”我忽然有些慌了，转过身去看他，唤他，然后一路追出去，追到门口，在门槛前拉住他的衣袖。
　　“温寅，娶我可好，娶我……我会站在你这边的，这些人就半点
　　儿也威胁不到你……”
　　尽管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拒绝，但我还是再一次地说出了这句话，带着乞求，用他的家业做赌注，如此卑劣而卑微的乞求。
　　可温寅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抽出了衣袖，迈过门槛离去。“我说过，你若喜欢，什么都可以给你的，现在……就全给你吧！”
　　六
　　尽管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依旧不太相信我与管家的计划如此顺利地成功了。
　　温寅住在了林苑，那是他现在唯一的产业，我几乎每日都会去看他，但却从不惊动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他或躺或倚着，偶尔会去院中打理花木，会采最漂亮的蔷薇摆在窗户上。
　　“你是在愧疚吗？”管家这样问我。“你应该知道，若不是我的计划，你现在什么也得不到，得不到
　　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财产，你对他的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人爱护你，娶你，而不只是当作一双眼睛来利用而已。”
　　“我知道。”我微笑，侧头看管家，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搭到他的手背上，亲昵而自然。
　　管家会向我求婚，我并无多少意外，因为我是他想要继续掌控商行的必要工具，而他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喜欢我。
　　“好，我答应你。”我笑着应下。
　　但是，就在管家为我们的婚事而准备，在迎我进门的大喜日子里，等来的却是一行身着制服的军官，在管家尚未明白之时已将他压下，原因是他意图夺取温氏家财，谋害温寅。
　　“他意图谋害温寅，我可以作证。”我掀起盖头坦然回答。
　　我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将管家送入了大牢，群龙无首的温氏商行迅速倒下，那些老板们各自为主，再不成气候。
　　“她就是个疯子，真不知道她图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反正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城中都在风传着我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为何这样一再地背叛别人，而我却只关心另外一件事。
　　“知道吗？那温氏商行本是承包了整个江南堤渠改道的工程，花了大把银子已经开了工，买了许多沿江村落的地皮，却不想突然就出了这些事，温氏那几千万大洋就全打水漂了，温氏也一蹶不振，那堤渠的事就全都搁浅了，全是因为她……”
　　看守我的牢头这样在外议论着我，我坐在肮脏的牢狱里捧起自己的脸颊落了泪，我做到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不应该是温寅最心疼最宠爱的阿蕊吗，你怎么这么狠？”关押在旁边的人好奇地问我。
　　“不，我不是！”我自袖下取出那只陶瓷小像放到桌上，阳光透过牢窗落在那小像上面，旁边的人发现我与那小像上的女子全然无似。
　　令人意外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即便是在牢狱之中，仅是在第二日，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阿蕊，我只是一江城岸边小村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采莲女，因为温氏修堤渠，我的家乡村落被强行征买，就要葬于水底，而我是带着满村人的希望来到苏州，假冒了温寅心爱的女子阿蕊，为的只是毁掉温氏，毁掉那份修渠计划。
　　七
　　几日后，温寅来看我，他说他可以把我救出来，但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没有说话，默许了这一项交易。“你的举止真的很像她，你知道她所有与我的过往，甚至你的字
　　能与她写的一模一样，你是不是见过她？她过的还好吗？你见过我的阿蕊吗？她幸福吗？”
　　我隔着那木制的牢柱看他，灰暗灯光也无法折损他的高贵气质，可就是这么一个曾拥有大半个江南的人，此时如此小心翼翼地询问一件事，甚至是紧张，带着丝丝的卑微渴求地向我询问一个人的下落，他是那么期待我的答案。
　　“我没见过她。”半晌后，我回答。“真的吗？”
　　“真的。”
　　温寅是失望的，即使是向来都以笑示人的他，这次我还是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失落。
　　他转身离开，背影被自天窗打下来的光勾勒得消瘦而孤寂。我想，当他问出那个问题时有多少期待，现在的心情就要比那份期待还要多百倍的失望。
　　八
　　六年前，苏州河岸。
　　我立于竹排之上，满手捧着新采的荷，身后的竹排上是盛着莲与荷的竹筐，穿雾过水，自江上而来，于江堤前止行，抬首望着那负手立于堤坝岸上身着白衫的年轻人。
　　那时的他真的很好看，斜飞的浓眉，明亮的星眸，高挺的鼻与浅
　　薄的唇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英俊到让人不由得脸红。
　　“你是谁？”我问。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人。”他微笑，背在身后的手递出一只到我面前，微微弯腰如同邀请。
　　此时，阳光隐隐自东方而来，却被雾气所挡，如那犹遮面纱的美人儿，只有依稀的轮廓，与江岸的白堤相伴，还有那江堤之上的人。
　　当时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是为何而来，但我却被那笑容所迷惑，在懵懂中伸出了手，想要递到他的掌心之中，但却又在此之前，见到有另一只女子的手落进他的掌心。
　　“阿蕊，我们回去吧。”男子微笑。“温寅，你娶我可好？”女子问。
　　“好，当然好，今生我非你不娶，除非有一日你不愿意嫁我……”
　　三年前，苏州河岸。
　　清晨，我撑着采莲的竹排在堤坝前再次遇到那个美丽的叫阿蕊的女子，她一身红火嫁衣，牵着另一个年轻男子的手在快步跑着，私奔。
　　我撑船渡那个叫阿蕊的女子和那个不知名的男子过江，然后看他们相携消失在晨雾之中。
　　后来，苏州城里的人都在说，那个叫阿蕊的女子逃了婚，也有人说，其实当年的确是温寅拒绝了和阿蕊成婚，将她赶离温府。
　　是的，我撒了谎，我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我无法告诉他，那个她心爱的女子离他而去，是因为爱上了别人，他所心心念念的女子，并不爱他！
　　他的一切似乎都是因为爱着一个女子，既然是爱，那就不要那么残忍吧！
　　九
　　我被放了出来，有人送我出城上船，要我离去，那人告诉我要想余生好好活着，就永远别再来苏州。
　　“我想见温寅。”
　　“别见了吧，见了也不会有好结果的。”那人瞥了我一眼摇头离开。可我最终还是没有离开，只写了一纸信笺让人送回去，告诉村民
　　们村子保住了，我不负重托。
　　我重回林苑，鼓起勇气踏入院内，一步步朝那个立于蔷薇花架下的人走去。
　　“是你回来了吗？”听到脚步，温寅停下手询问。“是我。”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以为他会骂我，会赶我走，但他却没有，甚至就如当日我于
　　船头走下时迎接我那般冲我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温寅伸手碰我的脸，微微摇头，道：“你瘦了。”
　　三个字，我却不知为何忽然就止不住地哭泣了起来，我抓住他的手，紧紧抓住，问他：“为何，为何你还要对我这样好？为何不恨我，骂我？”
　　“因为你是我的阿蕊。”“不，我不是你的阿蕊，我只是一个江边小城里的采莲女，我甚
　　至与你的阿蕊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容貌，你是知道的，只是……你看不到而已。我不愿村子被征用，所以我假扮了你心爱的人，我要你们温氏商行倒下，破坏你们修渠的事情，保住我的村子。我利用了你对一个女子的思念之情……我自私卑鄙地利用了你的爱……”我解释着，讲述着，颠倒而混乱，声音颤抖着泣不成声。
　　温寅却似乎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他依旧微笑着面对我，轻轻抚
　　摸着我的脸颊，替我一点点拭去泪水，道：“不哭，我不怪你，你是阿蕊，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不是，我不是阿蕊，这数月，伴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那个叫阿蕊的女子，你听到了吗？我不是那个叫阿蕊的女子，我一直想告诉你的……”我摇头，再一次极力想要解释，但温寅却侧过了头如同没有听见。
　　有人上前来，将我要再抓上温寅的手挡下，告诉我说温寅的病情自我与管家起事那次后加重，而自那日从牢狱里见我回来后他更是病到已神智不清，如今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明白的。
　　我不肯相信，怎么会这样，在我终于有了勇气要告诉他我是谁时，他却再不给我机会告诉他。
　　我后退，抽出被温寅握着的手，温寅开始有些不安地询问，伸出手去摸索。
　　“阿蕊，你在哪儿？”
　　看着温寅在那里打转，一声声唤着，我伸手轻捂住自己的唇，忍住想要大声哭泣的冲动，只想要转身离去，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但却发现自己转身后又无法挪动脚步。
　　“阿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最终，我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他在空中摸索的清瘦五指。
　　“是阿蕊吗？”“是我，我是你的阿蕊。”
　　“是阿蕊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以为你又离开我了……”
　　温寅微笑，脸上的不安和惶恐渐渐消失，我微微闭上眼睛，任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但再睁开眼，将一切种种情绪压于心底，只留笑靥。
　　这是一种报应，一种惩罚吗？我想是的，是老天对我欺骗了温寅
　　后给出的惩罚，我利用了他对一个女子的爱意而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当我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时，却发现我在他的心目中，永久也只是那个女子了，根本没有我自己。
　　十
　　温寅是半个月后的傍晚离开的，傍晚时忽然醒来，温寅说想看看外面的天，我让人将软榻抬到院中那丛蔷薇花架下。
　　“今日的天是什么颜色？”
　　我抬头看天，漫天的晚霞伴着云彩在天际蔓延，有着一种要炙伤人眼的华丽。
　　“红色，那种火红火红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所见到的真实天空告诉他。
　　“阿蕊喜欢蓝色的天，那种湛蓝的，所以我也喜欢那种天气。”“我知道。”我微笑着回应他，伸手握住他消瘦的手。
　　温寅伸过手来吃力地抚摸上我的脸颊，一点点细细摩挲着，然后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启唇，有那么片刻的冲动想告诉他，我是谁，这也许是我最后让他知道我存在的机会，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摇摇头。
　　温寅拥抱了我，他已经那么消瘦了，可却还是执意要拥着我，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阿蕊，其实我是想娶你的，一直都想，但我却不能，因为我知道，你是爱着别人的，你爱上了别人，我只能放你自由……”
　　原来，温寅早就知晓那个叫阿蕊的女子并不爱他，他全都知晓。因为那日他发现，原来那个叫阿蕊的女子爱上了别人，她有了更好的幸福，所以他成全了她，放她自由。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阿蕊，一开始我就知道。”他附在我耳边轻声说。
　　“那为什么……”“因为……因为只要你愿意假装是阿蕊，我就愿意相信你真的是
　　阿蕊，是真的阿蕊回来了……就像……就像是她真的回来了……”温寅的声音弱下去，拥抱着我的手也渐渐地垂下了。我知道，
　　他就要离开我了，我紧紧地想要抓住他，但似乎依旧什么也不能挽留。“告诉我，阿蕊现在幸福吗？”他在我肩头的声音渐渐消失，像
　　是问我，又更像是问那片不见边际的天空，曾经那个叫阿蕊的女子替他描绘颜色的天空。
　　我开了口，想要告诉他一个答案，却在启唇之际看到了温寅眼中那一星半点的光亮渐渐泯灭，然后渐渐闭上眼睛，不再醒来。
　　十一
　　温氏商行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甚至是温寅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我离开了苏州，继续当一个普通的采莲女，撑着竹排游走于江雾中。
　　多年后，我是有再见到过那个叫阿蕊的女子的，她已然不记得我，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乘坐我的竹排过江，她说当年自己曾经从这里也渡过江，因为是与自己的丈夫私奔，身上没有银两就将自己的包袱给了摆渡人，那里面还有自己少艾时的每日记事，和一些习字的笔帖……
　　我笑听着她的讲述，就如当年一样，直到送她到对岸。“你现在幸福吗？”在她到岸上堤后我问。“当然幸福，我的丈夫对我很好，儿女成双……”
　　她絮叨地说着，脸上是幸福和满足，似乎想要讲述得更详细些，
　　但我却并不太在意这些了。我渐渐微笑，撑着桨离开，一下一下，重新进入那长年不散的浓雾中
　　她回答了，她说……她很幸福！我想，他一定很高兴。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感情，并不是拥有，而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