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五怜晓》莫问仱橙

4、离人心上白月光

　　民国十六年，三月初三，又一个薄春寒夜，夜深人静，正值被拥眠的最好时候，上海滩满城寂静，唯有百乐门如黑暗中最明亮的星，依旧热闹繁华，喧嚣于浮世幻生中。
　　苏云蔓立在百乐门对面的楼上，支着下巴，隔着玻璃望着那里的灯火通明，一街之隔的对面像是另一个天国世界。据说，昔日上海滩最红的歌女——蝴蝶，每晚都会在那里唱歌、跳舞，直到天明，醉生梦死，诱惑而神秘。
　　“云蔓姐，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去做更体面、更好的工作，怎么就要留在这里？”助理在身后边准备着设备边这样问她，她回过神，从窗户离开进入播音室。
　　午夜电台主持，就是那种在凌晨时分独自坐在播音室，对着一套广播设备，放着音乐说话，偶尔接听来电，听人倾诉心事的职业。
　　“因为，这里有我留恋的东西呀。”“那是什么？”
　　苏云蔓笑着不回答，只是习惯地翻了翻自己手里随身携带的记事
　　本。
　　在助理看来，海外归来的她，又有着不错的样貌，做着这样一份
　　不见天日的工作真的是暴殄天物，是屈才，但她却似乎安之若素，不辩驳，不解释。
　　“你总带着这个记事本，里面都记了什么宝贝？”助理调皮地笑问，眨着一双充满生机的大眼睛。
　　“这里面有我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苏云蔓玩笑着回答。
　　午夜直播，年轻的助理在播音室外疲惫地睡过去，苏云蔓则如往
　　常一样坐在播音间，听完一首曾让蝴蝶红透上海滩的成名曲《蝴蝶》，然后进入听众来电环节，其实，许多时候这个环节是没有来电的，因为此时正是午夜入眠的好时间。
　　电话响起，苏云蔓有些意外，按下接通键，电话那头并没有立刻传来回复的声音，苏云蔓有些不解，正要去看电话接通信号时，那头传来一个男声。
　　“我可不可以点一首歌？”
　　一首蝴蝶的《蝴蝶》，男子在说出这首名字时苏云蔓有些意外，歌曲开始播放，苏云蔓结束了与男子的通话，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微仰起头闭目，这真是一种享受。
　　歌曲结束，苏云蔓继续工作，到凌晨三点终于完成了所有直播。她正准备离开播音室时却听到了来电，竟然是那个男子。
　　“晚安。”
　　因为职业，苏云蔓昼伏夜出，过着几乎与普通人颠倒的生活，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对她说晚安是什么时候。
　　从那以后，苏云蔓每晚都会接到这个男子的来电，时间固定，精准到分，每次都是点那首歌，然后在苏云蔓的节目结束后再打来一通电话问候。
　　助理在月底整理来电记录时发现了一通从不间断的来电记录，暧昧地笑着要苏云蔓分享好消息。
　　“云蔓姐，是不是有追求者呀？”助理笑问。“就你心思多。”苏云蔓笑应着，顺手收着东西离开。
　　“遇到对你好的人，就要赶紧抓住，不要错过，缘分不等人。”助理用老道的口吻提醒着她。
　　苏云蔓权当没有听见，微低下头，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离开播音室。
　　二
　　“云蔓姐，你的咖啡。”
　　又是一整晚的工作，助理送上一杯咖啡，这是苏云蔓的习惯，为了晚上提神。
　　“云蔓姐，我告诉你一件事。”助理有些神秘地凑上来。“我发现，我喜欢上我们电台楼下咖啡厅的老板了。”“有多喜欢？”苏云蔓玩笑般问。
　　“很喜欢，很喜欢。他应该也喜欢我，每次我去买的咖啡，他都特别精心，还亲自动手。我每次下班都能看到他朝我们这栋楼大门的地方看着，像是等人，唉，不过我就是不敢打招呼，要是能有他的电话就好了。”助理边说着边坐下继续自己的工作，脸上带有些遗憾和浅浅的红晕。
　　苏云蔓手上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翻了翻手边的记事本，随后
　　又合上，低头继续工作。
　　节目时，男子再次打来电话，照例点一首蝴蝶的歌，然后在节目结束时他照例打来问候电话。助理今晚未睡，似乎是猜到了来电者正是那个人，她隔着直播间的玻璃冲苏云蔓暧昧地笑着做手势，示意她不要挂断电话，多说些话。
　　助理在外着急地上蹿下跳，从桌上抓过白纸用红色的笔写下“问他名字”几个字，按在玻璃上连连冲播音间里的苏云蔓打着手势，苏云蔓张了张唇，可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是缓缓挂断了电话。
　　助理报怨连连，指责苏云蔓的胆小，苏云蔓只是笑而不语，姓名不过代号，问了又有何用，他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世上有千千万万张三、李四，而那一人就是那一人，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谁，如果没有更多的缘分，知道名字又有什么用。
　　一个月过去，苏云蔓已然将他的午夜来电当成每日的习惯，助理对这个陌生来电越来越感兴趣。
　　直到某天城市突降大雨，百年难遇的暴雨将上海滩的电力系统摧毁过半，午夜电台被影响，苏云蔓的节目暂停播出三日，连终夜喧哗的百乐门也安静了。
　　这三天，苏云蔓常常盯着外面的暴雨发呆出神，终于等到电力恢复，领导说可以再晚一天恢复节目直播，但苏云蔓还是在凌晨时分到了播音室，并没有直播节目，只是等着电话响起。
　　还是那个时间，电话果真响起来，苏云蔓迅速接起来，听到熟悉的声音说你好时，苏云蔓竟然激动得有些眼眶发酸。
　　然后就是沉默，两人都安静了下来，苏云蔓可以听到电话那头有风雨声拍打玻璃的响动，似乎那个男子正在窗边。
　　“我能约你吗？”男子说。“不用了，晚安。”
　　苏云蔓下楼，在那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里挑了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摩卡。
　　店里没有人，仅有一个年轻的咖啡师在值班营业，五官英俊，是那种很有朝气的男生，应该比苏云蔓要年轻几岁，在目光与苏云蔓撞上时他会略有羞涩地露齿微笑，笑容十分迷人，充满阳光和生机。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大雨倾盆般落下，狂风卷着树上的叶子拍在路灯下飞舞，苏云蔓就坐在那里，盯着窗外一直发呆，直到她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睡着，然后随后又惊醒。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条毛毯，抬起头看过去，发现年轻的咖啡师正站在对面善意地冲她点头微笑。
　　苏云蔓还以微笑说谢谢，抬腕看了看时间，竟已是清晨六点多，她竟在此待了一夜。苏云蔓买单离开咖啡厅，在临出门时，咖啡师忽
　　然又追了出来，在她未及回神时一只暖暖的保温咖啡杯已经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是苏云蔓第一次面对面，正式地与咖啡师薛宇庭交谈。
　　一夜风雨过后风静天清，走在满地狼藉的街道上，呼吸着清冷的雨后空气，苏云蔓感觉寒凉入肺腑，站在路边的树下许久，直到有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她才猛然回神，拉紧了风衣的领口匆匆离去。
　　三
　　当晚，午夜电台节目恢复，但那个男子却没有打来电话，之后的一周，也再没有接到男子的来电，但是却因为雨夜的摩卡，苏云蔓与那个年轻的咖啡师薛宇庭相熟了起来。
　　因为走神切错音频，苏云蔓的节目出了两次错，领导约她在办公室面谈，打量了她之后微有感叹，道：“年轻人失恋了就不要勉强，累了就休息半个月再回来吧，让你的助理替你顶班。”
　　苏云蔓想要辩解，她没有失恋，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她的确是有些累了，有人送上休息假期，她顺势接受亦非坏事。
　　离开电台大楼，苏云蔓站在路边等车，无聊之际看到楼下的咖啡厅，正值上班时间，那里客人稀少，她习惯坐的那处靠落地窗位置空着，阳光正照在红色的沙发绒面上，似乎是在等待谁的光顾。
　　有出租车在面前停下，司机询问去哪儿，苏云蔓却歉意地露出笑意，她突然改变主意去了咖啡厅，在窗边坐下，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
　　“小姐，你的摩卡。”漂亮的女服务生走过来送上咖啡，同时在打量苏云蔓，似乎是在审视考核打分一般。
　　苏云蔓说着谢谢，然后又略有意外地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爱喝摩卡。“我们的老板说的。”女服务员笑着回答，然后朝柜台方向看了
　　一眼，苏云蔓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就看到薛宇庭站在那
　　里冲她露出微笑。
　　“他就是我们的老板。”女服务员脸颊有些泛红地说着，随后拿起送咖啡的托盘转身离去。
　　“尝尝今天的咖啡，特意亲手为你调制的，喜欢吗？”薛宇庭走过来，在苏云蔓对面的位置坐下，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眼神明亮富有活力。
　　“你是这里的老板，都没告诉我。”
　　“我可不是有意骗你，是你没问我是谁。”薛宇庭笑着狡辩调侃。苏云蔓被他感染，不由得笑了起来，端起咖啡浅浅尝了一点儿，
　　味道浓郁却又不腻味，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带着熟悉的味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煮。”薛宇庭扬眉笑起来，露出
　　好看的糯米细齿，脸上尽显青春活力。
　　这是一句很玄妙的话，苏云蔓懂这里面的暗示，理性与感性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分歧，她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可又感觉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微微一笑带过，不置可否。
　　天黑了，苏云蔓坐在玻璃后，看着对面的百乐门，一盏盏霓虹灯亮起来，又一个繁华夜晚降临，乐声响起，从璀璨的灯火光华里穿透，穿越街道，传入苏云蔓的耳朵，她支着下巴，隔着玻璃打量着。
　　“那样热闹的地方，你就不想去吗？”薛宇庭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处繁华。
　　苏云蔓摇摇头，如玩笑一般，道：“我只喜欢隔着远处看繁华，近了就怕会陷进去，会醒不来的。”
　　四
　　清早，苏云蔓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苏云蔓被一遍遍吵到不行才眯着眼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户朝下看去。
　　苏云蔓住的二楼是半旧的欧式公寓，她所在的这一面楼墙上攀着满满一壁的爬山虎，所以当她从窗口探头出去看的时候，楼下的薛宇庭看到的，就是在一片绿油油的爬山虎叶丛中露出一张半眯着睡眼的脸，长长的头发有些凌乱，散落在爬山虎的叶子上，在阳光的照映下闪着光泽，美的像电影里的镜头。
　　“怎么了？”苏云蔓眯着睡眼发问。“快下来，我们出去。”“去哪儿？”
　　“哪儿都行。”薛宇庭充满阳光活力的笑脸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样充满热情的邀请，让苏云蔓竟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就如
　　同一直平淡着流淌的小溪，遇到了一块炙热的红色石头，苏云蔓似乎从薛宇庭的身上看到了她久违的生命力，那种朝气蓬勃的活力。
　　薛宇庭陪苏云蔓逛街，从城南逛到城北，又陪她去吃她喜欢的寿司，再沿着外滩行走。春风寒凉，薛宇庭就将自己的大衣打开，将苏云蔓拥入大衣。
　　“云蔓，你是不是一直在节目里接到同一个电话。”薛宇庭说。“嗯。”苏云蔓随意地点点头。“那是我，我喜欢你很久了，很久，很久……”
　　苏云蔓玩笑一般侧头看薛宇庭，道：“哦，是吗？有多久？”“就在一年前，当你第一次在百乐门出现，我就迷上了你。有一
　　天下雨了，你就站在楼下避雨，我就站在你旁边，你说这里要是有家咖啡厅就好了，尽管你后来离开了，但我却一直相信你还会回来，我
　　在百乐门的对面开店，一直在等你，后来知道你竟然就在街对面的电台，我真的太高兴了。那天我留了我的电话给你，我每次拨打电话到你的节目，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想起来。”
　　苏云蔓眨着眼睛，做出回忆的样子，然后笑着摇头，道：“有吗？不记得了，不知道呀。”
　　薛宇庭显得有些失望，眼神有些许的暗淡，但随后又恢复了一贯的阳光笑容，伸出手去，道：“没关系，那我们现在可以再补上，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蝴蝶小姐。”
　　蝴蝶，这个名字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唤过了？那是她浮华喧闹的过去，如一场幻梦。
　　苏云蔓看着薛宇庭伸出的手，并没有去握，停顿了片刻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笑着带过。
　　“蝴蝶的美，不应该被黑夜所遮挡淹没，你是属于繁华的。”薛宇庭伸手，拉住苏云蔓的手，将她拉进怀中，唇在她的脸颊半侧轻轻摩挲。
　　“现在的我不好吗？”苏云蔓问。“你是属于繁华的，不要埋没了自己，而我真的很想再看到那种
　　浮花浪蕊中间笑着的人，太有魅力了，像花中牡丹那样的王者，无双的美艳。”
　　五
　　半个月，薛宇庭天天陪着苏云蔓，他终于成功说服了苏云蔓去了百乐门，穿银色闪亮的衣裙，站在奢靡喧嚣的人海中，看台上那些性感曼妙的女舞者都跳着踢腿舞蹈，有着洋装或旗袍的女歌手在台上唱靡靡情歌。
　　主持人说，今晚，我们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就是曾经上海滩的神话，永远的女神蝴蝶小姐。然后，一支光打到了苏云蔓的身上，她在众人中央抬起头，身边的人一一退后，留与她空白的地带，一身黑白西装的薛宇庭也随那些人群一一后退，鼓掌，微笑，用一种期盼的目光望着她，把她留在了空旷的地方。
　　苏云蔓站在人群和白光中央，她感觉时光似乎一下子倒流，回到了数年前。她当红的时候，挥金如土，万人追捧，犹如一个女王站在众人中央。她几乎是本能的扬唇微笑，然后笑容放大，灿烂而美艳，望着所有人，包括薛宇庭，要自己笑得漂亮。
　　转身，苏云蔓一步步向前，穿越人群中央分列让开的道路，沿着一路掌声一路光华重新走上了霓虹的舞台，走到中央，缓缓转过身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整个百乐门内礼花从四方喷出，彩纸纷飞，灯光齐齐亮起，乐声鸣响，她的这一个转身，如女王回到了自己的宝座，声势浩大，华丽无双。
　　当晚，苏云蔓变回了那个上海滩的昔日神话蝴蝶小姐，她亦如穿花蝴蝶，一曲一曲地唱着，随着那些性感的舞女们一起欢笑歌唱，美艳到令人迷醉。
　　在舞池中央，苏云蔓举一杯白兰地，与薛宇庭相对着跳舞，热烈而明快的爵士，她额头的发都被汗湿了，薛宇庭一直在她旁边陪着，看着她笑。
　　“苏云蔓……”在尖叫声和吵闹声中，薛宇庭大叫苏云蔓的名字。“你说什么？”苏云蔓边笑边跳地扭过头冲薛宇庭大声发问。“我说……”薛宇庭大声重复。“我，听，不，见！”苏云蔓笑着摇头。
　　薛宇庭再重复，声音之大，连旁边那些正在为台上的歌女欢呼的人都听见了，侧过头来向他们投以目光，可苏云蔓只是笑着摇头说听
　　不见。
　　下一秒，薛宇庭上前一步，伸手捧起了苏云蔓的脸，在苏云蔓还未明白回神之际，深深吻了下去。
　　苏云蔓握在手上的高脚杯掉落在地，发出一声玻璃粉身碎骨的脆响，她有片刻的身体僵硬地呆在原处，脑中瞬间陷入一片空白，身边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似乎变得很遥远，感觉一切不真实到像一场梦。
　　台上，歌女一曲完毕，四周掌声雷动，一束聚光灯忽然就打了过来，将苏云蔓和薛宇庭包围。
　　“下面这首歌，就送给我们的蝴蝶皇后。”台上的歌女说着，所有人都向他们投向目光，祝福，羡慕。
　　台上，那个歌手唱起一首动人的靡靡情歌，掌声响起，数百人齐声向他们送来欢呼的祝福，苏云蔓微微睁大着眼眶看面前的薛宇庭，然后笑了，笑得十分放肆，转身随手拉了身侧一个她甚至没有分辨清长相的男子继续跳舞。
　　“别乱跑，会找不到你的。”薛宇庭这样说着，一伸手拉住了苏云蔓的胳膊，将她带回了自己身侧。
　　苏云蔓试图要抽出被握着的手，但也仅仅只是试了试，最终并没有强行抽离，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景，她到底是没有狠下心，相信谁也狠不下心。
　　“真是像一场梦。”苏云蔓说。“你刚说什么？”薛宇庭将看着台上的目光转身旁边的苏云蔓。“我说，真像是一场梦，多希望能一直不醒。”苏云蔓大声地说。薛宇庭笑了，正好台上的灯光随着音乐的高潮一齐打亮，薛宇庭
　　的半边侧脸被白色的光亮映照着勾勒出好看的线条，笑容在这样的璀璨灯光下，比电影里的男主角还要好看。
　　薛宇庭将紧握着苏云蔓手的手抬起，放到两人的面前摇了摇，道：“这不是梦，你看，我握着你的手。”
　　苏云蔓看着他，冲他笑起来，笑到不能自已，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真有那么好笑吗？”薛宇庭看着她有些不解地笑问。
　　苏云蔓笑着眯起了眼睛看他，没有回答，只是上前拥抱了他，趴在他的肩头，在人山人海的现场说了一句话，但因为现场太过吵闹，那句话只成为声浪中的一粒细沙，被淹没在声海中，无人听见。
　　“现在是我，你喜欢吗？”苏云蔓问。“喜欢，你还如我记忆里的一样，美艳漂亮，像一个皇后。”薛
　　宇庭兴奋激动地回答。“那就好，记住你现在看到的我，你所喜欢的美艳繁华。”苏云
　　蔓侧头，用唇吻薛宇庭的脸颊。
　　然后，苏云蔓恢复了笑脸，放肆地笑着，匆匆退后着脱离薛宇庭的双手，奔向那热闹着，群魔乱舞的人群，不分人不辨脸，只图欢乐。
　　六
　　凌晨，薛宇庭开车送苏云蔓回去，然后没有离开那栋欧式公寓。半夜时分，苏云蔓自黑暗中醒来，手指自身侧熟睡的脸颊上一路
　　下滑，落到唇侧，然后她又缩回了手，赤脚起身离开了卧室。
　　昔日的性感女神蝴蝶回归，百乐门里热闹非凡，她不再去电台，助理正式成为那档节目的播音主持。苏云蔓与薛宇庭陷入了那种浮华喧闹中，彻夜狂欢放纵着。
　　“这才是你，像娇艳的蝶，所有人都被你的魅力所吸引，这样的你才算不遗憾。”薛宇庭在乐声中拥着苏云蔓在舞池中说。
　　“是吗？你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我？”
　　“是的。”
　　在薛宇庭的笑容中，苏云蔓有片刻的沉默，但也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她便如薛宇庭所喜欢的那样，绽放娇艳魅力，穿行于喧闹乐声中，举杯欢笑。
　　纸醉金迷的生活是最能让人忘记一切，也能淹没一切，带走一切，改变一切的，蝴蝶回来了，苏云蔓消失了，直到有一天，薛宇庭发现，苏云蔓不再只与他一人跳舞，不再只与他一人举杯欢笑，甚至不再只被他一人拥入怀中。
　　一次，两次……薛宇庭越来越多次在欢乐的舞池人群中与苏云蔓走失，等他再找到她时，她会在不同的男人身侧谈笑风生，笑容璀璨。
　　薛宇庭想起曾经的咖啡，和那些平静的时刻，想要再带苏云蔓去外滩散步，但他发现现在的苏云蔓是那么的忙，忙于演出，忙于交际，忙于出席宴会，与不同的政客富商周旋谈笑。有人说，有某个北平的政要，因她特意来上海滩，对她痴心不已。
　　午夜，苏云蔓一身酒气地离开了传闻那个对她痴心的北平政要的车，摇晃着回到公寓，在黑暗中，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了收音机，找到自己平日播音的电台频道，这是她第一次听自己的那档栏目，为她代班的助理正在讲着一个小故事，随后进入点歌环节。
　　苏云蔓打电话过去，点了一首《蝴蝶》，听着歌声在室内飘荡，苏云蔓闭上眼睛挑了个舒服的位置将头靠在沙发上，直到不知何时薛宇庭也在旁边坐下，伸手揽住她，把她拥入怀中，安静地听着。
　　这是薛宇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紧地拥着她安静地听她曾经最红火，让她扬名上海滩的歌。
　　“云蔓……”薛宇庭有话欲说，但在她未说完之前，苏云蔓先开了口。
　　“我要离开上海滩了。”
　　薛宇庭愣住，到嘴边的话停下，呆呆地愣住，许久后才木然地问：“去哪儿？”
　　“北平，那里有我的归宿。”苏云蔓笑着看他，在脸上露出自以为最灿烂幸福的笑容。
　　惊讶、慌乱、惶恐……各种情绪在他脸上迅速交替闪现，苏云蔓睁开眼睛抬头，冲薛宇庭微笑，抽出自己的手，离开他的怀抱。
　　“如你所说，蝴蝶的美是不应该被浪费淹没于黑暗的，我会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薛宇庭离开，苏云蔓借口自己累了并没有去送，懒散地走入卧室，关上门，熄灭了灯，没有一点儿的迟疑犹豫。
　　楼下的车子离开，二楼的窗户依旧黑暗一片，车灯消失在空旷的马路尽头，唯留下天际的皎白月光。苏云蔓站在黑暗卧室内，伸出那双曾被薛宇庭握着的手看了看，见到窗外的月光落在掌心，她收拢五指握了握，发现虽看似在掌心，但却什么都没有。
　　苏云蔓重新回电台取东西，站在广场上，她习惯地看向咖啡厅的位置，走近看了看才发现门口旁边不起眼的位置立了一块有些泛旧的提示牌，营业时间9：00—20：00。原来，这里不是24小时营业的，24小时的营业只是为她一个人。
　　她从包里取出那本从不离身的记事本打开，里面空无一字，只是一串已烂熟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从前总会在午夜打进她的节目，第一次，她就一眼认出来了，只是因为知道结局，所以她一直当作不知。
　　“有一天，我路过这里，如最美艳的蝴蝶一身繁华娇艳，我看
　　到一个人，决定放弃那些浮华，褪去娇艳，回归素容，留在这里成为一个午夜电台主持，在每个夜晚喝一杯那人亲手制的咖啡，知道他就在楼下。”苏云蔓独自说着，微微扬起唇角，眼睛却湿润了。
　　但是，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留下就能拥有的。
　　助理来送她，说着可惜，并询问着那个神秘的来电者可知道是谁。苏云蔓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将自己从来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留在了助理的桌上，随后关灯离开。
　　七
　　苏云蔓离开了，有人说她在北平嫁了那个政要，有人说她在北平红得发紫，引无数名流折腰。
　　一年后，又是一个春寒时节，寒风侵体，此时她的传闻已经不再多，她收到了助理寄来的一分火红喜帖和一通电话。
　　“云蔓姐你知道吗？他就是我向你提过的，楼下那家咖啡厅的老板，也是那个每晚都打电话到电台点歌的人，你走后我们认识了，惊喜吧？”助理欣喜地向苏云蔓介绍。
　　苏云蔓伸出瘦得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慢慢打开喜帖，见到新郎一栏写着熟悉的三个字，薛宇庭。看着面前的字，苏云蔓有些愣愣出神，许久才回过神，温和笑着道：“嗯，真意外。”
　　“这个世界真小，就有这么巧的事。”助理兴奋地讲述着，苏云蔓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脸上飞起红晕，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哦，真巧。”苏云蔓尽量自然地笑着回应。“我去厨房，电话你拿着。”助理想起了厨房的羹汤，将电话交
　　给了薛宇庭，电话两端就只剩下苏云蔓与薛宇庭，俩人沉默着。
　　厨房里，助理转过身，背靠在墙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只是闭上眼睛沉默。
　　“你在北平好吗？你幸福吗？”薛宇庭最终还是先开了口。“很好，很幸福。”“那就好。”薛宇庭微笑，像是长呼一口气。
　　苏云蔓的目光上移，望向隔着黑色铁格可以看见的天际，有许多话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全都化成一个笑容，道：“再见。”
　　电话挂断，苏云蔓的手垂下去，有身着青黑色制服的人上前，将她手里的听筒接走。
　　一年前，苏云蔓来到北平，入住北平的新居，那是一处远离市区的特殊身份人士监狱，专门为曾为某党派情报组织供职，后又因诸多原因背叛组织的人们所设。
　　她曾是这个组织的完美间谍，在上海滩以当红歌女蝴蝶的身份进入上流社会，成为一种风潮，套取有用的消息传给北平，但却在某一日，她突然不顾组织的反对，抛弃了一切荣华名声，甚至背叛了组织，成为一个寂寂无名的小电台主持。她本来是有机会一直这么沉寂下去的，但是她的再次声名鹊起让北平的组织轻易地找到她，北平的组织派人到上海将她带走，接受她背叛组织所带来的惩罚。
　　看守人员替她收拾从上海滩带来的物品，倒出许多东西，翻出了许多旧物，苏云蔓看到一只旧的咖啡保温杯，重新收进盒内时，才发现杯底有一行用笔写上去的小字。
　　因为时间有些久，那上面的字颜色有些褪掉，但却还是能清楚地看到：爱如白月光。
　　“这个，要留下来吗？”看守人员询问。
　　苏云蔓摇摇头，但又在看守人员要将杯子拿走时留下，将它放到正值阳光普照的窗台上，于阳光之下细细打量。
　　立在看守所的铁窗后面，望着那窗外的蓝天白云，苏云蔓晒着太阳闭上眼，一些回忆，在脑海中显现。
　　那晚，在喧嚣的声海中，苏云蔓清楚明了地听到薛宇庭大喊着告诉她，我爱你！她只是一直笑着摇头，说听不见，但是在转过身的时候，她潸然泪下，她曾在拥抱他时在他耳边也告诉过他同样的三个字，
　　只是多了另外几个字，那时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有些人，有些事，一开始就知道，就明白，但却一开始就决定了不会去承认，永远不会。
　　爱如白月光，静照有心人，有些爱，永远不能握住，那便松开手，不去握住，无声无息，不动声色。
　　又是一年春寒凉，拥衣揽肩，风中再无你。
　　原来，我只是一段留在戏台旧址上不肯消散的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