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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且逢良时(2) ...

  •   回家时,远远看见门口拴着一马。马身型矮小,耳朵尖尖长长,走近看,竟是一头小毛驴。
      我扔出一个海棠果,它龇牙咧嘴地嚼着,津液四溅。
      正玩得开心,身后有人声传来。回头一看,一中年男子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大伯母一手挽着他,连声将我唤了过去。
      “这是若夫的女儿,贞媛。”她对那人说,又拍拍我的肩,“这才是大伯父。”
      赵挺之“嗯”了一声,瞟了我一眼,隐藏在须髯下的唇角牵了牵。算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看起来风尘仆仆,面容也有倦色,黑白交错的头发倒是规规整整包在长翅帽中。
      他回身对祖母一躬,又朝大伯母点点头,最后环视相送的众人一周,转身跨上小毛驴。一旁的小厮立刻上前,牵起缰绳,朝着宣德楼的方向走去。
      “这才刚到家,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呢,就被宣进宫述职。”大伯母忧心忡忡地望着长街。
      “正说明官家看重父亲。”赵思诚托住她的手臂,“这是好事,咱们该高兴。”
      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来。翌日一早,街头巷尾就传遍了赵挺之的事迹。
      相较于势力强大的辽国,此时大宋外交军事皆处劣势。面对使者,辽主自尊自大,称病让近臣即馆享客。历来出使之人为保命,大多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赵挺之却不然,面对轻慢,他力陈作为邻国使者,辽主应尽主人之谊,以正规礼仪相待。此举保住国家尊严,也引得朝内外交口称赞。
      方仪讲到此处,言语间颇有赞赏之意。彼时我正在吃荷花酥,一旁的公仲为也吃得满嘴是屑。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她恨铁不成钢地指指我又指指他。
      自从仨老乡互相确认过身份后,为了让我们尽快适应,方仪时常会秘密召集我和公仲为,科普一些当代常识以及重大事件。
      二十七年后,金军南下。仅仅两年,渡黄河,俘二帝,破汴梁,逼得宋室南迁。
      如今的党争,相较国破家亡也成了小儿科。我暗自叹息,不出意外的话,这般闲适的生活只剩下不到三十年光景。对生于安定统一的国家的人来讲,颠沛流离的生活实在难以想象。
      “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正夫也是。”她抿了一口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蕙蘅和芷蘅。南宋最终定都临安,我在那儿置办好了宅邸,差人定期打扫看顾。届时,寻个由头早些离开汴梁吧。”
      “我父母会怎样?”我问道。
      她白了我一眼:“我又不是研究宋史的,只能记得这么多了。再说,史书上名儿都没留下的人,我怎会知道?”
      “那李清照又会怎样?”我又问。
      “……中年丧夫,又改嫁失节,大约是流落于江湖,凄苦而终吧。”
      “她改嫁谁了?”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个人。
      “你问这个作甚?”她一道眼刀横了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
      方仪像是看出我的意头,斜了一眼,道:“不要插手别人的因果,历史一旦发生便成为既定事实,你我不过蜉蝣,如何与因果相抗?不要多管闲事,顾好你自己。比如多想想,过几日相看该怎么表现。”
      “哈?什么相看,看什么?”我瞠目结舌,“不是就一起喝个茶吗?”
      “那是提前相看啊。”她无奈扶额,“周娘子和吴娘子都会来,趁着你大伯父这阵子风头正盛,早些定下来。我也会尽力安排,不会让你委屈的。”
      “等等,我…...”
      我正想说我还没同意呢,公仲为就阴阳怪气地一拱手。
      “提前恭喜你啦!”
      我一把将剩下的荷花酥塞到他嘴里,扑到主位,抱住方仪的双腿。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你可不能坑我。”
      “这是为你好。两家早年有交情,李擢与你也算青梅竹马。”她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什么青梅竹马,不过就是小时候一起玩泥巴,还真当能有什么感情?!”
      她瞪我一眼:“至少好过盲婚哑嫁。”
      “我还没满十三岁,搁现代那是犯法的。你帮帮我!”我又扑上去,摇着她的膝盖,“奶奶!”
      “叫奶奶没用,叫先人都没用!”她不耐烦地拨开我的手。
      “如果实在需要一个女婿的话,不如让他入赘。”我劈手一指笑得前仰后合的公仲为。
      “哈?”突然被点名,他吓了一跳,“我才不呢。”
      “由不得你。”
      我冲上前去揪他衣领,他一面绕着玫瑰椅躲闪,一面气急败坏骂道:“流氓,别碰我。”
      “够了!都出去!”方仪终于忍无可忍,揉着太阳穴吼道。
      雕花木门在背后重重合上。公仲为嬉皮笑脸地做了个鬼脸,眼见我又要动手,麻溜地跑开十多步。
      “其实啊,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躲在树干后,只露个脑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还另说呢。娶亲不都是要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你看你占哪个字?”
      我刚追上去想揍他,转念一想也觉得没错。
      晚饭后母亲又提及此事,反复叮嘱要在两位长辈面前展示自己宜室宜家的美德。她甚至考虑到我不擅女红,提前准备好两方绣工精美的手帕作为礼物。
      衣服发型试了折腾好一番,她还是不放心,看着我叹了口气。
      “祖母和两位从嫂也会在,你不必紧张,周大娘子问你什么,只管答就是了。”她语气故作轻松,手上却是一刻不停,反复把发髻梳好又拆开。
      也许是傍晚一阵急雨激发白日的暑气,我感觉胸中郁闷难耐。从成为“赵贞媛”开始,整天不是绣花就是读书。她似乎是在真心为我谋划,像所有二十一世纪的父母。
      我在那个时代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它不完美,因“惟有读书高”之风导致考试人口大爆炸。两三岁启蒙,九年义务教育,四年大学,后面还跟着研究生,博士……真就应了那句“学海无涯”,像是一条无止无休的隧道,越是深入,便越清楚知晓自己的无知与渺小。
      可是到了这里,读书识字不再是安身立命之本,更像是一件陪衬,以求在被谈论时,受一句“知书达理”的夸奖,将来好成为某个家庭中合格的装饰品。我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学者,却也深感亵渎。
      “娘。”我对着母亲忙碌的背影轻声唤道。
      她回头看着我,忙碌中额角渗透出细密的汗珠。
      “没什么。”我转过头,心中默念,对不起。
      *文中赵挺之出使辽国事件参考牛维鼎(1986)「论赵挺之——一个正直的封建改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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