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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且逢良时(1) ...

  •   本该等在书院外的春琴不知所踪,我抠了半天门上的青漆,她才脚步匆匆地从拐角处跑出来。
      “你去干嘛了?”
      “没,没什么。”她跑得急,发丝凌乱,眼神闪烁着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先不回去,去街上逛逛。衣服脏了,得买新的。”我拉住她,想了想又道:“顺道再去看看首饰。”
      我们没有乘马车,顺着御街慢慢悠悠逛着。也许是午后客少,又也许是早春的日光实在叫人好眠。夹道店铺的商贩们也懒得吆喝,纷纷搬出藤椅,或卧或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甫一踏进布庄,掌柜便殷勤迎了上来。之前母亲常带我到这家做衣裳,因而与她熟识。
      说明来意,她立马捧出几批料子。我一一看过,见其中一匹纹路细腻,在室内也泛着莹莹幽光。
      “这是云锦。”她见我目光停滞,解说道:“金陵运来的。您看这样式颜色,可还喜欢?”
      极淡的青绿,像是鸭蛋壳的色泽,配上浅金色丝线绣成缠枝纹,碧树黄花,与早春之景相得益彰。
      选好料子后,顺便替春琴也选了几件。自那次偷窃事件后,我扣下她大部分的月钱,只留基本生活之用。虽这么说,她平日吃住都随我,才不到俩月,个子抽条不少,从前的衣服眼见着紧绷起来。
      紧挨着黄家布庄就是梁家珠子铺,专卖珍珠所制的簪,钗,环,箍。自称与宫中贡珠出自同一采珠场,甚至还在门口贴了张美人簪珠的水墨画,空白处题字“芙蓉涕露,明月缀枝”。
      正欲迈脚,从中走出一淡紫色身影。我侧身让她先行,她微微颔首,款步走过。我还没看清样貌,目光先被那乌发间颤动的步摇所吸引。
      细弱的黄金做底,顶端缀一颗粉珠,下垂三股米珠,杂以碧色翡翠。行动间,珠翠轻撞,与金叶耳坠遥遥相应,如风拂杨柳,鸟鸣春涧。
      我怕这美景几秒就会消散,忙大步入店中,问掌柜:“方才那位紫衣姑娘的珍珠步摇可是出自此处?”
      那中年男子颇为意满地捋了捋短须:“小娘子说的可是那支‘人面桃花’?顶珠是珰珠,乃南海珠蚌吸明月之华,历经两载才得一粒。”
      谁问你了?我耐着性子听他讲完,道:“我要一支一模一样的。”
      “……卖完了,那是最后一支。要不您看看,小店还有珍珠耳坠手镯项链…...”
      我恹恹地走出珠子铺,见过了“人面桃花”,只觉余下皆索然无味。
      春琴在一旁劝我:“万一只是那位小娘子生得好看,所以戴着才显好看呢?”
      我冷哼一声,撇下手阔步向前。她小跑几步跟上我,赔笑道:“南熏门的桃花开了,姑娘可要去看?”
      迎祥池畔酒肆茶肆棋布,又以二层小楼居多。
      点了两碗冰雪凉水和果子。时令果子皆由银质碗碟盛装,有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小瑶李子。
      此处景致极佳,远眺间,夹岸垂杨,菰蒲莲荷,闲眠凫雁,尽收眼底。露台杂坐三两茶客,有饮茶观景者,亦有提笔赋诗者。
      春琴轻轻杵了我一下,顺着她的目光,那支我心心念念的人面桃花闯入眼帘。淡紫罗裙的女子,独坐一隅。桌面铺着凝霜纸,她的女使立于一旁研墨,额角已沁出汗珠。
      女子时而蹙眉踌躇,时而展颜落笔。珍珠随着她的动作有意无意地轻拂面颊,在日照下呈现出鸢尾花一般粉紫光晕。
      我好奇她写的内容,借观景之由走向露台,又慢慢挪步过去,正巧见笔落句成。
      旧游似梦浑情懒,对景无聊愁杀人。
      红木桌一角已然叠放三四页提了字的纸笺,而她兴致未减,换了新纸,略微沉吟,又作了首七言诗。
      楼台影里荡春风,叶气融怡物物同。
      草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莺唇小巧轻烟里,蝶翅轻便细雨中。
      聊把新诗记风景,休嗟万事转头空。
      一气呵成,未有凝滞。然后托腮,凝视楼下桃林,片刻后提笔再作一首。
      尽是刘郎手自栽,刘郎去后几番开。
      东君有意能相顾,蛱蝶无情更不来。
      我看得投入,不自觉间,已然移到她身侧。只见她又铺开一张纸,正写到“默默深闺昼掩关,简编盈案小窗寒”。她似乎一时没了思绪,抬首四顾,好巧不巧撞见我探头探脑的模样。
      我来不及移开目光,被捉了个现行。她却不在意地笑笑,甚至侧身示意我走近些看。
      “如何?”她望着我问道。
      我不是黄夫子,不能引经据典点评一番;也不是李清照,无法当场作词一首与她相和。只抻着脑袋,想方才所见三首诗,虽有桃红柳绿蜂围蝶阵之热闹,却无一例外以怅然收尾,于是道:“娘子似乎很孤独?”
      话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贸然用孤独一词,怕是有些失礼。正想着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再看她,水盈盈的桃花眼有一瞬失神,下一秒眼尾妩媚地扬起。她掩唇轻笑道:“原来如此,竟叫你看出来了。”
      说罢回身再度提笔,写下尾句。
      只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前取次弹。
      随后搁笔,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我,道:“多亏小娘子点出,才成此句。既然有缘,便赠予你吧。”
      我收了诗,见她也含笑看着我。我心中警铃大作,按照礼尚往来的规矩,此刻不是该当场回赠一首?
      于是眼珠一转,道:“多谢娘子,我正巧也有一词。”语罢,念出的正是李清照那首《浣溪沙》。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柔,梨花欲谢恐难禁。
      起初她嘴角蕴着浅笑,越往后那笑容竟慢慢消失。听到“梨花欲谢恐难禁”,眸光幽然,莫名的情愫涌动。
      “这是你写的?”她怔怔地看向我。
      “不是。”我老老实实答道,“是一位友人相赠,在此与娘子共赏,算是借花献佛了。”
      她转身伏案,一字不漏地将那首词复写出来,捧在手中反复轻念。又放下纸张,殷殷道:“能否告知这位友人的名氏。”
      “她叫李清照,是我在有竹书院的同窗。”我回答。
      “李清照?”她一惊,后了然一笑,“先前有幸拜读过: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果然清新自然,雅练至极。”
      后竟起身冲着我敛衽一拜:“多谢小娘子。”又道:“我姓甄,名漱竹。”颦笑间顾盼神飞,恍若洛河神女。
      她像是突然有了急事,如获至宝般地将那张诗笺捧在怀中,告辞后匆匆下楼。我依靠在阑干上,目送着她消失在人群中。桃花眼,春风面,也许春琴说得没错,珍珠正是因为佩在她身上,才堪称瑰丽绝伦。
      *文中所引用的诗皆为朱淑真所作,依次为《春日杂兴》《新春》《窗西桃花盛开》《春昼偶成》
      *关于朱淑真生平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她生于北宋,也有说从北宋末年延续至南宋初,甚至有南宋前期,13世纪早中期等。本文基于此说法,进行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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