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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且逢良时(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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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三两日,我一早就被拖起来。梳洗时,春琴将我所有的头发拢到脑后,盘成圆形的髻。
“为何要梳这个发型?”我问她。
“今日李家两位娘子要来相看,虽说不是正式订亲,礼节上却不能马虎。大娘子特意嘱咐,姑娘从前的双鬟太小孩子气,换成同心髻,更显端庄大方。”她嘴里溜溜地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在试了金秋簪和花钿钗后,最终选了缀珠金帘梳别在额前。
我晃了晃头,米珠花网也跟着晃个不停。
“哎呀,您先别动。”
春琴着急忙慌地按住我的头,她此刻正在替我上妆。我瞟了一眼菱花镜,顿时被两团猴屁股吓了一跳。
她似乎看出我的惊恐,解释道:“先上胭脂再敷粉,这红晕便像是从皮肤里透出来一般。”
化完妆后又换上早就搭配好的印金白罗褥以及菱格花草纹齐腰百褶裙。
“有些素了。”正巧母亲进来,上下打量一番后,又在外加上一件芙蓉梅花纹纱半臂。
为显庄重,我提前小半日就去厅中正襟危坐。此次相看算是给足了排面,由祖母出面,两位从嫂坐镇,全员皆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相看中了便会将一支钗子插到头上。”春琴在我耳边小声科普相看的规矩。
“要是不中呢?”我用绣帕掩住嘴,悄声问。
“应该会留一两块彩缎,权当是安慰吧。”
随着母亲一记轻咳,我回神坐直。回廊处传来妇人谈笑声,不出片刻,一行人拉拉扯扯地来到正厅,其中一人正是李擢的母亲周大娘子。
礼节性寒暄后,照例是要我挨个问安,只见两道目光毫不避讳地扫射全身,我感觉自己像是橱窗中的待价而沽的拍卖品。
周大娘子率先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吴娘子笑道:“在密州时,我就喜欢贞媛得紧,恨不得要过来做自己的女儿呢。”
稍年轻的吴娘子见状,将我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常听周大娘子念叨,今日一见,果然是窈窕淑女。”又转头打趣道:“如今收为女儿,也不迟啊。”
接下来又心照不宣地讲了些家长里短,话题很快就又转到我身上。
“闺中无聊,小娘子平日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吴娘子问。
这道题母亲押中过,我低头盯着脚尖,答道:“刺绣,插花。”
“前些日子不正好绣了手帕吗?快给两位娘子瞧瞧。”母亲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会意,取出一早收于袖中的手帕,递了过去。
“这可真是…...”
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因为本该精致的春日牡丹图,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以黑线草草勾勒的小鸡。
“…...是何物?”周娘子微微瞠目。
“是神鸟!”我挺直腰板答道。
“可是,这不就是小鸡啄米吗?”吴娘子瞟了一眼,不解道。
“您看它头上的圈儿,此乃举身光,代表着光明普照。”我继续面不改色地答道。
她沉默着,满屋人都沉默着。方仪最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剜了我一眼。母亲状似镇定,手藏在袖中快把手帕给绞断了。两位从嫂也是面面相觑,搞不清状况。
稳了,我正暗自庆幸。周大娘子却突然一拍手,叠声道:“好,好!贞媛真是……慧心巧思。”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这门亲事两家早就心照不宣,今日相看,只是走个过场。因此无论我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也会被圆过去。
熟悉的无力感又席卷全身,我看看手边茶盏,又看看桌上花瓶,寻思着一会儿要不要给她们再现一波发癫。
“贞媛妹妹善解人意,我刚生产那会儿,就是她主动照顾我。”二从嫂打着圆场。
不要恩将仇报啊!
“对啊对啊,而且还爱读书,连蕙蘅都说,小姑姑一读就是一整天,连陪她玩都没空呢。”大从嫂也从旁助攻。
我拿性命担保赵蕙蘅肯定没说过这话。
周娘子一听,倒是来了兴致了,问道:“都看些什么书呀?”
像是怕再生事端,母亲在我开口之前急急抢答:“平日都读《女诫》《家范》《列女传》。”
满意的神色又回到眼中,她们对视一眼。周大娘子起身,施施然走到我面前,将手伸进袖口。轻薄的锦缎下,隐约可见一细明晃晃的长形物体。
她的目光带着笑意,落在我额前,却如灼灼烈火。我喉咙发紧,冷汗涔涔,身子不自觉地后缩,已经碰到了玫瑰椅背,退无可退。
在这个当口,周大娘子却犹豫了,摩挲着袖中金钗,突然问道:“《列女传》中贤女众多,不知贞媛以为,哪位堪称女子表率?”
西汉刘向不满皇后赵飞燕奢淫无度,故采取诗书中所载贤妃贞妇,以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以戒天子。虽未起到实质性作用,却也流传下来,为后世女子之范。
她终究还是起了疑心,此问恐怕是在试探我究竟有没有读过《列女传》。
我思索片刻,答道:“《列女传》本是为劝谏而著,恐有加笔虚构之嫌,以致书中所述不尽详实。小女读时,也常有违和之感。面对不实之事,实在难言何为表率。”
她挑挑眉,道:“无论是否属实,既是做警世之用,你只需说出哪位德行乃其中之最即可。”
我继续打着太极:“斯人已逝,可我身边却有一人,文才斐然,堪为表率。”
“哦?那是谁?”她好奇地倾了倾身子。
“校书郎李格非之女,李清照!”我一字一句道。
恰逢一阵穿堂风,那掷地有声的三字,随风在厅中反复穿梭,清晰无比地传到在座众人耳中。
周大娘子嘴角唰地耷拉下来,眉头轻皱,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袖中抽出了手----手上空空如也。
之前她提起李清照时,似乎对其弄墨之事颇有微词。而如今我大张旗鼓地赞扬李清照,显然与她心中好儿媳的形象背道而驰。
女红可以慢慢学,唯有思想,一旦形成便难以改变。就算强行扭转,也不得不担心某一天会复发。
她应该不愿意冒这个险。接下来,只需等着被婉拒,美滋滋地白得一匹彩缎,这事儿就算画上个句号了。
这么想着,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觉间,里衣已然被汗水浸湿。
周大娘子退回到座位上,默默地端起茶盏,一时无人敢言,气氛就这么僵持不下。
“聊这么一会儿,也饿了。正好蔽家略备薄酒小菜,请二位娘子移步前厅就餐吧。”最终还是方仪开了口。她有诰命在身,周,吴两位娘子不好拂她的面子,只能顺从地走出屋子。
屋内只剩我和母亲二人,我拉了拉她的袖口:“我们也去吧?”
她不动,漠然问道:“为何要这样做?”
“我本就没有那般精巧的绣工,不愿行欺骗之事。”
“你不该提李校书的女儿。”她为了今日精心打扮,那细细描摹的严妆,此刻却如假面一般,毫无生气地覆在脸上。
“为何不能?你此前还与她母亲交好不是吗?”
“谈不上交好,只是因为你爹与李校书同僚。”她淡淡道:“李清照虽有文才,父母却不加约束,甚至李校书还将她的词作带到太学中供人传阅,实在出格。”
“有何不妥?历来文人不都如此,怎么到了她身上就出格了呢?”我问。
“闺阁女儿家如何比得男人?那些隐秘私情,自己看后焚毁也就罢了。传于墙垣之外,若有心之人借此编排,往后该如何自处?”她陡然加重语气。
“那也不是闺阁女儿家的错,是看的人心中藏污。”我冷笑道,“你们既然觉得女子有才是错,当初又何苦教我开蒙,送我去书院,干脆就一字不识,不是更称世人的意吗?”
“让你读书,是教你明理懂事,将来做贤妻哲妇,而不是让你巧言令色出风头,做那长舌鸣晨之人!”
“好一个长舌鸣晨,所以母亲你连自己写的词也要拱手让人?”
“你怎么能…...”她几乎立刻明白我所指为何,瞪大眼睛,胸口激烈起伏。
这些日子压在心中的重担也在此刻爆发,我冷冷道:“不过就是个李家,何至于此?难不成不嫁人还活不了了么?”
她望着我连连摇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又掩面啜泣,“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词作,要堂堂正正地冠以自己的名字?”我直视她问道。
她怔然立于原地,长久不语
我转身大步跨出门,正巧撞见赵明诚立于廊下,不知来了多久。
“贞媛妹妹,祖母叫婶婶和你去前厅用饭呢。”他温声说道。
“我不吃。”我气汹汹回答,想了想又说:“你去叫我娘吧。”
“周大娘子此番前来是为了你,你不出席,恐怕不妥。”他好言相劝,甚至伸手轻轻捏住我的袖口。
“不去就不去,我回去反思。”我拂落他的手,扭头跑开,明明是寻常午后,空气却稀薄得胸口闷痛。
曾听闻一种酷刑,名为“贴加官”。受刑者以牛皮纸覆面,行刑之人则一点一点往上加水。这个时代的纲常伦理正如牛皮纸,而母亲的爱就如同浇在上面的水,每多一点,就窒息一分。
*「若相媳妇,即男家亲人或婆往女家看中,即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或不入意,即留一两端彩段,与之压惊。」
----《东京梦华录》 (宋)孟元老 侯印国译注
*「…...尤其在□□的传统观念中,女人不不宜在外抛头露面…...鉴于诗歌同样是个人的私密创作,一个女人若容许她的作品在世间传播,便意味着她把自己公之于众,由此违反了女子幽居深闺的礼教,而抱有性别偏见的冷眼旁观者则不怀好意地指责她放荡无行。」
----《才女之累》 — [美] 艾朗诺
*「予尝谓妇人女子虽以幽闲静专为德,而尸居傀然,懵不知事,如土木偶人,则为愚妇;至有聪明过人,则出而乘夫,长舌鸣晨,为艳妻;惟哲妇,其能匪棘匪徐,动得理所,虽士君子亦难也。 」
----《鸿庆居士集》孙觌
*文中衣着妆容等皆参考陆蕾《图解中国传统服饰:我在宋朝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