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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君自乡来(3) ...

  •   可恶,有些心动了。当然不是我立场不坚定,是他逆光站在树影下的身姿着实赏心悦目。
      “小娘子,小娘子?”
      我还撑着下巴回想方才树荫中俊朗身影,直到赵蕙蘅一戳,才回神。这黄夫子真是火眼金睛,隔着一层珠帘都能发现学生走神。
      我立马正襟危坐,装出听讲的模样。他的目光在我脑门上定了数十秒,才悠悠转开。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以意趣为主,莫蹈袭前人语意…...”
      这节课又是讲作词,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双唇,仿佛一个黑洞,万事万物都扭曲旋转着被吸入。
      我将口掩在袖中,悄悄打了个哈欠。
      “请各位作词一首,就以……春日景物为题,琴为韵,如何?”
      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被吓没了,我连打油诗都没写过,写词更是天方夜谭。我向赵蕙蘅求助,她回了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堂里很快静了下来,偶有笔毫与纸面相触,发出沙沙轻响。
      春日景物?我咬着笔杆,回忆着最近都看了些啥。老生常谈的就是桃花梨花小桥流水。
      然后又对着“琴”字犯起难,能写出两句就不错了,还要求押韵。一边想着,一边又习惯性地开始转笔。哪料着笔头沾了墨汁,甩了满襟的墨点。我忙着擦拭,一抬头,李清照和王令娴已先后交了卷,赵蕙蘅紧随其后。然后四道目光一同落在我身上,我嘶了一口冷气,也硬着头皮递了上去。
      “嗯…...”夫子随手拈起一张,“青山得意翠色浓,桃李无言骚客吟。昼渐长,莺早啼,恁不肯待天明。”还没念完,自己倒先忍俊不禁。
      “一日之计,惟在于寅,小娘子可莫要贪眠啊。”他对着王令娴打趣道。
      话毕又捻起一张。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柔,梨花欲谢恐难禁。”
      他轻声诵读数遍,赞美之色溢于言表。
      “云无心以出岫…...岫云催暮,风雨弄晴。欲禁难谢,更是淡语中致语。”又反复看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先日听说李校书携一首【如梦令】入朝,阅者击节相赞,皆言,毫无斧凿之迹。有猜出自苏公之手,亦有人称酷似欧阳公之风。原来啊,是李小娘子之笔。今日一读,果真堪比谢女之才!”
      “夫子谬赞。”李清照微微躬身,面上并无过多喜悦之情。
      黄夫子又拿起另一张,静默片刻,常年半耷拉的眼皮竟猛地一扬,嘴角两绺白须随激烈的气息上下起伏。
      难道还有比李清照更出彩的作品?
      “……春天到,春天到,花儿朵朵对我笑,小鸟枝上鸣。”
      惭愧,是鄙人之作。
      “赵,赵小娘子。”发抖的不仅是他的声音,身体也如二月风中的柳条晃晃荡荡。
      “词也就罢了,这书法,师从何人?属何派系?”
      我挺直腰板道:“庞中华硬笔书法!”
      “硬笔书法?”
      “书写之时,以食指拇指握笔,往笔杆中注入‘硬气’,以求轻重得宜,下笔行云流水。”我泰然迎上他的目光。
      “哎,你……这……”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张纸,欲言又止数次。
      我表面波澜不惊,脚趾已在绣鞋内扭曲蠕动,几乎要挖出个逃生通道。
      最终他还是给我留了几分脸面,只反复叮嘱,要练柳颜体,更要多多诵读词集,逐句品鉴其凝练之句。
      课后,我刚踏出门就被赵蕙蘅拉住袖口拖拽到假山后。
      “小姑姑。”她吃了我的蜜饯,嘴也甜了不少,“你一言一行,皆代表赵家的颜面。日后还请勤学苦练,切勿再发生今日之事。”
      “此言差矣。”
      她言辞恳切,我被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逗乐,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晚来,作词自然比不上你们。再者,我会讲洋文和倭语,你会吗?她们会吗?”
      “你!”
      她语塞,一跺脚扭头就走。
      完了,刚哄好的小侄女又生气了,我抬脚准备追上去,肩却被轻拍了拍,李擢不知何时地出现在身后。
      我下意识躲到树后,又觉此举太怂,慢吞吞走了出来。
      他扫一眼我的衣襟,转而递上一方雪白手帕。
      我摆摆手:“墨迹这会儿都干了,擦也擦不掉。”
      他收回帕子,在手中揉成一团,面上还是春风和煦:“贞媛妹妹,真不记得我了?”
      我虽然占了赵贞媛的身体,却无半分从前在密州的记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也对,彼时年幼,记不得也是自然的。”他叹道。
      “我们从前什么关系,青梅竹马?”我问。
      正在此时一旁突然窜出一个身影,李迒看看我又看看他。
      “什么青梅竹马?你和阿瀓?”
      “对啊。”我坦然道,见李擢愕然望向我,一抹红晕顺着耳根爬上面颊,于是又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起长大,彼此熟悉些么?”
      李擢收敛情绪,扬唇笑道:“对,没错,只是幼时相识。可是,此前从未听闻你会倭语。”
      “我爹做出海生意,与日本国人打交道,我跟他学的。”我随意胡诌道。
      李迒滴溜着大眼睛问道:“真的吗?我听说,海上有鲛人,鲛人貌美,月圆之日还会浮上海面,是真的吗?”
      “假的。”我说,“日本的鲛人与咱们的不同,不貌美,不织布,更不会掉小珍珠。”
      “啊,那是什么样的?”李迒追问。
      我勾勾手指示意他靠凑近,随后双手拢在他耳边,以阴森森的腔调说道:“猴面鱼身,头发是红色的,牙齿如尖钜般又细又密,还要吃童男。”
      “啊!”他一把拍开我的手,捂住耳朵哀嚎着跑远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笑得捶胸顿足,喘气间一抬眼,正见李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与从前不同了。”他笑道。不知是不是日光的缘故,瞳色看起来比常人浅淡,是清透的琥珀色,宛如晨曦照耀下的一潭静水。
      我盯着他,有片刻的恍惚,美男谁不爱呢?况且这美男真如小说中描绘的那般,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可惜在这个时代,说不准过两年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与我终归不是一路人。
      想到这儿,我暗暗叹了口气。
      “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发展,人也一样。告辞。”我滴溜溜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拱手撒丫子溜了。
      *文中词为李清照《浣溪沙?春景》,评语参考《草堂诗馀》。“欲禁难谢,淡语中致语”。
      *张华《博物志》: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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