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小姐见闻录》冰美式天下第一

25、25

　　雨一直下。

　　激增的降水很快便压垮教堂边上的山丘。泥土与碎石侧滑下山坡，彻底堵住了通往教堂的唯一道路。

　　狂风愈演愈烈。树枝被削断，枯叶碎成残渣，如雪花般飘散，又如尘土般盖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我估计天亮前都不会有人想要接近这个本应无人的海边教堂。

　　因为城市的其他地方之前也遭受过同样的幻影袭击，外加上这个风雨交加的状况，本就有限的人手一定是更加捉襟见肘。

　　我撑开黑色的长柄雨伞，双腿不受使唤地朝阿德里安倒地的方向走过去。

　　身处千里之外的神明小姐用自己的声音对我说：“莱卡，别怕，一下就好，我之后会把身体还给你的。”

　　就这样，我把身上的肌肉放松下来，任由神明小姐操作我的身体。这种感觉像极了上完麻药后、身体不由自主时的那种状态。
　　我低头看向还未断气的阿德里安。

　　此时的阿德里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的行动能力，尽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幻影的气息，但是这种保命的程度对我毫无威胁。

　　他身上没有流血，可无论他再怎么挣扎，抬不起来的手腕就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阿德里安的生命体征没有出现任何的危险。不知怎么的，他似乎是从我之前的攻击当中躲过了致命的一劫。

　　他现在看上去还有自己的意识，暂且没有被身上的幻影吞噬。

　　这时，神明小姐开口借用我的声音说道：“阿德里安，你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啊。”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和你对话的我正是那位你和莱卡所供奉的神明，我所缔造的奇迹也不是伪造出来的传说。”

　　“同时，莱卡的意愿一直是独立的，就算是面对我的引导，她也依然能够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两者是并行存在的事实，不存在受我影响的情况。”神明小姐继续对躺平的阿德里安说道。

　　接下来，神明小姐郑重地告诉地上的阿德里安：“所以啊，p真，q假，命题假。你不可能以现在的这个身躯成为与我相同的那种存在。”

　　“即便是不考虑相关性与语境，你试图建立的那种用神明威严来绑架自由思考的逻辑也不能成立。”

　　神明小姐一下子说了很多。她相当顺畅地驾驭了我平常说话时的声线。

　　然而四肢瘫痪的阿德里安还是不愿意接受自己眼前的一切。

　　“可你又怎么证明自己才是神明呢？你说你是你就是啊？你现在说的话和我之前的说法又有什么区别嘛？”阿德里安忍痛反问道。
　　这时的阿德里安问出了一个像是特蕾莎教授才会问出的问题。

　　“阿德里安，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再问我一遍。”神明小姐用我的眼睛瞪着阿德里安说道。

　　在阿德里安身后的水塘里，我和阿德里安一同看见我自己的虹膜变得像是鲜血那样猩红。

　　等我的眼皮一睁一闭，我的眼中仿佛呈现出了数种可见光的色泽。

　　之后，阿德里安默默地闭上双目，不再言语。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在神明小姐的目光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神明小姐让我的身体往前走了一小步。她还用我肩上的雨伞稍稍给阿德里安挡住了部分风雨。

　　“算了，都到这种时候了，继续瞒着你也没有什么意义。”神明小姐仰视夜空说道，“阿德里安，你的过去，你的思考，以及在你身上的种种目光，或许也只有帮你串联起这些，我才能用人类的逻辑向你证明我作为神明的存在。”

　　神明小姐操纵着我的身体，用手臂夹住雨伞，在阿德里安身边缓缓蹲下。

　　然后，她把我的右手轻轻放在阿德里安那光滑的头颅上面。

　　“阿德里安，你母亲为你带来的幻影并非祸害，”神明小姐出乎我意料地说道，“没有那些幻影填充你的身体，你的心肺早已溃烂。”

　　“别说了，除去我母亲和她祈求的那位神明，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段故事了。”躺在地上的阿德里安忽然泪流满面地说道，“我曾以为这是母亲为了掩盖自己捕获幻影的行径进而随口编造的谎言。可我是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见过你，而附身在莱卡体内的你也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神明。”

　　我伞面上的雨点声正在变小，滴滴答答的频率比原来慢了不少。

　　夜空下，微风淌过我与阿德里安之间。我看见，他那沧桑的面孔上全是水滴干涸后的痕迹。

　　“神明大人，既然您早就知道这个情况，那您为何直到现在才派莱卡这样的空间猎手来消灭我？”阿德里安向神明小姐追问道。

　　他似乎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此才想在临走前弄清楚一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

　　神明小姐抬起我的手，让我俯视着阿德里安。

　　她之后继续用我的声音说：“那时的我还没有遇到莱卡，自然也无法让我选中的空间猎手来直接干涉这个世界里的种种变化。”

　　“反而是你的母亲，特蕾莎小姐，以凡人之躯改彻底变了我对你们这个世界的看法。”神明小姐用我的声音对阿德里安说道。

　　“当时，我和特丽莎都知道，你的身体已然病入膏肓，医生救不了你，我也救不了你。”

　　“她只有违抗我等神明，扭转生死法则，才能勉强用幻影填充你体内那些日渐枯竭的器官。”神明小姐借我的口吻说出了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

　　“这是特蕾莎为了你而想出来的办法，”神明小姐回忆道，“她来找我，只是想要确认自己的这种做法会不会造成什么极其严重的后果。”

　　“可我……”神明小姐突然停了下来。

　　停顿数秒后，她才继续说道：“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雨好像停了。伞面上的雨点越来越少。

　　神明小姐用我的手收起雨伞，摇头说道：“我不支持特蕾莎的做法，但我也没法反对她去这么做，因为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问我，问我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对世界充满怜悯的神明。”

　　“我……”

　　“这不是默许……这是……”

　　神明小姐如实说道：“这是件让我觉得相当难办的事情。”

　　“从我的角度出发，我无法忽视特蕾莎身上的那种勇气，我也同样不能无视她让孩子活下去的决心。”神明小姐抬头对沉默的夜空说道，“但，我的世界里，没有死者苏生的魔法，我所构建的世界里，同样不存在这种可以让神明玩忽职守的设定。”

　　“我搞砸了自己直面特蕾莎的那一天。”神明小姐说。

　　“面对你的母亲，我犹豫了，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她那打破常规的计划。自我看到特蕾莎的那时起，我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如她所愿，可最初的规则已经确定，即便是神明的怜悯也本应无济于事。”

　　“我实在没有办法去评判特蕾莎的对错。”神明小姐叹气说，“又或许，这些事情的发生本就是一系列因果所至之结果。”

　　“那天，我意识到，神明也有自己的软弱，凡人也有自己的坚强。我所做的，最后还是变成了两眼一闭，假装自己并没有看见特蕾莎为你所做的一切。”

　　“综上所述，你侥幸逃过一劫。”神明小姐低头对阿德里安总说道。

　　神明小姐操纵着我的身体，说：“几十年来，甚至说，到现在，特蕾莎的猜想都是符合现实的，你身上的幻影实际上也并没有影响你一分一毫。”

　　“可当年的特蕾莎和我都没有想到，”神明小姐惋惜地说，“你这个虔诚的信徒最终也会沦为妄图操纵人心，执迷不悟的狂徒。”

　　“你的身体始终是你自己，你的抉择还是你自己做出来的。”神明小姐直白地说道。

　　她遗憾地说：“是你内心的变化才导致了如今的这个状况。”

　　“更讽刺的是，若不是你身上还有没有散去的幻影，你早该死在怨念与无知带来的狂妄之中。”

　　“毕竟莱卡的攻击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头接下来的。”神明小姐在说话的同时又用我手中的雨伞伞尖对准了瘫倒在地的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你再看看现在的你自己，”神明小姐大失所望地说，“当年那个对我下定决心，要深爱世间万物的你，现在到底又去了哪里？”

　　神明小姐让我的视线继续投向躺在地上的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惭愧地闭上双眼，悔恨地说：“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神明大人，对不起，那个我，他早已不在这里。”他忏悔道。

　　“莱卡，我无颜面对曾经的自己，”阿德里安颤抖地说，“请你，以此身代行神职，将我再次驱逐至无人知晓的深渊。”

　　陷入崩溃的阿德里安好像失去了对体内幻影的控制。各不相同的种种幻影如鸟兽般蚕食着阿德里安的身体。阿德里安的胸口已然出现了一个无可弥补的窟窿。

　　我把拇指放在开伞的按键上，准备帮阿德里安提前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这时，神明小姐打断了我的动作，并强行用我的声音说：“阿德里安，我还需要你最后明白一点。”

　　神明小姐不知用什么方法暂停了不断向前流动的时间。

　　她让我伸手挪开一片静止在空中的落叶，同时对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阿德里安说道：“你的母亲，特蕾莎小姐，她爱你胜过世间万物。”

　　“但她同时也向我请求说，如果哪一天，你不再是你，那她还是希望我能派遣神使，把你重新送回你本该先她而去的地方。”

　　“她不希望自己对你的爱化作泡影，最终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罪过。”

　　心物一体，一体多面。来自神明小姐的感悟注入我的脑海。

　　“因此，特蕾莎在你体内的幻影加上了最后一道保险，一旦你敢假借神明的威严以实现自己的野望，那你的这个形态就会在被击溃后走向疯狂。”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推倒重来。”神明小姐严肃地说，“我能无限拉长你所存在的某个片段，可我依然阻止不了即将化作现实的整体趋势。”

　　神明小姐从我的身体中退来，同时以类似全息投影的方式走到阿德里安身边。

　　“不过嘛，我也不会因为你现在的过错而全盘否定你的过去。”神明小姐弯腰说道，“这个世界会记住的，也只有那个与幻影搏斗，力战不竭，最终在悲壮中走向灭亡的你。”

　　“在此之前，你是勤勉的布道者，是帮助利可逃离战场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信奉神明的阿德里安主教。”神明小姐让我站直了说道。

　　现在的情况下，我的身体还不能自由行动，哪怕是想要眨眼，我的眼皮也不会跟着我自己的意识行动。

　　我不知道阿德里安的情况是否如此。

　　此刻，能说话的，能自由走动的，只有那位被我们共同称之为“神明”的存在。

　　那位神明小姐转而背对我和阿德里安，诚恳地说道：“在我的眼里，阿德里安，你还是那个让特蕾莎小姐不惜违抗神明也要尽心守护的孩子。”

　　“现如今，只能说很遗憾。你还是你，但你不再是那个曾备受他人期待的你自己。”

　　“我的世界里唯独没有根治后悔的良药。”

　　“但愿你还能让自己的执念变作幻影，然后和始终爱你的母亲说声对不起。”

　　终于传达完自己的想法之后，神明小姐回首朝我一指。

　　时间重新开始流淌时，神明小姐比以往更加坚决地命令道：“莱卡，即日起，你是我的神使，而我，亦会将全部祝福交付给你。”
　　“如有必要，我会借用你的身躯，如此再临世间。”

　　空中飞叶急转直下地插入地面。

　　我能感受到伞尖的力量正在成倍地增长。阿德里安发出的哀嚎响彻天际。

　　我按下发射强光的按钮。

　　世界重归黎明前的那般宁静。奢华的海岸教堂与建造了教堂的阿德里安主教一起被夷为平地。光秃秃的地皮上不再有任何人造访过此地的足迹。

　　我与我背后的那位神明小姐像雕像一样站在那里，直到新一日的朝阳再度照亮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