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风揽月明》一川闲落

5、回神

　　苏洛差点腿一软倒了下去，但谢怀逸已经转身，朝着门外吩咐边清给苏洛安排了一顶小轿，从人烟稀少的一条路过去。
　　苏洛一步一步挪出来，谢怀逸不忍，曲在身后的手止不住攥紧，却终究在原地站着。
　　边清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顺着自己的直觉，快步上前扶着苏洛。
　　边清扶着苏洛，想到，这送进去的尚且是朝臣家的嫡公子，若是宫里那些命微不如草芥之人，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明月宫那位，是近期新获宠的荣嫔，不过十六芳龄，性格如同她的封号与宫殿名一般，明媚张扬，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楼疏哲是站在五皇子这条线上的——他见惯了权贵，本已经妥协于这样一个皇权被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的时代，却在五皇子这里看到了一线曙光。
　　人生七十古来稀，总归他已年过半百，又未婚娶，真正收的徒弟寥寥无几，也都在云游四方，不如官场，实在没什么理由不为自己少时的凌云志博一手老来兴。
　　“多谢边公公。”苏洛说道，又抬眼微微欠身行礼道，“臣告退。”
　　“苏小公子，请。”
　　日落西山，谢怀逸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一直落到屏风拐角处，被苏洛迈了过去，之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边清将苏洛送到了宫外等着他的轿子——苏洛大抵还算得上十分能忍的，强撑着上了轿，没给自己的小厮“义愤填膺”的机会。
　　“二公子，尝尝这桃酥，夫人亲手做的，特意让我带过来，公子快尝尝？”小玖一见自家公子进来，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在自己怀里抱了一路的食盒，拿出一碟桃酥放在小几上，双眼神采奕奕，看向苏洛。
　　——其实小玖原本不是这样的，最初入宫给谢怀逸当伴读的时候，小玖总担心苏洛受了欺负，问东问西地，甚至时不时还冒出几句大不敬的话语。
　　苏洛轻斥过几回，又再三保证自己过得很好，小玖依然不愿相信；直到后来被苏夫人教育了一回，小玖这才罢休。
　　苏洛猜是他的母亲大人也不信自己的说辞，让小玖不要再“刺激”他，改为变着法儿地逗他开心。
　　为这事儿，苏洛在心里对五皇子暗暗道了一声“抱歉”——他已经尽力了，奈何家中无一人信他，只好平日里更是尽心尽力，以求自己心中的一点宽慰。
　　但这时候苏洛却再没了往日的轻松惬意，刚刚维持着几乎毫无异样的姿态换了轿子，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小玖瞧出了不对劲，见苏洛额上已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整个人惊呼：“公子！”
　　苏洛凭着意志压住了小玖，道：“尚在宫门，莫要喧哗。”
　　小玖只是少了世家公子的束缚，又幸运地卖身进了家风宽和的苏府，这才多了几分活泼，却也不是不知分寸的。
　　于是小玖坐在一旁生闷气，却不过片刻，就挪了过来扶着苏洛。
　　苏洛两手仅仅攥着，整个人面色苍白。
　　边清回去的时候，谢怀逸已经回殿内继续写课业了。苏小公子伤得那样重，边清料想明日他大概是不了的，于是便自觉地为谢怀逸研墨。
　　所幸苏洛是谢怀逸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伴读，以是在苏洛被安排过来之前，边清一直承担着这些琐事，倒也不十分陌生。
　　谢怀逸不有自主地抬眼，入眼那一双手不再如苏洛那样白皙纤细，墨也不如苏洛研得好。
　　这一刹那，谢怀逸有一种想投笔从……
　　没有属于他的下文，于是谢怀逸遏制住了冲动，任由边清做着以往苏洛做的事情。
　　明明以前都是边清为自己做这些事，现下看来，却哪哪都不顺心。
　　“边清。”谢怀逸道。
　　“奴才在。”边清立马停了手边的事儿，恭恭敬敬地俯身在谢怀逸身侧。
　　边清大着胆子偷瞄了谢怀逸两眼，却不想恰巧与谢怀逸对视上了，惊得边清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道：“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谢怀逸被边清这样毕恭毕敬地、宛若模子中刻出来的四个字唤得猛然回神——
　　他叫住边清的时候，是言语先于思维，本能地溢了出来，想……想让这个位置的人，变回这三个月里的……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经耗费了如此多的情感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不过三个月……不过三个月，他竟从最开始的厌恶到了如今的“习惯”——这是远比喜爱更可怕的。
　　太子带着治水平疫的功绩归朝，几乎人人都已经认为这储君是板上钉钉地下一位皇帝了。
　　可他作为五皇子、作为这些年来几乎一直和太子在明面上争夺皇位的人，在父皇的默许下、在旃卿折的强权下，总有那么一部分朝臣妄图以少胜多，不仅要从龙之功，还想要这份名单上的人并不那么的众多，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些人自然慌了，可五皇子被禁足，外臣又不便去内宫见宁贵妃，就推了几位位高权重的代表，一起找上了旃卿折。
　　旃卿折是当初从龙之首，只是来的完了，太子妃早就被旁人占了去。
　　骄傲如旃卿折，原本是不愿自己的女儿为妾的——侧妃又怎样？日后就算成了贵妃、皇贵妃又怎样？
　　终究是妾。
　　宁贵妃父母皆出自将门，经历过边境动乱的时代，回来后便对这位战争末期诞生的小女儿倍加宠爱，谁知不过豆蔻年华，便被宫里的皇子勾去了一颗芳心，连做妾也在所不惜。
　　旃卿折将自己关在房里想了很久，开门的一瞬间，彼时还不是宁贵妃的小女儿跪在门外，仰头看着仿佛苍老了十余岁的自己，看见小女儿面颊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以及又坚定转向愧疚的双眸。
　　旃卿折缓缓蹲下身，问道：“你想好了？”
　　“……是。”
　　旃卿折看着咬咬牙，说完就深深低下头的小女儿，只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一声承诺，硬生生把当初几乎被放逐出京的皇帝拉了回来，还将他送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
　　上一代的恩怨纠葛，终会在他和太子身上一决胜负，他们背负着两大世族的兴衰，由不得他们二人自己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