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风揽月明》一川闲落

2、缓和

　　谢怀明接过了谢怀逸的安排，又对当地官吏进行了一番清查，终于在初夏抵达了中书省境内，不日便将抵达上京。
　　先一步抵达御案的，自然是八百里加急的奏折，皇帝看过之后龙心大悦，下令谨南行省，出现瘟疫的五府免税三年，余下四府减税三年，并赏赐中宫、东宫，大赦天下。
　　奏折里还说，一同带着被押解回京的，还有谨南行省丞相信迟江。
　　行省最高长官为各行省丞相，然丞相一职慎之又慎，自设立之初便多缺位不授人，行省数九，每朝大都不设丞相一职，皆以平章政事为最高行政长官。谢家执掌天下至今，当今陛下往前十三朝，也不过有三朝各出了一位行省丞相。
　　而这三位丞相，有两位都任谨南行省丞相，其中一位，便是三位行省丞相中唯一一位勉强算是善终的。
　　其余二位，下场惨烈至极。
　　信迟江便是第四位。
　　谢怀逸的贴身太监边清将这信息禀报给谢怀逸的时候，苏洛正跪在一旁为谢怀逸研墨。
　　谢怀逸正写着策论的手顿了顿。
　　距离他狼狈回京，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皇子若是犯了错，若不是皇帝亲自下令责罚的大事，便大都是皇子伴读代替皇子受罚。三月之期太长，谢怀逸除了第一次见面时让苏洛跪了半个时辰外，倒也没再过于刁难苏洛，不过是让他做些皇子伴读分内的事，顺便代替一下白日里边清的作用。
　　苏洛长相清秀，却不显阴柔，通体芝兰玉树的气派，连谢怀逸也有时不自主地便沉湎其中。
　　可架不住时间太长，谨南之事是每朝必议，廉少师难免会带到课上来讲。
　　旃卿折又自幼把他当九五之尊培养，身边便有人按照旃卿折的授意告诉谢怀逸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于是太子将归、龙心大悦的消息传到五皇子宫里的时候，苏洛暗道不好，待谢怀逸屏退边清，写了几个字便把笔搁下的时候，苏洛也停下了研墨的动作，乖乖跪在了五皇子身侧。
　　谢怀逸盯着苏洛发顶，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心里的愤懑、委屈，都卸了一大半儿，转而重新执笔，嗤笑一声，道：“你倒是自觉。”
　　苏洛松了口气，颔首道：“臣知殿下心中烦闷，但太子殿下归京在即，殿下且先按捺不动，方有转圜之机。”
　　一字一句，皆是为他这位五皇子着想。
　　谢怀逸突然来了兴趣——在皇宫里待久了，除了母妃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划，还未曾有一人待他如此尽心尽力。他想问苏洛，苏家虽说比不上权势滔天皇亲国戚、朝堂勋贵，但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嫡公子，被他当作小厮使唤了三个月，为何不仅不心生怨怼，反倒是一直尽心尽力。
　　这与谢怀逸所知实在是大相径庭。
　　在他的认知里，涌泉之恩尚且不一定能换来滴水相报，说不定还会是明枪暗箭。什么交情更是无稽之谈，有的只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换来的忠心耿耿。
　　像苏洛这样的异类，实在是……超出了谢怀逸的认知范围。
　　十三年来的坎坷让谢怀逸本能地怀疑，苏洛如此服帖，理当是另有所图，为名为利，或攀附于他，或供他人驱策，是被安插在他身边的敌人。
　　但苏洛周身的气派与行止实在是太过清丽卓绝，同样侍奉人的活儿，苏洛尽心尽力、毕恭毕敬，却总能给人一种他不过是以礼相待的不卑不亢之感。
　　这段时间，除了边清，也就只有苏洛陪着他。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心境、这样的相处，让谢怀逸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期待——
　　或许呢？或许，人间自由真情在。经史子集上冰冷文字勾勒出的高山流水、与子同袍，或许也能发生在他身上呢。
　　但谢怀逸问不出口，于是几番犹豫，谢怀逸只是开口缓缓说道：“外祖父遣人去刑部打点过，郁大人没受什么伤。”
　　苏洛面露喜色，叩首道：“谢殿下。谢旃大人。”
　　谢怀逸看着苏洛那般喜悦的样子，心底骤然泛起一阵酸涩，还有一点点无名的委屈，只说道：“起来吧。”
　　苏洛规规矩矩地起身，接着为谢怀逸研墨，见差不多了，又吩咐外边送来茶水与点心，摆放在桌案一侧。
　　他以为苏洛是被迫的，毕竟都是家中嫡子，送他来为质，明知道是要受屈辱的，哪家的嫡公子能愿意呢？
　　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谢怀逸突然有些羡慕苏洛了。
　　可是，也仅仅只能是羡慕了。
　　谢怀逸思绪纷扰，心不在焉地写下“君子不言，厚积薄发，鸣自有时”。
　　过了午时，小憩之后，便是骑射的课业。
　　以往谢怀逸也会带着苏洛一同前往，但只不过见苏洛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便只叫他在一旁站着，干些端茶递水的杂事儿。
　　边清自觉过意不去，几度拦下苏洛，自己干这些事儿，都被五皇子冷脸回绝，定要苏洛亲自去。
　　边清只好对苏洛连连告罪——谢怀逸对自幼跟着他一块儿长大的边清有几分情分在，给足了边清自由与权利，边清却从未仗势欺人。
　　苏洛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接过茶水，道：“多谢边清公公好意，苏洛分内的事，边清公公不必挂怀。”
　　“谢苏小公子体谅。”边清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见苏洛是真的不大在意，这才放下了心，在一旁静静站着。
　　可这一次，谢怀逸却叫上了苏洛。
　　苏洛一脸诧异，连行礼都忘了，只呆愣在远处，道：“臣……不会骑马。”
　　“本宫教你。”谢怀逸伸出手，见苏洛不为所动，又道：“本宫……亲自教你。”
　　苏洛便不敢再拒绝，伸出手搭了上去，谢怀逸便一下子将人拽到了自己怀中，吓得苏洛惊呼出声。
　　谢怀逸大笑几声，调侃道：“这就怕了？”
　　苏洛涨红了脸，脑袋深深埋在胸前，低声反驳道：“我……臣第一次接触，难免如此。殿下莫要嘲笑。”
　　谢怀逸闻言又轻笑几声，苏洛便再顾不得礼仪，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谢怀逸脸上一直充满着笑意，却十分善良地没再出生，让苏洛双手握着缰绳，而自己握在苏洛的双手上，微微俯下身，在苏洛耳边轻声说道：
　　“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