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风揽月明》一川闲落

1、初见

　　“臣苏洛拜见五皇子殿下，殿下万安。”
　　变故方歇，五皇子谢怀逸挥了挥手，屏退殿内的宫女太监，看了眼底下跪着的小孩儿，神色恹恹，继续临帖，并不说话。
　　苏洛只好维持着这姿势不动。
　　谢怀逸刚开始还想着等这位同样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跪不住了，向自己求饶，谁知那人却不声不响，直到谢怀逸都临完了今天的帖子，已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谢怀逸搁了笔，这才想起来底下还有个苏洛，于是起身走到了已是微微发颤的苏洛身边，道：“你倒是好耐性。”
　　“殿下谬赞。”苏洛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道，声音中却已显出了几分虚弱。
　　“知道皇子伴读是干什么的吗。”五皇子双手抱胸，斜倚在旁。
　　“父亲在家中悉心教导过，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殿下指点。”
　　五皇子嗤笑一声，又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一次，言语中带上了几分轻佻，裹挟着怒意。
　　果不其然，苏洛顿了顿，才接道：“臣知道。”
　　“起来吧。”谢怀逸说着，回到桌案前，准备传膳。
　　苏洛却并未起身，谢怀逸有些不满，转而又明白了，这是等着他给话呢。
　　“本宫会告诉母妃，很满意。”
　　苏洛这才松了口气，道：“谢殿下，臣告退。”
　　谨南水患，碰上太子触了逆鳞，正韬光养晦，皇帝又偏宠谢怀逸的生母宁贵妃——后宫唯一的贵妃，没有皇贵妃，她的地位便仅次于皇后，于是稍微吹了吹枕头风，皇帝便将五皇子谢怀逸派去谨南赈灾。
　　跟着一起去的，有一位官员是苏洛生母的兄长，工部郎中郁琮郁璋璇。
　　郁琮负责的堤坝地段恰好地势较低，尽数被冲毁后，洪水便淹了睢飏城，紧接着，就是瘟疫。
　　同行的官员请求即刻封城，避免瘟疫扩散。但谢怀逸站在高处，看着已沦落为人间炼狱的睢飏城，终究不忍心，不过犹豫了一日，瘟疫便扩散到了睢飏周边数座城池。
　　谢怀逸是真的怕了——他不过十三岁，即便是身处皇室，那些勾心斗角固然繁复，却不会如此直观地呈现出这般残象。往日读的圣贤书，寥寥数语勾勒出的生灵涂炭，远不及自己亲眼见过来的震撼。
　　但谢怀逸知道，这一次，万万不能再犹豫了。于是他下令，封锁所有出现瘟疫的城池，并召集了方圆百里内有名有姓的大夫，日夜不停地研制药物，并将这些情况都如实上报了皇帝，前面大部分工工整整，详细说明了此次灾情的控制情况与瘟疫，并申请父皇派遣御医带领这些已召集到的大夫进行药物的研制；末尾言辞恳切地请罪，只盼着能稍稍缓解下父皇的震怒。
　　与此同时，在大夫们研制出预防药物、并经实验确定有一定成效后，三餐时，谢怀逸亲自在睢飏周边瘟疫较轻、受洪灾迫害较严重的城池施粥；上午和下午对之前郁琮负责的堤坝监工；晚上又去询问研制药物的进度。
　　也算是及时止损了，可他知道，上报之后，父皇一定会对自己大失所望。
　　于是，在太子带着圣旨来的时候，已过了一旬，太子便看到了瘦了一圈的谢怀逸。
　　“五弟辛苦了。”谢怀逸接了圣旨，太子便双手将谢怀逸扶了起来。
　　谢怀逸起身。
　　他实在无法对这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产生很大的主观恶意——无论是从学识、品性、待人接物、治国理政、驾驭臣子哪个方面来看，太子都是一个完美的继位人选。就像现在这样，太子是真的在安慰他，也是感谢他在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时、在他太子到来之前，并没有留下一个完完全全的烂摊子。
　　太子心怀天下、海纳百川，即便是知道谢怀逸与他总有你死我活的一日，太子依旧能够做到仅仅把他当作普通的臣子，从不吝啬功绩与夸奖。
　　无论真假，都是自己比不过的。
　　谢怀逸脑海中百转千回，在起身时面色沉静，道：“谢太子殿下。”
　　谢怀逸与郁琮被带回京城的时候，恰是黄昏，皇帝原本在后宫用膳，听太监来报，便迅速来到了御书房，下令郁琮革职查办，收监刑部；而谢怀逸在御书房外，顶着初春的凝寒，跪了一夜。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二人都以为要跪着挨训了，皇帝却让他们免礼，站着回话。对郁琮仅仅是简单问了几句话，郁琮甚至没有听出任何生气的成分——不过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让郁琮更加不安，直到最后下令将他收监刑部，郁琮悬着的心才终于死了。
　　郁琮被带下去之后，谢怀逸踌躇不安，皇帝偏偏不说话，吓得谢怀逸冷汗都下来了。
　　直到最后，皇帝只说了一句话。
　　“谢怀逸，”除了一些特殊场合，皇帝基本不会叫他的全名，这一声吓得谢怀逸直接跪了下去，垂着脑袋，不敢有丝毫僭越，“你太让朕失望了。”
　　谢怀逸只觉得脑内轰鸣，血液尽凉，如坠冰窟。
　　“你就在御书房外跪一夜，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禁足……到太子回京。”
　　谢怀逸整个人微微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皇帝似是于心不忍，又补充道：“学还是照常上，但别的地方，就不用去了。”
　　谢怀逸这才回魂，声音缥缈，叩首道：“儿臣……领旨谢恩。”
　　此时此刻，谢怀逸对郁琮的怨怼达到了顶峰，可谁知没过几日，母妃便派人送了这位苏家小公子过来。
　　——郁琮的长兄郁琅是宁贵妃父亲旃卿折的学生，而郁琅嫡亲的妹妹郁珩是苏家夫人。旃家的势力大都在军方，文人这边的人脉稍弱了一些，而郁家是谨南文人氏族之首，旃卿折便想着，与其让政敌接着门生有污的理由参他一本，不如化敌为友，借此让郁、苏两家都站到五皇子阵营来，也算是弥补了先前在文这边实力薄弱的漏洞。
　　苏家原本不想趟这浑水，但嫡亲夫人的亲哥哥犯了事儿，苏家便很难独善其身了。
　　苏洛是家中嫡次子——既为人质，若只有一名嫡子便罢，否则是万万不能让庶子充数的。
　　于是，便只能是苏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