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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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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暴雨滂沱。
正值初春雪融,凡是能走的路都被肆虐的洪水淹没。
车马停在一座牧村,夜半刮起大风,电闪雷鸣。一阵兵荒马乱,刀剑叮当碰撞,似乎有人交手,陆羽蒙从梦中醒来。
几乎在同时,他睡着的屋子门被人撞开,韩烨披着挂满雨水的蓑衣,来不及先说话,把床褥上散落的衣服捡起来,往陆羽蒙肩上套。
陆羽蒙抓住他的手臂,一片冰冷湿滑,眼中惊惶。
“怎么回事?”
“不太妙,前面有一队人。”
天太黑,对面行事谨慎,悄悄拦截他们,望不见旗号。韩烨替陆羽蒙扣好扣子,取下腰刀塞在他手上,道:“你先走,等到了伊暮村会合。”
陆羽蒙盯着他利索的动作,取弓、上弦、收拾包袱细软,陡然被惊骇击中,飞快抱紧韩烨的背。
“别怕,”韩烨拍拍他手背,“在伊暮村会合。”
陆羽蒙良久才松开。
纵然心里百般不愿意,可家中情况焦灼,他这次不得不走。
韩烨为他安排一匹马,亲自送陆羽蒙上小路逃走。
袭击他们的那队人正和几十个骑兵在牧村门□□战,陆羽蒙策马回头,夜里雷声隆隆,电光疾走,一刹那照彻了天地,映出远处细碎的刀光剑影。
喊杀声震动他的心神,陆羽蒙想起饮下毒酒那夜。前尘往事幽魂一样追着他,好在韩烨伸过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陆羽蒙才从恐惧中回过神。
“等你到了,先不要大张旗鼓进去,说不定有人等着抓你。”韩烨道,“我给你的包袱里有一身女衣,记得换上。”
“女衣?”陆羽蒙怔住。
韩烨开起玩笑,眼中却是深深的留恋:“你穿的时候我看不见,还怪可惜的。”
陆羽蒙哭笑不得,更攥紧了手里的包袱。都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调笑。
夜晚的荒丘像一块起伏的鱼背,覆满雨水的土地闪耀着鳞光。两匹战马奔出村落,四下里突然冒出众多幽灵一样的骑兵。
韩烨挡在陆羽蒙跟前,弯弓搭箭,粗略一扫,近百人。
近百骑兵将他们包围在中心,不断紧缩,却没有动武的意思。骑兵背后飘扬的旗帜显现出来,是一个篆写的“韩”字。
陆羽蒙愣道:“你家里人?”
韩烨抿紧唇,丝毫未松懈,眉间越皱越深。
“韩烨,”有个沧桑低沉的男声在地阵中唤他,最前方的骑兵分开一条道,走出匹高壮的白马,“你就是为了这个人忤逆为父?”
说话的人披挂着沉重的铠甲,两只锐利的眼睛横在帽盔下,光是看一眼就叫人胆寒。
陆羽蒙本以为凉王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今夜一见,他却极为年轻高大,几乎与他儿子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比起韩烨,凉王阴鸷危险,像只盘旋的鹰,目光贪婪。
韩烨持弓的手顿了顿,像是被无边的冷雨浇透了,默不作声。
凉王于他而言是父亲,也是难以启齿的仇人。
陆羽蒙没想到来的会是凉王,哪怕是李昶的人呢?他们可以痛痛快快杀一场,要么逃出生天,要么死在一块。
是凉王,韩烨该何去何从?
他心里没有主意,也不敢轻易做决断。望着身前韩烨的背影,像是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口中情不自禁唤道:“韩烨。”
话音刚落,那头的凉王也在叫他的名字:“韩烨,你还不回来,莫非要与我作对到底?”
韩烨转头看了看陆羽蒙,雨水沾湿了额发,顺着笔挺的鼻梁滚落。
“父王,跟他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恳请你放走他。”
凉王大笑,举着马鞭指向他:“你为人子却不听从父命,我让你过来,你在跟我讲条件吗?”
韩烨低下头,牙齿紧咬,掌心的缰绳几乎陷进肉里。
只迟疑了一瞬,他就明白必须快点做出选择,凉王心狠手辣,只要他表现得多在乎陆羽蒙一点,那他一定会拿陆羽蒙开刀。
汹涌的雨帘中,韩烨昂首策马,飞快朝着凉王奔驰。
马蹄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陆羽蒙盯着雨水盛开迸裂,一颗心也好似碎成渣滓。
凉王阴冷的眼底浮出些满意的笑。作为父亲和君主,他一直头疼于韩烨的桀骜。上次韩烨跟着月理朵走,可谓触动了他的逆鳞,叫他气急败坏。
幸而今日这一趟收获颇丰,他让韩烨屈服了,也算扳回一城。
韩烨走近他,马蹄放缓了速度,凉王自得地欣赏他低头顺服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凝结在嘴角眉间。韩烨拔出弯刀横在他的颈上。
凉王全身披挂着铠甲,唯独脖子那一寸露出一道缝隙,下面是脆弱的皮肉。
韩烨的弯刀就咬在脖子跟前的那道缝里,像条闪着冷光的蛇。
凉王麾下骑兵都哄闹起来,惊慌失措。他们怎么也没想过王爷的儿子会叛变!
“都站在原处别动。”韩烨沉声开口,胳膊环住凉王后颈,迫使他歪着腰朝自己靠,“父王,我没想走这一步,是你逼我的。”
“你这逆子!”凉王声嘶力竭。
“往年你要做什么,我都一一顺从。而今千不该万不该,你拿他做要挟。”
陆羽蒙被湿冷的雨气缠绕着,周身冰凉,背上却热汗涔涔,惊诧道:“韩烨!不要!”
凉王额头青筋浮动,竟似快被气昏过去。他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你听见了吗,父王?”韩烨平静无波,“被你威胁的人还在替你求情。”
“你、你这个逆子,小畜生!”
韩烨早就对凉王心如死灰,任他如何喝骂,只当耳旁风吹过。一双眼静静注视着陆羽蒙,有诀别的意味。
陆羽蒙盯着他眼底肆意张扬的笑,有点讶异。韩烨笑得又畅快,好像大仇得报,又决绝,仿佛走上悬崖。
陆羽蒙胡乱抹了把脸,不知是雨还是泪落到嘴里,一股湿冷的腥气,像生吃了一口血肉。
他可不就是在喝人血吗?
韩烨这一步是死棋,不论他走不走,都没有退路。
往后在旁人眼里,他是个不忠不孝的恶徒。
陆羽蒙清楚地知道,韩烨并不是那样的!
从见第一面,他就怀念着旧朝,立志为它征战四方。
也正是因为他忠孝,才让凉王摆布了这些年。
韩烨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露出个淡如清风的笑,道:“我不在乎,我只想你能平安无恙。”
他是真不在乎,父亲也好,君王也好,他为他套上的枷锁,是时候打破了。
这一遭违逆凉王,倒似一场新生。
黑沉沉的暴雨冲刷着广大的天地,韩烨眺望远处,胸中块垒尽消,崭新的他破土而出,无限畅快自由。
隐隐有几分激动憧憬,手里的刀快握不住。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只是错觉,他向来精于武艺,从未失手。
“放了他。”
凉王讥讽地冷哼。
周围的骑兵大气也不敢喘,看韩烨始终没有松手的架势,又看看凉王铁青色的脸。
有人小心翼翼地和稀泥,道:“将军与王爷血浓于水,何苦闹到今日这等地步,有什么话不妨说开了。”
韩烨盯着凉王:“我以为说得够清楚了。父王,我要你们放他走,从今往后不得有半点为难。”
在部下跟前遭亲生儿子劫持,凉王丢尽了老脸。盘算一番,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便道:“我今日带兵前来,也未曾说过要伤你这朋友。你倒好,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韩烨冷笑。他又不是傻子,等凉王放狠话才出手!稍稍慢一步,陆羽蒙的命就保不住了。
部下瞧着他们有缓和的苗头,忙七嘴八舌地两头劝。
“将军年轻气盛,正在不懂事的时候,王爷请多多谅解,看在将军往日战功无数,宽恕这一回吧!”
“将军,王爷确有考虑不周之处,可为人子女,实在不可做出挟持尊父之事,有违天理伦常啊!”
韩烨任他们磨破了嘴皮子,手里的刀像道护身符,只要他还没放开,就不敢有谁上去找陆羽蒙麻烦。
暴雨越来越大。
一声惊雷在天穹炸开,留在牧村的人马匆匆赶来。韩烨分出二十五人随陆羽蒙前去,厉喝一声:“带他走!”
这二十五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精锐,一同冲锋陷阵,出生入死过,视韩烨的旨意为性命。在听到吩咐的一刹那,本能地颔首领命,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凝望着统帅孤零零的身影,而后护卫在陆羽蒙身前。
韩烨道:“让开!”
围住他们的骑兵瞟向主帅,凉王双眼阴晴不定,挥挥手道:“愣着干什么?”
人墙散开,陆羽蒙眼前出现一条泥泞的小路。
他握不稳缰绳,不舍地望着韩烨,身下战马烦躁不堪地甩动着蹄子。
还能再见面吗?明明才重逢不久,竟又要分开。
“我会等你的。”他哽咽道。
韩烨有一瞬错愕,随即微笑:“好。”
“你记住,我在说好的地方等你!倘若你不来,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陆羽蒙猛地转过头,克制着看他的冲动。怕再多看一眼就舍不得迈步。韩烨没说话,目送着他。
大雨铺天盖地,辽阔的草原像一湾凶险的暗河。
陆羽蒙甩开马鞭,像道飞射的羽箭,剧烈地跑起来。雨水在他身上推挤漫流,很快满身湿透。
他从未有过这般心哀如死的时候,仿佛半身已经埋进坟柩,血肉在雨水的冲刷里消融,变成土块,变成石头。
晨曦时分,无垠的天际浮出一大片玫紫的云朵。初升的太阳像小舟上的乌篷,露出一点灼亮的边缘。
伊暮村外的城垣遥遥在望。雨后清冷的风吹过头发,恍如隔世。
陆羽蒙望着薄光中城墙的影子,昨夜种种仿佛一场噩梦,他九死一生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