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认错人了［种田］》长灯明

56、第 56 章

　　崔羡比以往更黑。眼窝深了，脸廓坚毅得像铜像。乌沉沉的眼睛上，两道浓黑剑眉飞展，眼睛不笑时透着杀气。

　　他接连打了两个月仗，有胜有败。如今夺回城池，暂时安定下来，朝廷下旨支援邻近的国土，过不了多久又得出征。

　　陆羽蒙问大食人逃到哪里了，可还会杀回来？书房里挤满了文官武将，崔羡一面忙着差事，一面抽空跟他喝茶说话，连他们官府都不晓得将来大食国会不会打过来。

　　陆羽蒙心里着急，边关这般动荡，还需早早做好完全准备，起身回家。崔羡搁下手边事务，道：“要不，你跟我走吧？”

　　陆羽蒙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崔羡补了一句：“带上你家里人。”

　　“拖累了你，那就是我的罪过了。”陆羽蒙调笑。

　　崔羡挥了挥手，屋里人都识趣地退下，关紧房门。四下里一暗，阴凉气不断涌出来，陆羽蒙哆嗦了两下。

　　“这都几年了，还没忘你那个相好？”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崔羡眉头一动：“陆羽蒙，你那个相好不是普通人吧？”

　　陆羽蒙朝门边走了两步，推说家中有事，实在是不可再耽搁下去。崔羡嘲道：“要不是两月前跟姓韩的干了一仗，我还不知你骗我骗得好苦！想回家？你娘知道你私丨通外敌么？”

　　“营田，这跟我娘没关系！”陆羽蒙遽然转身，瞪着眼睛。

　　崔羡瞧他像只恼怒的白兔子，突然一乐，靠在椅背上：“你怎么不问我姓韩的怎样了？”

　　良久，陆羽蒙低声道：“我跟他早就一刀两断了。”

　　“一刀两断？我不信。月理朵要给他娶表妹，如花似玉的公主，他不要。”

　　陆羽蒙心头像被一根绷紧的弦猛弹了一下，剧烈地收缩起来。他也不知为何，韩烨要娶妻的事情在他听来如此扎耳，分明两个人都几年不见了。

　　“别告诉我，我又不想知道。”

　　崔羡倾身靠近他：“你想不想见姓韩的？”

　　陆羽蒙怔怔地眨了眨眼，没听清似的。他说什么？

　　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断，他的心，在他弄清这个问题的含义前就叫嚣着一个念头。

　　想。

　　想见他，想疯了。

　　分别的这几年里，他跑到小清山庄，正是为了躲避想他的渴望。

　　伊暮村有太多两个人的回忆，除开分别的那一夜，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都是温暖热烈的，人走茶凉，荒芜寂寞，陆羽蒙骨子深处已不能忍受没有韩烨的冷清。

　　所以他才逃的。

　　可就是他逃跑的这几年，在小清山庄亦是没有宁日。

　　他会梦见他，看人时总会捕捉与韩烨相似的影子。望见满山苍翠的石榴花，他会想到头一次见面时韩烨一身如火的裘袍。

　　屋子里久无动静，崔羡却清清楚楚看着陆羽蒙的双眸从冷淡变得怅惘，像一块冰被煮化了，透着温润的波澜，冒出丝丝缠绵的烟气。

　　他也有些落寞。几年分别，他才知当初年少轻狂，唐突过陆羽蒙，如今才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崔羡喉头动了动，谨慎地放轻了声，像个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羽儿，你想见他吗？”

　　回过神来，理智又占据了上风，心上笼罩着一股冷意，蔓延到全身。不可能的，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可能再见面，陆羽蒙慌张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该……”

　　崔羡道：“朝廷派了使者，回鹘已经答应一同出兵对付大食人。姓韩的姑且算是半个盟友。”

　　陆羽蒙手脚发抖，惊道：“真的？！”

　　“真。”崔羡点头，“你要想见他，就跟我走。近来正好与他们商议军务，有你在，我想姓韩的也会顾念着些。”

　　陆羽蒙懵懂地皱眉。什么意思，当他是谈判的筹码？

　　崔羡笑了一下，无所谓地倒茶：“你要不愿意就算了。这事全在你。我只是告诉你，你若跟我去，对我军也是一件好事。”

　　陆羽蒙嘴角抽了抽。他哪里来那么大脸子？

　　还有顾虑，大食国随时有可能打回来，那娘他们怎么办，村子怎么办？他可不能第二回抛弃他们了。

　　陆羽蒙回想起村子外那两座高大的烽燧，向崔羡提了个主意，在靠近草原荒地的一面修城墙。

　　外国兵依仗的都是马上作战。城墙能大大降低骑兵的威慑力。

　　就算他们弃马翻墙，也为村民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逃跑躲避。

　　崔羡应准了这件事。修墙可以，前提是他得自己出大头的银子，官府只能提供稍微的帮助。

　　如今军需吃紧，粮和钱都必须用到刀刃上，也就是军务上。崔羡挪这少部分银子修建城墙，也都是看在两人往日的交情。

　　这倒不难。陆羽蒙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

　　打定主意，他便回乡找赖公说明此事，拿出了所有的存银供修建城墙。

　　至于人手，自己村里，包括周边几个同样与荒野接壤的村子的民夫都能出力。

　　等到实际开工的时候，动手出力的远不止男丁。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病弱妇孺，全都参与到修城的进程中，甚至还有村中城里的难民。

　　事关个人生死、家园存亡，每个人都严阵以待，齐心协力。

　　城墙的路径是陆羽蒙规划的，依傍着山川走势，尽可能节省成本。

　　这回的城墙并非全是夯土打造，而是使用了三合土，防备敌国冲撞。

　　三合土由黄土、石灰和糯米兑成，强度极大。

　　两月之后，一道长城初见雏形。崔羡派人催促陆羽蒙几次，该上路了。

　　陆羽蒙与家人告别，牵着回来时骑的那匹马，在一个风冷霜寒的清晨，跟随北上的大军前往天山。

　　行军几日，遭遇了数股溃散的乱军。崔羡让几个骑兵护卫陆羽蒙，亲率麾下冲锋陷阵，斩下数百敌军首级。

　　战斗结束的夜晚，众人围坐在篝火边休憩。几个军官清点一堆血肉模糊的人脑袋，往露布上记录军功。

　　火光映亮陆羽蒙的脸，崔羡望着他细腻肌肤上墨痕似的眉眼，恍然好像回到山清水秀的中原，正对着一幅姣好的工笔画。画里人成了仙，活生生地走出来了。

　　“明日就能到天山了。”

　　陆羽蒙在火堆前摩挲着手指，轻轻“嗯”了声。

　　就快要见到韩烨了。明明是很想再见他的，可真到了快见面的时候，他反倒局促得很。

　　心里七上八下，一堆杂乱的念头。韩烨那个公主表妹漂不漂亮，人年轻吗？

　　他觉得自己倒有些老了，这回行军途中遭遇敌军，他也想挥刀助战，却发现不知怎的，挥两下便气喘吁吁。

　　借着火光，陆羽蒙盯着自己枯皱的手指。在几年前，它们还白皙鲜嫩，饱含水色。

　　启明星高挂雪山顶上，天空澄明如洗。晨曦未至，一行人便抓紧时日进发。

　　走到山脚河谷，遥遥望见接天遍野的穹庐，陆羽蒙五脏六腑都激烈地颠动起来，脑海中一片沸乱，身子也半点不听使唤，只知伸长了脖颈，呆怔而急迫地顾望着。

　　一队回鹘兵乘着草原上的大风飞驰而来，长着长鬃的战马和他们的身影都飘飘摇摇的，仿佛快飞到天上去。

　　这一队人对他们说了几句回鹘话。初时陆羽蒙能听懂几国胡语，过了这些年，他的耳朵钝了，心思也锈住了，听他们的话就像锅里一串咕噜噜的水泡，接连不断地炸开，却什么都不剩。

　　崔羡皱着眉头，很没耐性：“让姓韩的出来。”

　　回鹘兵们不是吃素的，立刻板起面孔，疾言厉色地呵斥，有三两个抽出了弯刀做防卫的姿态。崔羡倒也不怕他们，笑着瞧了瞧陆羽蒙，道：“去跟韩烨说，我把陆羽蒙带来了。他不要就算了。”

　　回鹘兵的眼神齐刷刷落到陆羽蒙脸上。奇异的是，他们应当是不认得他的，却像吃了咒语似的安静下来，只不过脸上怀疑戒备的神情未变。

　　几个人在马上叽咕了一阵，派出一骑回去。没过多久，更多的回鹘骑兵铺天盖地而来，水流一样从四面草原上合拢。

　　轮到官军这边警戒了。崔羡命令麾下围城一圈铁桶，牢牢拱卫着他和陆羽蒙，对外抽出腰刀。

　　回鹘兵从中央分开，陆羽蒙望见一抹熟悉的白，心狠狠地揪紧。

　　他来了。

　　韩烨抬起头，面容逆着光，瞧不清楚。肩头仍披挂着一张榴火般的裘衣。

　　他根本没看他一眼，径直驾着马，走到阵前和崔羡说话。

　　陆羽蒙耳间一阵嗡鸣，压根分不出心思去听他们说了什么。韩烨走得近了，他也不敢再看他，生怕被发现眼底的留恋。

　　垂下眼睛，细细回想着韩烨走过来时那一眼。他好像瘦了，是因为征战么？

　　他的右手摁在马缰上。韩烨是左撇子，为什么用右手持缰，是不是左手有伤？

　　他好像长开了，比以前更英武漂亮，像只羽翼丰满的雄鹰。眼神也更利、更深沉，名副其实的草原战神。

　　陆羽蒙惘然地想，过去两个人相依相恋的日子，倒真的像梦一样了。

　　韩烨离了他过得很好。

　　陆羽蒙望向湛蓝无云的天空，与藏在背后的神灵对话。

　　这样就很好，请保佑他，不要在战场上受伤，无病无痛。

　　如果可以……再保佑他遇上一个相爱的人，弥补当年亏欠韩烨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