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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阿兄!”

      芸娘从屋里跑出来,穿着藕荷色的上衣,像道粉白的旋风,扑到陆羽蒙身上,呜呜啜泣。

      陆羽蒙定了定神。她长高了好一截,比去年回家高半个头,如今头顶都到他的前胸了。

      芸娘方才在屋里干活,上衣袖子用一根白蓝条布扎起来,露出半截瘦削的手臂。下方套着雾青的长袴,脚根边也用细绳扎好了,木屐上沾着点泥巴印。

      她拉着哥哥进屋,倒水添茶,抽空回头叫娘和二娘。手里拿着根布帕,反复擦着一把瘸了一条腿的交椅。年纪虽小,手脚却利索得很。

      陆羽蒙按住她,仔细打量妹妹清瘦的脸。他上一回到家里,她还是一张莲瓣脸,透着鲜嫩的水色,经过这一段时日战乱,人像烧干的蜡烛一样消瘦,眉眼间挂着疲态。

      “芸娘别忙着顾我!家里如何?”

      芸娘抓住哥哥的手,揩揩眼泪,道:“哥哥你还好不在,前几个月外面的人突然就杀到咱们村里了,死伤了好些人,每天每夜都担心受怕。”

      陆羽蒙着急地四处看:“娘她们呢?”

      “别担心,娘没事。”芸娘拉着他坐下,“咱们跟着好几个村的一块往外逃,逃到山里面去了两个月,听说官军打回来才回村。回来的时候,这村子里都快认不得了,到处都是生面孔,逃难来的。多亏哥哥你是今日才回来,要再早些,指不定见不着我们哩!”

      战事四起,陆羽蒙久无音讯,不少在外的同乡都逃回来了,唯独他没回来。渐渐家里人都七上八下,心里头乱猜,怕是遇上不测。

      寰娘天天在菩萨面前许愿儿子回来,敞开大门积德行善,只为给陆羽蒙求一线生机。

      几年前陆羽蒙就在家里店里提说过要积粮的事,他们家里倒是不愁吃穿,可接纳的难民多了,也慢慢的力不从心。

      寰娘是个没读过书的妇道人家,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一颗赤诚的心。她自己的口粮分给了别人,每日只吃一顿斋饭,在寺庙里抄经许愿。

      芸娘带着陆羽蒙去寺里找母亲,走到半路上,得知消息的寰娘回来了,恰好撞见。寰娘头发已然花白,一见陆羽蒙平平安安回家,枯皱红肿的眼睛便涌出泪水。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她比陆羽蒙矮了许多,抱着他不撒手,泣不成声,只能说出这类话。

      一旁跟来的乡民们都欣慰地劝:回来是好事,哭起来倒不好了。寰娘止住哭泣,左右手紧紧牵着儿子女儿进屋:“你们两个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回来了好,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二娘窈娘早先在后院林子里烧木炭,这会儿才满脸黑灰地赶来,惊喜道:“大公子回来了!”

      陆羽蒙看她身边跟着个膝盖高的小男孩,带着虎头帽,怯怯的,道:“回来了!二娘和弟弟们都还好吧?”

      窈娘把孩子抱起来,教他叫哥哥。这孩子怕生,教了几句,才垂脑袋闷闷喊了声哥哥,喊完就躲进娘怀里,拿眼角瞟陆羽蒙。窈娘笑骂了一句,道:“大公子莫介意,他吓傻了,自从外面的兵杀进村里,便一直木怔怔的!”

      陆羽蒙皱了皱眉,说小孩受了惊吓,定要找个大夫看过,免得落下病根子。窈娘苦笑:“现在这世道,有口吃的都不容易,上哪请大夫呀。”

      陆羽蒙环顾一圈,院子里的流民都好奇地观望着他,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他心头颤了一下,道:“二娘,韦大夫呢?”

      窈娘听见这名字便涌出泪花,拿帕子揩脸。陆羽蒙越发害怕,一颗心上下坠着,脸色苍白。

      芸娘道:“阿兄莫担心。刚才不是跟你说,咱们全家逃到山里两月吗?就是韦大夫使了计策,引开进村的兵,咱们才有机会逃出去的!”

      “他一个人?”陆羽蒙掌心里渗出汗,脚下也轻飘飘的。

      “他一个人,受了点伤。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就说他要走了。”

      “去哪?”

      “从军。”芸娘说着,瞥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表哥陆裹儿一眼,“如今呀,凡是从军杀敌的,官府都发给粮饷,起码是饿不死了。”

      陆羽蒙这才放心心,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人没死,一切都好。

      在堂里说了会儿话,陆羽蒙才知村子里并非每一家都像他们一样幸运。譬如隔壁陈家,因为家里有钱,大食人一来就盯上了,不仅洗劫一空,还把一家老小都抓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说到这惨事,女人们都落下泪来。多亏有了韦馥,不然还不知她们这些女眷有何下场。

      陆羽蒙默然良久,道:“娘,我爹呢?”

      她们正哭着,一下子都不出声了,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倒是陆裹儿嘴快,道:“老二别提你爹了,大食兵一来他就当了人家走狗,呸,我就是再混账,也比那老不羞的有骨气。那帮子大食兵吃我们的抢我们的,咱还开着门让他们打劫?”

      他说着便挺了挺胸脯,放下了茶盏,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神色,理直气壮起来。

      “怎么样,我还是给陆家长了脸子吧?哼,别以为就你一个光宗耀祖。”

      寰娘观察着陆羽蒙脸色,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她顾念着陆羽蒙跟陆坚水是父子,总该有点骨肉之情。谁知陆羽蒙只是淡淡点头,道:“晓得了。”

      他爹能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

      倒是这倒霉表哥让他另眼相看。

      “他走了就没回来了?”陆羽蒙问。

      窈娘道:“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咱们还得担惊受怕呢!”

      陆羽蒙笑了笑。是啊,一个脸自己乡亲都能出卖的人,谁还敢留他在家里。

      陆羽蒙心底冒出个不孝的念头,巴不得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到后院树林子的地窖里去,搬出一箱箱金银财宝,装在驴车上驮到城里。

      边疆不稳,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打起来,金银堆在家里跟没用的铁疙瘩一样,不如趁着市集开着购买粮米。

      家里有那么多流民。

      就是不知现今的粮米价格几许。

      龟兹城里和他家小院一样,大街小巷都睡满了黑瘦的难民,还有卖儿卖女的。

      凡是长着树木的地方,叶片全都被吃光了,树皮也遭扒过几层,露出土黄的木质。

      一群人围在墙角挖土,挖出的土盛在破瓦片里,兑上水喝进肚里。

      陆羽蒙不忍再看。

      他径直去了米店。这家店是官办商行引来的,江南的米商,贩售白花花的稻米,只是价格奇高,饥民压根买不起。

      陆羽蒙盯着他家的招牌,对柜面后打盹的伙计道:“你们不知道龟兹商行第一条规矩就是不得哄抬物价?更别说这是天灾人祸,卖这么高的价钱,你们于心何忍?”

      那伙计睁开眼缝,扫了扫他,道:“你谁呀,爱买不买。”

      陆羽蒙指着墙壁上挂着的行规,道:“商行只征你们极少的税,你们却大肆抬价,这像话吗?”

      掌柜的听见吵闹,从内室里转出来,道:“怎么回事?”

      伙计顿时精神了,逢迎道:“嗨,不知从哪来了个蛮不讲理的,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说罢,他便气势汹汹地走出柜台拿人,伸手要按陆羽蒙肩膀,却反被陆羽蒙擒住胳膊,在后背拧成麻花,扭着半边身子疼得哎呦直叫。

      “走,跟我去商行衙门。”陆羽蒙拖着他往外走。

      掌柜的着急了,连忙用肥墩墩的身子挡在门口:“哎呀客官,你这是何苦呢,咱们小本生意……小伙计不会说话,我给您赔个不是,你要买粮米,咱们打个商量。”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是很看不起。升斗小民,吃饱了没事干跑到他这里来寻衅滋事,赶紧打发了。

      陆羽蒙一眼看穿他想了事的心思,但这件事偏偏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指着那幅行规,道:“这上面的字都是我写的。”

      掌柜睁大了牛眼,以为他在说笑话。

      陆羽蒙拖拽着伙计到柜面前,取出记账的笔墨,在桌板上挥毫书就四个字:兼济天下。

      掌柜出了一身汗,赶忙比对着两副字迹,知道惹到麻烦了。

      不想这少年装扮落拓,居然是官府的人!任凭他怎么求告,陆羽蒙都不依了,硬是闹到了商行衙门跟前。

      官府忙着打仗,分不出心力管理商行。此类哄抬物价赚昧心钱的事情屡见不鲜,富商给小吏们送礼通气,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家价高,其余的商户便纷纷效仿,指望着大捞一笔。底下的乡民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小吏们头一回见陆羽蒙这样撕开遮羞布的人,三魂七魄飞到天外,赶紧摆出震吓一般百姓的架势,想逼他回去。哪晓得陆羽蒙软硬不吃,在衙门跟前直言道:“手底下商户欺民霸市,你们为何不管?”

      短短的一句话问得他们开不了口,叫衙役来捉人,陆羽蒙干脆走进门槛,道:“崔营田呢?”

      主事的小吏已经大起冷战,色厉内荏:“营田也是你想见就见的?你们愣着干嘛,还要等这混小子藐视公堂吗?”

      话音刚落,一身黑甲的崔羡阔步跨进衙门,在看见陆羽蒙的一刹那,手脚躯干都僵在半空。

      “你回来了!”一声惊雷般的呼唤,他风尘仆仆的脸容上涌出激动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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