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认错人了［种田］》长灯明

54、第 54 章

　　小清山远在七十里外的雪山脚下。说是山，实则不比一般的山梁高峻，看起来仅像三道重叠在一块的丘陵。

　　正值初夏时节，漫山遍野葱茏翠绿。三道丘陵整整齐齐码着梯田，如同一张张砚台，栽满了青葱的麦苗。

　　靠近雪山脚下，厚泥堆积的肥土地，还有一块块破碎的水田，栽种着罕见的稻谷。

　　一片片田地树林环抱着白墙黑瓦的山庄，陆羽蒙骑马跑了将近半月，终于赶到山庄大门口，翘首望着四角飞檐的门楼。

　　管事的见有陌生人到来，忙出门问询。陆羽蒙拿出地契与他核验了，管家仆婢才知是少爷回来了，一个个笑脸相迎，殷勤周到。

　　他的行李和马都被妥善地拿了下去，眉毛胡子花白的老管家姓甄，引陆羽蒙进了厅堂，泡香茶，请上座，唤来两个机灵的小厮。

　　陆羽蒙环顾四周，门窗房柱都是乌褐的老木头，有些年头了，挡住外头灿烂的阳光，屋里阴凉一片。木头上刷着清漆，散发着一股沉郁的香气。

　　两个小厮到他跟前打躬作揖，都穿着蓝布袍褂，不过十六七岁，一个叫青山，一个叫白云。

　　陆羽蒙不大习惯有人跟着伺候，道：“不用讲这些礼数了，往后帮着我做事就成。”

　　小厮们和老管家都低头应喏。

　　陆羽蒙如今有点毛病，到了一个地方，尤其是有着这么多田地农家的地方，总忍不住过问收成、产量、水旱等事。

　　他听到这小清山庄足足六百亩地，每年收成竟不过与他在龟兹课田时收的差不多，不禁寝食难安。

　　绕着山庄走了几圈，这里的农户总是天不亮便携家带口耕织，这里的天候也比靠近沙漠的伊暮村好多了，最大的问题出在地貌。

　　雪山脚下，地势崎岖，耕地狭小，像一块块破碎的柳叶子，种不了太多粮食，倒不如种树。

　　这几百亩地都在陆羽蒙手里，他给每家每户划分了必要的口粮地，便带着众人开垦荒山，种起了石榴树。

　　第二年初春，石榴树花开如火，满山遍野红霞欲燃。

　　收成的石榴一部分用来酿酒，剩下的便顺着商路卖到西域各处。

　　西域百姓向来喜食石榴，靠着售卖果实和酒水，山庄获得了第一笔盈利。

　　陆羽蒙用这笔钱购进几十张织机，第三年不仅种植石榴，更每家每户种桑养蚕。

　　闲暇之余，他带着青山白云回了一趟家，取来庄园里的棉种，带到小清山种棉。

　　这一季蚕和棉收成后，他混合了丝和棉，制成更为轻薄柔软的丝绵料子，请来几位绣娘教导农妇们缫丝和纺织。

　　山庄里出产的丝绵布匹光色好、料子柔韧，在市集里颇为吃香。时不时有布商衣商千里迢迢找上门来求购。

　　小清山的生意红红火火，陆羽蒙整日忙着家中事务，去田间地头转悠，与农户们说话。

　　时光飞逝。

　　眨眼又是两年过去，他几乎快忘了十七八岁时的一切。

　　这边的日子理顺之后，他也不太想回伊暮村。第三年初春，便叫白云雇了辆车，预计着把家里人都接到山庄来过好日子。

　　白云拿着雇车钱下山。陆羽蒙就在家里等着他回来，一边等一边与几个丫头小厮收拾行李，打扫屋子。

　　没过一会儿，白云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两颊累得通红，扶着门框抹了把汗珠子。

　　“少爷，走不了了，那边不好了，打、打起来了！”

　　陆羽蒙心头一钝，没来得及开口，青山便数落白云危言耸听：“什么叫不好了，嘴上没个把门的！”

　　陆羽蒙让小厮进屋，给他到了杯水，两个人在门边说话。

　　这两年光顾着发展家里的产业，房屋里还是陆羽蒙一开始来的时候那样空荡荡的。

　　今年说要把娘她们接过来住，他才让甄管事给各房添置家用，布置一番。此刻正忙着搬东西，满厅堂都堆着箱箧桌椅，乱糟糟的没有落脚之处。

　　“怎么回事？”陆羽蒙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嗓音发抖，拍着小厮的背，“你慢慢说。”

　　白云道：“去不了了少爷，我到山下挨家挨户问了，他们都劝别往东边走，当军的打起来了。”

　　“谁打谁？”陆羽蒙睁大了眼睛，心像是被只铁手攥紧。

　　白云道：“西边的大食国，和朝廷在龟兹打起来了。”

　　陆羽蒙手里捏着茶碗盖子，此刻叮当一声掉在地上，碎得稀巴烂。

　　他想也不想便冲出门，直奔马厩。平日里待手下人宽厚，仆婢管事都来劝，让他莫要铤而走险，要是被乱军抓住就完了。

　　十几双手拦着他，哭的哭，劝的劝，他在汪洋大海似的人声里泡得清醒了些，回头登上山麓往下看。他的山庄里高树绵延，桑绿榴红，更远一些，则是大漠孤烟，茫茫无际。

　　陆羽蒙闭上眼想了想，假若战火蔓延到这里，他们这本就不太高峻的小清山，岂不会被大食国的铁骑踏平了。

　　当机立断，他带着一百来户乡民避到雪山里，找了处隐蔽的山谷，伐木、修围栏、挖水渠。

　　这次的水渠可不是用于灌溉的水渠，挖得极宽，与地下河相连，是防范外敌的护城河。

　　做好这些，一日灰蒙蒙的清晨，趁着众人都在睡梦中，他带着一匹马、一张弓、一把刀，悄悄溜出了山谷。

　　旁人都不晓得，他已经铤而走险不止一回了。况且在陆羽蒙心里，为亲朋挚爱走一回，不是险路，而是理所应当。

　　倘若他就在小清山里面避让到战事过去，他不敢相信龟兹的家人会遭遇什么，曾经与他谈天说笑的乡亲们又会遭遇什么。

　　他不想等他回到故里，面对的却是满目疮痍的土地，再也找不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马跑得急切，天亮就已下了山。路上有断断续续的流民，从东边逃来的，拖家带口，面黄肌瘦，有人还披麻戴孝。

　　陆羽蒙不停打听龟兹的情形，听说都护府已经反攻了被夺下的城池，心头松了一口气。

　　大食人打了败仗，军队也开始向西边溃散。这下他不光遇到到逃难的流民，更有一队队剽悍凶残的兵卒。

　　陆羽蒙走一路，杀一路，使的是偷袭的法子。

　　他只有一个人一匹马，很容易藏匿身形。那些兵痞全然不把流民们放在眼里，四处抢夺劫掠，看见姑娘便糟蹋。

　　陆羽蒙每每都是趁着夜色杀进他们营地。说是营地，其实也不过是三五个人群居的帐篷，当中点着一丛篝火。

　　杀完这些人，他任尸首曝在荒野，被秃鹫野狗吃了。夺了他们的食水马匹，暗地分给逃难的流民。

　　长久以来，荒漠里便流传着一位“保护神”的传说。流民们不知替他们杀悍匪，分食物的究竟是何人，只当是天神显灵，在这动荡的世道里搭救他们来了。

　　三个月后，陆羽蒙回到了伊暮村。历经百日的奔袭，他已瘦得嶙峋，来时穿的袍子在风中空荡荡地飘舞。

　　头发也长了许多，落拓地蓬散着。眼神不似当年明澈，像是在黄沙里沥过，充满了尘迹。

　　邻近村庄，他最先看到的便是一排高耸的烽燧。

　　那是他才到伊暮村的头两年修建的，如今已变得沧桑孤寂，仿佛历经了千万年的岁月，瞭望着村庄外无垠的沙天。

　　他才到这里的时候，那年冬天，也是在这里第一次送别韩烨。

　　那之后不久，他到高昌买棉籽，撞上了马贼劫掠，无意中又遇到韩烨。

　　韩烨救了他的命，跟他回到村子里。他们相爱。

　　陆羽蒙的心怦怦直跳，每每想到当年那桃花漫天的溪水边，那一个动人沉醉的亲吻，便恍如昨日。

　　按下心潮，他纵马赶回村口。村口站着一排批家执矛的民兵，人人都晒成了酱色，走动着巡视各方。

　　他居然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那不成器的表哥陆裹儿。

　　陆裹儿也望见了他，一双布满皱痕的脸立马便涌出泪花，扯着嗓子叫了声：“表弟！”

　　其余几个民兵猛地看过来，目光在陆羽蒙身上交织。

　　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他们辨认了一会儿，有些眼熟，却认不大出来，只好半信半疑地杵在原地。陆裹儿倒好，涕泪横流，甩掉手里的长矛，蹦跳着朝陆羽蒙奔过来。

　　“哎呀！你终于回来了！”他握着陆羽蒙双肩直摇晃，把他前前后后抓着揉捏，盯看，“你快跟我走！你娘眼睛都快哭瞎了，都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陆羽蒙一时不知发生何事，木愣愣地任他拉着走。前尘往事好像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倒真像血浓于水的表亲兄弟。

　　路过那几个民兵，有人小声说：“这是寰娘的儿子吧？两年没见了，不说死在外面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这世道，能活着都不容易。”

　　“真是老天保佑。陆家老二还在村子里便帮着咱们，前段时日打仗，他娘更是深明大义……”

　　走远了，渐渐听不清下半截。

　　两个人回到陆家宅子，有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来开门，惊疑地盯着他们：“找谁？”

　　陆羽蒙朝门缝里睃了一眼，他家宅院里、两棵桂树下，挨挨挤挤坐着人，都是路上遇着的逃荒百姓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