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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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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打开药箱,取出脉枕纸笔等物,望闻问切,沉吟良久,提笔写下一帖安神温胆方。
陆羽蒙借着昏蒙灯火观察,韦馥举手投足风雅大方,倒像满腹经纶的儒士。再瞧瞧纸上字迹,铁画银钩,很是眼熟,蓦然想起崇熹十年自己主持贡院省试时判过的一张考卷。
大昭科举省试不糊名。他记起来了,千真万确,改过韦馥的试卷!
韦馥可是当年京兆解头*,角逐状元的人选之一。他家亦是长安郡望,祖父韦玄年官拜宰相。
诗词歌赋,韦馥答得很好。经略策问,更是不同凡响。陆羽蒙当即给了高分,但韦馥后来写了首诗讥讽皇爷爷治国残暴,最终名落孙山。
科举不中,韦馥就投笔从戎去了西域。可军中也没人敢要他,如今却在坊间做大夫。
“娘子放心,小公子没有大碍,只需休养。”韦馥将药方递给寰娘,“每日煎服,不出三日便可大好。”
寰娘松了口气,千恩万谢一通,把药方慎重地揣进怀里,念着天色已晚,便去给大夫腾扫厢房。诊完病,杯中茶水已经凉了,陆羽蒙便提起坐在风炉上的茶壶,悬腕为大夫新添一杯。
房中水声潺潺,他不经意抬头,朦胧灯火下韦馥正望着他笑,不知看了多久。
陆羽蒙捏紧壶把,心间微微一动,亦是抿唇笑了笑。
“韦先生,我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韦馥温和点头:“你说就是。”
陆羽蒙斟酌字句,莫名也随着他的语气温软起来:“开医馆一日多少进账?”
韦馥笑了笑:“我那医馆不仅没进账,还得倒贴银子。”
陆羽蒙怔住。那他是怎么维持生活的,全靠家里接济?
“倒也不是,”韦馥眼眸深邃,善于洞察人心,“我平日里常按古书研制些药方,颇受人喜爱。”
陆羽蒙好奇地眨眨眼。韦馥轻笑,端起茶盏慢饮一口。
“近来研制一种名为‘龙虎丹’的神药。小小一丸能卖到一两。”
陆羽蒙大吃一惊:“为何这么贵?”
“壮阳药。”
……噢。
说起制药韦馥便滔滔不绝。龙虎丹有奇效,全仰赖性大热,温肾助阳的天山雪莲。他这回之所以愿意出诊,也是因为原本就计划着进天山采药,顺路而已。
陆羽蒙听出他言辞里不太乐意干采药的粗活,便有心探问:“天山雪莲长什么样?”
韦馥给他画了张图。雪莲不太像莲,更像包菜,中央有簇漆黑的骨朵。
陆羽蒙折起画,道:“韦先生不如留在龟兹,我替你采药。”
他小时候常跟母亲一块进山采蘑菇挖野菜,对山中情形了然于胸。
韦馥欣喜抚掌:“这太好了!等你回来,我付你报酬就是!”
两人一拍即合。夜里陆羽蒙辗转难眠,满脑子盘算着进山的准备。
往年和寰娘去天山都靠搭胡人牧民的骆驼。如今牧民都窝在南方过冬,没人北上,想去天山,得先弄到一头骆驼。
市集上买不到骆驼,就是能买也贵死人。白日骑着母猪穿越戈壁荒野时,陆羽蒙瞧见成群的野马和野橐驼,决定自己去抓一头。
清晨,他到城里一家粟特人开的典当行当掉真珠玉佩,得了二十五两,买了一捆牛筋,一把匕首,回到家中制作成一把完善的木弓。又从后宅树林里砍下一扎榆木枝,削得轻巧尖锐,充当箭矢。
接着,陆羽蒙用麻绳制作捕捉野橐驼的绳套。用二指宽的绳索绑成可伸缩的圈套,结实牢固,一旦被套中便难以挣脱。
干完这些准备花去整整一日。第三天,陆羽蒙带着半张烤麦饼和水囊,牵着借韩烨的战马出门。
他还记得野驼群出现的位置,是在一汪生长着红柳的湖泊周围。战马跑得飞快,不到正午,果然望见一片密匝匝的野马野驼趴着脑袋喝水。
陆羽蒙跃下马背,屏息凝神,躬身潜入马群,在它们必经之路设下十来个套索,绳索首尾两端都牢牢绑在树干上。而后回到马上,高声吆喝着驱赶马群。
空旷无垠的戈壁上,湖水反射着晶莹的日光。刹那间烟尘滚滚,地动山摇,野马群像一道巨浪盖过湖水,激起剧烈的沙沙声。
迸裂的水花灿烂耀眼,陆羽蒙一手搭在额头,勒紧战马遥望绝尘而去的马群。
再看看被它们冲撞得折断的红柳树干,不禁叹息。
野兽性烈,发起飙来不可小觑,能把碗口粗的树干崩断,地上的套索也不知所踪。是他失策了。
正苦恼时,背后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陆羽蒙回头看去,浑身绷紧。
“……韩将军。”
韩烨面朝太阳,更显得面皮白皙莹滑,整个人好似在发光。他一手按辔,高高扬起左臂,头顶盘旋的白色大鸟轻盈坠落,歇在泛光的臂甲上。
“不是你这么抓的。”韩烨用生疏的汉腔说。
陆羽蒙瞧他身边空空荡荡,居然是一个人来的,便放松些许,抱拳道:“还请将军指教。”
韩烨晃动马缰,走到跟陆羽蒙并肩的位置,将一青一白两块玉佩丢进他怀中。
“拿着你的玉,不要弄丢了。”
陆羽蒙讶然,缓缓攥紧两块玉佩,玉上残存的暖意渗进掌心。
韩烨取下红柳上的绳索,稍稍检查一番,拆掉多余的索套,只剩一个绳环。他打出一声宛转的呼哨,白马应声跑到主人面前,他便上马飞驰,追着野马群远去的方向,消失不见。
陆羽蒙攥紧指头,伸手触碰战马上的缰绳,终是犹豫地缩了回去,选择等他。
不一会儿,白马重新回到视野。韩烨驰骋而来,一手牵着长绳,绳索末端跟着一头野马。
韩烨把绳子递给他。陆羽蒙踌躇着握紧,油然开口:“多谢韩将军。可是,我、我要抓的是野橐驼。”
韩烨拧着眉头,歪头一脸迷茫:“那畜生蠢乎乎的,抓它干嘛?”
陆羽蒙吞了口唾沫:“我要进天山。”
“噢?”
陆羽蒙见他不依不饶,只好叹道:“进山采雪莲。”
“采雪莲干什么?”
“……制药。”
“什么药,你身子不好?”
陆羽蒙盯着他褐色的眼睛:“壮阳药。”
韩烨无语凝噎,打量他的身板,半晌才道:“你那天挺猛的,看不出来。”
陆羽蒙一阵心累,懒得多言,道:“还是多谢将军帮我套马。”
“这有什么,”韩烨咧嘴一笑,甚是天真爽朗,随即瞳眸一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陆羽蒙抿了抿干燥的唇瓣,不知该如何作答。韩烨却是粗中有细,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他。
“你歇着。”说完,韩烨放跑野马,拎着绳套再度远去。
陆羽蒙旋开牛角做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却是甜丝丝的,口感浓滑,分不清是奶是酒。
韩烨牵着野橐驼回来,道:“你一个人进天山?”
陆羽蒙颔首:“对。”
“你身边没别人了?”韩烨眼中带笑,却是意味深长。
陆羽蒙却被他撩起心事,一阵怅然,眺望无边的蓝天大漠。
“没别人了。”
韩烨微微动容。陆羽蒙接着道:“但我还有娘和妹妹,进山赚点银钱养家。”
“一个人进山不安全。”韩烨道。
陆羽蒙跳下战马,对他拱手行礼:“谢将军挂念,出发前我会准备妥当。”
他牵着野橐驼慢慢回家,偶尔一回头,韩烨却还跟着,隔着百步的距离,高大身影变成一粒芥子。等走到伊暮村边,他才望不见他。
陆羽蒙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韩烨待他很客气,心头莫名意犹未尽,总觉得相遇太短暂。
把野橐驼绑在厨舍边的廊柱上,他便动手搭设兽栏,忙到黄昏才做成。
寰娘从地里回来,张罗着做晚饭,使唤儿子劈柴。陆羽蒙握着新买的柴刀走到柴堆旁,门板却被人敲响,打开一看,溶溶暮色里站着个深黑布衣的异族男子。
“韩……你……”饶是他冷静惯了,此时也卡了壳。
韩烨居然找到家里来了!
他想干什么!
韩烨弯了弯脖子,头顶擦着宅门走进院子。
他睇着陆羽蒙手里的柴刀,皱了皱眉,环顾四周:“你就住这?”
陆羽蒙竖起眉毛:“这宅子我买的!”
“羽儿,锅里水开了,你怎么还没……”寰娘从厨舍里出来,看清院子里的光景,猛然缩回脚,“哟,咋回事?”
陆羽蒙忙道:“娘,这我才认识的朋友!前天那马就是借他的!”
韩烨学着中原礼节,对寰娘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娘娘。”
寰娘一脸惊诧,拉着陆羽蒙咬耳朵:“这胡人还会说汉话,他咋第一面就叫我娘?”
陆羽蒙张了张口,脑筋转得飞快,道:“别说这些,先烧饭!”
寰娘深以为然,看韩烨体格魁梧,多找出半袋麦子,回厨舍去。
“我来帮你。”韩烨道。
陆羽蒙怔怔地交出柴刀。韩烨掂量一番,使得霍霍生风,砍柴砍出了挥动陌刀杀人的气势。
“你怎么到这来了?”陆羽蒙酝酿半天才问出口。
韩烨淡淡道:“不是说了,你一个人不安全。我跟你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