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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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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刮起浩荡北风,吹干陆羽蒙鬓边发丝。清凌凌的双眼映着天光,好似天山脚下一泓终年不冻的泉水。
一身农家打扮,粗衣单薄,清瘦身板却在寒风里挺直,像隆冬凌霜斗雪的松竹。
独自一人,竟敢闯到危机四伏的塞外直面悍勇的骁骑。
韩烨暗暗敬服,这少年无论气度还是胆识,都配得上做两块龙纹玉佩的主人。
他寻找失踪的太子殿下数年,这少年身负皇室信物,难道就是他要找的人?
韩烨微微抬高下巴,眯眼审视陆羽蒙。
他身形高大,样貌奇异,又是久经沙场,身上肃杀之气浓重,垂眸看人时总能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陆羽蒙绷紧脊背,镇定不动,知道不可露出半点慌乱,掷地有声:“将军,玉佩是我的!”
这句话霎时令韩烨松懈下来,目光柔和了许多。他取出怀中两块玉佩,纵马到陆羽蒙身边,摊开掌心。
突如其来的靠近,陆羽蒙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麝香。韩烨背对太阳,山一样高大的影子笼罩在陆羽蒙面上,令他惊了一跳,迟疑地伸手取走属于他的真珠玉佩。
韩烨习惯了别人害怕他,淡然伸着手臂,静等他取走另一块碧玉。
陆羽蒙摇摇头,下马扶起陆裹儿,把人扔上马背,牵着缰绳慢慢往回走。
“借将军一匹马。会还你的。”
“慢着!”韩烨陡然厉喝。
陆羽蒙背上惊起冷汗,踟蹰着回头望他。韩烨注视他良久,两扇褐瞳沉凝不动,直到陆羽蒙头皮发麻,才轻笑一瞬,勾指解下颈边狐裘。
他铠甲上罩着一袭华美的披风,领边镶的是名贵的狐青裘,内衬为金翠的孔雀裘,披风面上艳烈如火,暗纹粼粼,则是石榴红蜀锦。
两位亲兵捧着披风前来,搭在陆羽蒙肩上。
“不送。”韩烨掉转马头。
有了披风,陆羽蒙顿觉暖烘烘的,狐裘上尚带着韩烨的体温。
他摸着锦裘暗中思忖,韩烨并不像传闻里那般凶恶。
回程路上有马,本该比来时快许多。可战马拖着一头精疲力尽的猪,猪屁股上满是血眼,撑不了多久,陆羽蒙不敢死命赶路。
走到胡杨林附近,戈壁上暮色四合,响起悠长的狼嚎。
陆裹儿吓得尿裤子,惊慌失措:“都怪你,瘟神,都怪你!”
陆羽蒙点亮火把,往浓稠夜色里一照,立刻照亮两双青幽狼眼。陆裹儿吓得大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两匹逡巡的野狼立刻冲出来,扑向二人。
“走开!走开!”陆羽蒙厉声呼喊,挥动火把,一手抄起剔骨刀,刺向狼头。
陆裹儿落进水坑里,满身泥水,哭嚎道:“陆羽蒙,我要是折在这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野狼中了刀子,趴在地上哀哀嚎叫,另一只瞧同伴受伤,便缩着腿不敢靠近。陆羽蒙血气翻涌,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捉住狼头,握紧刀柄狠狠扎下。
噗嗤,噗嗤,刀锋起落,热血溅洒,狼皮上五彩缤纷。红血沾在他面颊上,凶残森冷,看傻了陆裹儿。
剩下一只狼吓得呜咽逃命。陆羽蒙拎刀起身,一把抓住陆裹儿衣领,揪起他。
“我、我错了,表弟,别杀我,饶命!”他一改口风,惊慌乱叫。
“野兽都知道惜命,你连畜生都比不上!”陆羽蒙两眼幽亮,怒斥道,“那我今日告诉你,往后离我娘、芸娘,还有我家远远的。再敢有下回,我就剁了你的蹄子!”
“不敢了,不敢了!”陆裹儿当真怕了,腿软得站不住,刚才陆羽蒙杀狼就像砍瓜切菜,宰个人不是轻而易举。
陆羽蒙目光炯炯,扔下豁口的剔肉刀,把血淋淋的狼尸挂在马上。
对付陆裹儿这种无赖,好言相劝乃至严词警告都是不够的。只有让他怕,他才会老实。
“我不怕你出尔反尔,”陆羽蒙冷冰冰地吐字,“你生一回事,我就揍你一回,揍到你听话为止,懂了吗!”
“懂了,我懂了!”陆裹儿痛哭流涕,“表弟,你是我爷爷,你是我太爷爷!”
陆羽蒙嗤笑出声,把他丢上马背。走到半夜,才望见伊暮村的轮廓。
自家宅子外围着一圈人影,手上都举着火把。寰娘哭得哀凄,对着窦娘子和陆全寿大闹:“你们儿子金贵,我的孩儿就不是人?羽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拼了!”
窦娘子撒泼一天,嗓子都哑了:“做娘的教出陆羽蒙那等坏种,你也得跟着去见官!”
“走!”陆全寿拽住妹妹,“陆羽蒙肯定是跑了,那就拉你去衙门抵罪!”
陆羽蒙怒火中烧,将陆裹儿扔到他们跟前:“放开我娘!”
“娘,娘!”陆裹儿忙滚到窦娘子脚边。
“见官?”陆羽蒙气极反笑,“大昭律有言,赃物价值一匹绢,杖七十;价值五匹绢,徒一年;价值五十匹流放三千里,徭役三年!你们选哪个?”
窦娘子顿时收声,只是捶胸顿足地哭。
“羽儿,你回来了!”寰娘好似泪人,紧紧抱着陆羽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羽蒙一阵心疼,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寒芒扫向陆全寿。
“你儿子我带回来了,往后两家再无瓜葛!”
陆全寿猛然回神,满面怒容:“陆二郎,你说的什么没良心的话!你在我家十几年……”
陆羽蒙针锋相对:“那十几年,你们不顾血亲之谊,将我母亲妹妹当做牛马奴婢,连口热饭都不愿施舍。那十几年,我寄人篱下,你们蒙蔽乡亲,把表兄犯下的罪责全部诬赖给我,害我差点被人打死。这就是你们的良心!”
周遭村民们连连惊呼。原来,这十几年来陆羽蒙头上的罪名,都是陆裹儿干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窦娘子冲出来骂道,嗓音却已有些心虚,“我儿子怎么会……”
众人惊疑不定。陆羽蒙冷冷地扫向陆裹儿,双眸映着暗夜里的火光:“你自己说。”
陆裹儿畏惧恼恨,却只敢捂着脑袋弱弱哀嚎:“是、是我,都是我干的。”
村民们恍然大悟,一时间愤愤不平。好啊,他们这么多年都冤枉了好人,真正的坏种无赖是他!
有个曾受陆裹儿所害的村民气愤喊道:“事情真相大白,这事不能就算了,得抓他见官!”
“就是!”
“偷我家鸡的就是他!呸,什么坏东西!”
“他还弄死了我家的狗!”
“还有我家的苗被人踏坏了,我家水井被人下了泻药!”
“我家新扯的布也被抢去了!”
众人越说越激愤,陆裹儿和窦娘子原形毕露,害怕地蜷成一团。
“好了!”一个沉厚苍老的声音镇住了人群。
伊暮村里正赖公拄着杖穿越人堆,来到陆羽蒙身边,沉重地叹了口气。
“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赖公怜悯地看着他。
借着火光,陆羽蒙看清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须发皆白,胡须长到前胸,背已经坨了,可往那一站,便有股定海神针的气势。
“我没什么苦的。”陆羽蒙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没有用,保护不好娘和妹妹。”
寰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羽儿……”
“你们还杵在这干什么,”赖公环顾周围,“就不能给寰娘一家留些安宁吗?”
他一出口,村民们只好擎着火把回家。舅舅一家看准时机,也混在人流里偷摸跑了。
“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也该走了。”赖公敲着地面,步履蹒跚。
陆羽蒙顿了顿,道:“赖公,进屋喝口茶吧!”
老人家背对着他们摆摆手,一意孤行,逐渐融进夜色。
四下骤然安静,回荡着呼号的风声。陆羽蒙扶着哭肿双眼的母亲进门,这才发现身边还站着个穿靛蓝圆领袍的年轻男子。
寰娘擦干眼泪,匆忙挤出个笑:“羽儿,这是韦大夫。今早娘特意跑去十几里外的镇子为你请来的。”
那男子身长七尺,气宇轩昂,不像个普通大夫,对着二人颔首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韦馥。”
陆羽蒙眯了眯眼。长安口音,还是靠近城南那一块的。
他仔细打量韦馥衣着,袍子上流淌着缎光,平民百姓铁定穿不起。
“招待不周,让先生见笑。”陆羽蒙叉手回礼,“先请进屋吧。”
韦馥温润淡笑,客气伸手:“请。”
一行人进了正堂说话,陆羽蒙才从寰娘嘴里得知前因后果。昨日他挨了打,寰娘一直记挂着,卯时就去龟兹当掉最后一件首饰,要给儿子请大夫瞧。
可龟兹城里坐堂的老大夫不在,她便跑了十几里,到别的地方请来韦馥。
陆羽蒙咋舌。大夫出诊走十几里,得花多少钱?
韦馥似乎看穿他的念头,笑道:“小郎君放心,不收钱。”
他经营着一家医馆,却因相貌年轻,病人都信不过,天天门可罗雀,来这纯粹闲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