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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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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句“明白”刮着陆羽蒙心窝子。明明先前已经狠下心,说出让他走的话,此时此刻一刹那天地灰白。
陆羽蒙的眼睛看不清,结着满目的泪花。月光之下,一片琉璃世界,把韩烨分割得七零八落,每一块都不是他的。
想走,狼狈地逃开,让今晚发生的一切追不上自己。一回头,手腕却被韩烨强硬地扯住了,紧接着整个身子腾空。
陆羽蒙一阵晕眩,天地倒转过来,被韩烨扛在肩上。白花花的月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土地,坟墓一样坚硬冰冷。
“你做什么,你把我放下来!”他心慌地抓住韩烨上半身,唯恐一头栽倒在地。脸颊因这不体面的姿势涨得通红。
韩烨满肚子愤懑,把陆羽蒙当成战利品,走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回头明锐地看一眼,像出了一口恶气。
他在战场上从未败过,这次自然也是!短暂的一瞬间,他已设想出无数种因由,要为他们两人的未来找一个活路。
不是太子又如何?陆羽蒙答应他的话做不得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韩烨甚至恶劣地想,幸好他不是太子。那么他就不必再顾忌什么,直接掳他回天山大营。
越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越有劲,走到那轮硕大的月亮下,遥远地打了个呼哨。
黑暗的戈壁深处,白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跑到跟前。他把陆羽蒙横放在马上,目光触及他泛着泪珠的发红的眼睛,手指颤了颤,怜惜地贴上去。
陆羽蒙咽下满心的耻辱,指头攥紧了马鞍上石青色的丝穗。这算什么?
把他当什么了?这还是那个将他放在手心里的韩烨吗?
一场大闹,两个人好像都疯了。
韩烨跨上战马,一手按在陆羽蒙背后的袍子上,一手抓稳了缰绳,一声低喝,驾着白马驰骋而去。
夜风呼啸吹过,月下烟尘飞舞,满地银屑。跑了许久,身前的陆羽蒙一动不动,躯干四肢随着马匹僵硬地颠簸,乌黑的头发鬼魅一样飘动。
韩烨有些慌乱。到底是不愿意伤他。
勒停战马,他把陆羽蒙翻过身。四周漆黑,伸出手笨拙地摸索,摸到一手冰冷的眼泪,小河似的流淌,灌进他的指尖。
他找了一处山丘坐下,把陆羽蒙抱在膝盖上查看。身后,一湾月亮照在圆圆的沙丘上,也像小河一般流淌。
陆羽蒙这一路都在哭,双眼上、下巴上、头发上、湿淋淋的全是泪。眼睛四周肿胀起来,肌肤透着两团浓重的红,像得了什么重病,苟延残喘。
韩烨连忙把他抱下来,胡乱抹干了眼泪,揉进怀里搂紧了,一下下亲他的眼睛。浓密的眼睫沾了泪水,变成一把把粗硬的小刷子,刮着他的嘴唇,刮进韩烨心里。他后悔了,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陆羽蒙。
“羽儿,你怎么了,你说话?”韩烨捧起陆羽蒙的脸,两根手臂颤抖,实在怕他这番死气沉沉的模样,“告诉我,是哪里弄疼了吗?”
陆羽蒙推推他在自己身上辗转不休的手。方才他是被横放在马上的,马儿跑得快,柔软的腰腹禁不住颠动,一路上好像在挨拳头,五脏六腑都移位,疼得他喘不过气。
但好像,他又是感觉不到疼的,不论是心里还是身上都麻痹了。
陆羽蒙望着韩烨深邃的面孔,月亮从他背后照过来,像净境寺里光洁俊美的神祇走入凡间。
情不自禁摸上韩烨的脸。他暗暗地想,这张脸孔,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刻骨铭心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想着还有什么更好的能给他。陆羽蒙低下头检视自己,他所有的身外之物,韩烨都不缺,那么就只剩他这个人。
他看向头顶黑而浩大的天,正如一席无边的衾被。
他看向韩烨。奇异的是,韩烨也在看他,眼中灼灼,有一团幽暗的火苗。
默契之下,彼此不断靠近,谨慎而试探,待到只剩咫尺,呼吸可闻,他骤然被韩烨拉进怀抱。
深夜的荒野上无边寒冷,但浑身的鲜血都沸腾着,阻绝了彻骨的寒意。在韩烨怀中,被坚实的双臂和宽厚的胸膛牢牢围着,比置身于熊熊烈火中还要热。
结束了。
是他留不住的人。
陆羽蒙瘫软无力。每一寸还在回味着激酣的节律、疼痛、以及粗糙指掌拂过的热意。
韩烨双手捧起他的脸,促狭一笑,在柔润的丹唇上啄吻几下。
这下抵赖不得了,当真是“生是他的人”。
陆羽蒙悲戚地望了他一眼,皱起眉:“满意了?”
韩烨的笑凝在脸上:“什么?”
陆羽蒙挣开脸颊上的手,退得离他远了些。沙丘上,两个人的影子一刹那分隔在月光两侧。
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扶着被马颠疼的前腰,陆羽蒙的唇毫无血色,剩下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既然满意,那便不要再折辱他了。他也是个骄傲的人,因为爱他,可以像个女子一样供他巫山云雨,却不要做毫无尊严的俘虏。
一刹那,韩烨读懂他的神情,觉得可笑,拎着凌乱的外袍站起来,怔了一怔,又发笑起来。
还说把陆羽蒙掳走呢,到头来他才是最狼狈的这个,像个傻瓜,输得丢盔弃甲。
刚才那一番春宵云雨,还以为是陆羽蒙回心转意,哪晓得人家只是打发一下他。只有他傻傻的陷进去!
打发完了,他得了好处,陆羽蒙脸上明晃晃写着,该滚了。
韩烨转过身,跃上战马,扬长而去。马蹄声密如鼙鼓,又急又快,一下下敲着心坎,陆羽蒙慌乱去望他的影子,只可惜夜太深太浓,须臾就望不见,只留下一溜浮泛的尘烟。
良久,尘埃落定。陆羽蒙始觉得周身寒冷,缩着脖子,抱紧双臂走了两步。脚下被一样笨重的东西绊住,低头去看,韩烨把外袍落下了。
他愣了一下,还是捡起来,裹着外袍朝来时的方向走。走到天光大亮,浑身疲累不堪,总算望见绿洲的影子。
一回到家里便生了场大病。卧在床上,盖着厚重的棉被捂汗,额头上顶着一卷滚烫的汗巾子。
风炉上坐着一锅草药,咕嘟咕嘟煮着,苦涩的药气充满了整个屋子,快把陆羽蒙从内到外泡透了。
恍恍惚惚在做梦,青蓝的天穹,一望无垠的草地,灿金的太阳底下,韩烨一身榴火裘,肆意畅快地纵马,海东青展开巨大的翅膀,在他头顶依依盘旋。
“羽儿,快过来,我带你去打猎!”他爽朗的大笑在天地间回荡。
分明是晴朗艳丽的好梦,却狠狠锥着陆羽蒙的心肠。他惊呼一声,惊醒过来,满身大汗。
韦馥手里握住湿帕子,满脸担忧地给他擦脸。床榻另一边,寰娘哭成了泪人,一见他睁眼,连忙抓住他的手。
“儿啊!你可终于醒了!”一句话哽咽着说完,她又转头跟韦馥千恩万谢,“多亏了韦大夫妙手回春!否则可要愁死我了!”
陆羽蒙捂着疼痛欲裂的头颅,喃喃道:“韦先生,我怎么了?”
说完,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腰腹以下却似被斧子劈开了一样痛,完全不听使唤。
心头重重一颤。陆羽蒙看着韦馥难以启齿的神情,不再问了。
寰娘道:“韦神医,羽儿他什么时候才能好?”
韦馥挤出笑颜,安慰道:“好也容易,这病得靠养。每日吃药,等伤好了就能下榻了。”
寰娘心疼地掰弄陆羽蒙手脚,道:“也没见他哪里有伤啊?莫不是伤到脏腑了!天哪!”
陆羽蒙难为情地拨开他娘的手,拼命缩进被褥里,只露出两个眼睛,闷声道:“阿娘,我有些饿,想吃粥。”
寰娘揩揩眼泪,直点头,自言自语说还知道肚子饿,心里总算踏实了点。她把柜子上的药碗取下,倒上一大碗乌黑粘稠的药汁,送到陆羽蒙跟前,盯着他乖乖喝下,才放心地出门做粥去。
寰娘一走,韦馥便给出医嘱:“往后不可太过放纵……”
嘴里浓郁的苦味经久不散,陆羽蒙自嘲地摇摇头,轻声道:“没有以后了。”
人都走了,这辈子不见得能再遇着。哪有以后。
韦馥瞅着韩烨没回来,陆羽蒙又是这般无精打采,猜到几分,便不再多说多问,只给他讲要如何养身子。
门外一阵叮叮咚咚的喧吵,陆坚水吆喝了几句“谁呀”,趿拉着木屐去开门。一片呼爹喊娘里,他爹匆匆忙忙折回来,一掌推开厢房门,瞪着眼珠教训道:“老大,你怎么惹到当军的了,人都找上门来了!”
陆羽蒙狐疑地皱眉,紧跟着一颗心怦怦直撞。当军的,莫非韩烨……
院子里,崔羡的大嗓门打破了他的幻想。崔羡没耐性,等了一会儿不见人,便自己闯进来了,叫陆羽蒙的名字。韦馥唯恐被认出来,忙着缩头回避,退到书堂去了。
崔羡伸进一个头,盯着榻上裹着几床棉被的陆羽蒙,傻眼了:“怎么弄的?”
陆羽蒙怏怏地垂下眼睛,不说话。陆坚水对一身黑甲的崔羡谄媚了几句,崔羡听得不耐烦,挥挥手把人招走了,盯着父子两个纳罕,怎么一条藤上生的,差别这么大呢。
“营田找我何事?”陆羽蒙没什么力气。
这幅病弱哀愁的样子,落到崔羡眼里,又是一番别有情致的光景。好比那扶风弱柳,雨后海棠,柔是柔,病是病,却有几分动人。
崔羡朝屋子里睃了一圈,笑道:“你房里那个哥哥呢?”
韩烨比陆羽蒙生得高大,不爱说话,缄默稳重,崔羡一直把他当陆羽蒙哥哥。
才刚醒来,他的整个世界都围着韩烨打转,都来触他的伤心事,提醒韩烨走了。陆羽蒙把头脸埋进被子里,长长久久不出声,恨不得闷死过去,便不必再对着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