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认错人了［种田］》长灯明

50、第 50 章

　　埋了一会儿，陆羽蒙便觉得何至于此。昨夜的事情就该让他过去。

　　药锅热闹地煮着，清苦香气袅袅不绝。

　　他掀开被褥，忍着腰痛站起身，从抽屉中找出剪子。

　　木屉子里还有盒茉莉香粉，盒子是仿制的大食国银样，闪闪发光，陆羽蒙取出来，拇指抚摸了半晌，把它存进箱子底，眼不见为净。

　　往后用不上，还是狠不下心肠丢了。只是闻不得茉莉香气了。

　　崔羡缄默地盯着他翻箱倒柜，取了剪刀又取镜子，迟疑道：“你到底是怎么搞得？”

　　他来找陆羽蒙有正事，看他这副模样，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索性先搁置到一旁。

　　陆羽蒙活动了两下剪刀，铜剪刀开合两下，镲镲作响，像一张蚕细嚼桑叶。他用剪刀剪下蓬乱的头发，他的头发是够长了，乌亮顺滑，美则美矣，放在干活的时候却相当麻烦。养起来也麻烦，每回清洗都要用上半罐子皂角。

　　韩烨说他的头发好看，他最喜欢两人睡在一张榻上时，一面拥着陆羽蒙，一面用五指梳进他的头发里。陆羽蒙的头发小河一样在韩烨指间流淌，依偎在一块，床榻便似一座孤岛，环护着他们，天地间只他们两人。

　　屋外大夜长弥，冷风呼啸，却都惊扰不了。有一种长相厮守，海枯石烂的错觉。

　　陆羽蒙失神一刹，抬了抬手里的剪子，盯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挽起乌黑的头发，一刀刀剪下。

　　崔羡吃了一惊，刚想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的剪刀越来越利，越来越快，飞舞如梭。黑头发断断续续铺了一地。

　　搁在膝盖上的铜镜歪了，陆羽蒙身子也跟着一斜，伸手去抓镜子腿。崔羡先他一步，扶着铜镜坐下，一脸无奈地盯着他。

　　陆羽蒙怕他再问，一面剪头发，一面利落地问：“营田找我到底何事。”

　　崔羡道：“是这么的。眼看着今年已经完了，来与你商量明年的田税。”

　　这些公务原本该在衙门交代。可他对陆羽蒙有私心，那日两人又闹了不快，思来想去，还是亲自上门来瞅瞅他。

　　陆羽蒙剪好了头发，取了根红丝绳束起，又别了根木簪子。

　　梳头没用清油，两鬓的发丝蓬蓬的，疏疏落落垂下来几缕，衬着清冷的眸子。乌黑的发，白瓷似的肌肤，墨色的眼，黑水白山，参差间隔，引人入胜。

　　崔羡清了清嗓，别开眼睛才得以说出话：“十五税一是不是太少了？”

　　陆羽蒙凉凉地盯着他，陡然笑开：“营田哪里的话，您是上峰，一切都得听您的。”

　　崔羡笑道：“那可是三百亩地。”

　　边关耕地稀少，三百亩的确不是小数。同样的，此地水旱不从人，老天爷决定了三百亩地的实际收成不如中原的一百亩。

　　陆羽蒙叹道：“营田，你说个数吧。”

　　崔羡比出五根指头，意思是把十五减去五。

　　陆羽蒙果断摇头：“不成的。”

　　十税一，江南鱼米之乡的赋税差不多是这个数，戈壁和江南能比吗？陆羽蒙上一年课田太顺利，给了崔羡异想天开的底气。

　　崔羡为难道：“先别忙着说不成啊。就是收不上来那么多，我又不会怪你，你试一试，行不？”

　　“营田。”陆羽蒙抬眼瞧着他。

　　崔羡心头一动，一阵荡漾：“哎。”

　　“我跟你说说心里话，成不？”

　　崔羡欣然：“你说，我洗耳恭听。”

　　“西域这块地方，能生出庄稼来都算老天庇佑。种地这件事，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都得占齐全了，才能侥幸丰收。

　　“咱们这地方，地利是占不了的，去岁勉强占到天时人和，但这两样都不是平白无故就有的。要人和，把田分给农户，让他们得剩下的粮食；要天时，烧香发愿，请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营田觉得，要是没有好的年成，给农户留的余粮不多了，还能收得上那么多粮吗？”

　　崔羡凝眉沉思。

　　陆羽蒙端起茶盏，往空杯子里注水。茶盏注满了，琥珀色的茶汤便往外溢。此情此景，崔羡豁然开朗，西域这么块地方的农田，不就相当于这只杯子，就这么大，使出吃奶的劲修水利、劝耕种，它也变不成江南那样的粮仓。

　　崔羡打消了念头，但还有顾忌，因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陆羽蒙一眼洞穿。边关又要打仗了，他身上担任着军需重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足够的粮，崔羡可不得愁死了。

　　陆羽蒙道：“其实，想要粮食，何必非要自己种来呢。营田想想，边关的田不适合耕作，但有哪块地方能比得上这里商贸繁盛。”

　　崔羡：“什么意思？”

　　陆羽蒙轻笑：“剑南、江南都是富甲天下的粮仓。听说这两处地方，家家户户脂米横流，堆积如山。只要那里的米商来了，还愁没有粮？”

　　崔羡嘁了声：“说的简单。商人个个老奸巨猾，哪那么容易把他们招来。”

　　陆羽蒙给他出了个主意，那三百亩田分一半用来种棉，利用商道把棉卖出去，兑成白银，用棉田的营收开办商行。

　　商业是他们这里得天独厚的优势，利用商行，能够快速积累银钱。

　　商人只会往有钱的地方钻。有钱人越多，他们来得越多。

　　崔羡半是戏谑道：“你想得美，但是把我的脑袋悬在铡刀上啊！”

　　朝廷明令禁止臣僚从商。

　　陆羽蒙道：“边关与中原江南大不相同，政令当有商榷的余地。朝廷也想打胜仗，营田不如上书一封，看看他们怎么说。”

　　崔羡将信将疑，还是照着做。寒冬倏忽过去，十五税一的官租仍是没变，陆羽蒙依旧到田间地头督课春耕。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乌鸦嘴。今年开春一滴雨都没下，看样子又要干旱。好在山上的雪融了，西川还没断流，田间水渠活水潺潺，滋养着青葱的麦苗。

　　休沐日，总算能有闲暇歇一口气。陆羽蒙到自家食肆看店，崔羡骑着高头大马喜出望外赶来，要了一桌子酒菜，拉着陆羽蒙畅谈。

　　话没说几句，他神秘地摸出一叠公函，要给陆羽蒙瞧。陆羽蒙可不敢看，笑着推开了，提起热酒壶给他倒蜜酒。

　　他猜到了三两分，应当是官办商行的事情有着落了。果然，崔羡憋不住，把实情抖落给了陆羽蒙。皇帝不光让崔羡想尽一切办法在三年内征到足够的粮，还给他一道敕令，准许在龟兹官办商行。

　　此外，就只从大内派了个太监来督办商行。太监倒是好笼络。

　　美事一桩，酒酣耳热，崔羡醉眼迷离，不自觉便朝着陆羽蒙近了点，伸手捉他的手。陆羽蒙巧笑一下，借着倒酒避开了，轻飘飘地来了句：“醉了。”

　　是醉了。崔羡眯了眯眼，但脑子还清醒着。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男主外女主内。”

　　陆羽蒙笑：“说的什么疯话。”

　　崔羡也不生气，凑近了点嗅了嗅，睁着眼道：“真的。我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长大这个词不太恰当。他很难描述这段时日看见陆羽蒙的感觉，好像是从陆羽蒙生病那天开始，眉眼间有种熟美的神韵。不像崔羡第一次见他时，青秧似的少年。

　　陆羽蒙道：“喝醉了，去叫个牛车送你回去。”

　　“不要牛车，要什么牛车，”崔羡跌跌撞撞站起来，跨进透亮的天光，“我自己骑了马。”

　　陆羽蒙望着他上马、引缰，忽然就想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韩烨走了几月，却不知温子疏如何了。

　　“营田！”

　　崔羡挑眉看他：“舍不得？”

　　陆羽蒙摇了摇头：“营田，衙门里有位姓温的郎君如何了？”

　　崔羡想了半晌，衙门里姓温的，莫不是温子疏？陆羽蒙怎么认得温子疏的？

　　陆羽蒙让伙计打包了一盒子饭食，提上前去交给崔羡。

　　“温郎到我家店里吃了一回，说喜欢‘荠菜拌杏仁’，借营田贵手捎带一回。”

　　崔羡盯着他白生生的手腕，笑了笑：“我就是个跑腿的？”

　　陆羽蒙道：“你我之间的交情还说这些。”

　　崔羡接过食盒，笑骂了句“小没良心”，径自走了。不出半日，温子疏就赶到食肆门口，不敢进门，鬼鬼祟祟地走了几趟，时不时伸着脑袋窥伺。

　　陆羽蒙走上去，道：“你伤好了吗？”

　　温子疏那夜被韩烨揍得鼻青脸肿，今日一见，面皮倒是白净了，就是瘦了一圈，骨廓嶙峋。

　　他看见陆羽蒙，舌头弹了两下，张口就想叫殿下。四面瞅了瞅，人多耳杂，只好改了口：“承蒙公子担心，都好了。”

　　看着陆羽蒙全然不似当年的脸，温子疏胸中堵着一股闷气，上下不得，难以抒解，一时眼底湿热，眼角憋得通红。

　　他的殿下，吃了多少苦。

　　陆羽蒙轻轻一笑，平静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都？”

　　温子疏声如蚊蚋：“就快了。”

　　他决计不能把查到的实情说出去，给陆羽蒙惹来杀身之祸，皇帝那里，只好搪塞着。反正鬼神玄怪之说本就虚妄，找不到人是常事。

　　不过，在他走之前，他要确定陆羽蒙下半辈子能活得好好的。

　　“什么时候走，给我留个信，我去送你。”陆羽蒙道。

　　他说话始终淡淡的，却不知怎的，温子疏听在耳中，比肝肠寸断还厉害。温子疏不甘心得很，说到底情分难断，他不想就这么分开。

　　可像他这样的人，向来都是身不由己的。他不仅要顾自己，更要为家族着想。

　　怕暴露陆羽蒙的身份，温子疏用了顿晚饭便走了，后来也不跟陆羽蒙见面。

　　不到半月，陆羽蒙在田间走动，崔羡找到他跟前，笑嘻嘻的：“我看你家食肆开得极好，像是经商也有几分头脑。”

　　大太阳底下，陆羽蒙浑身一寒，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让崔羡有话直说。

　　崔羡轻咳两下：“我身边都是些大老粗，棒槌一样的人。机灵点的又恐奸滑，我信不过。”

　　陆羽蒙眼皮直跳：“所以？”

　　“商行的事交给你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