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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之意(下) ...


  •   他们在这里说着,躺在榻上的月沧澜听他们交谈,也插了句嘴:“七修子那个徒弟姜晔,是自告奋勇来投靠我,要为我效力的。”

      若成修就是七修子,那此人藏头露尾,看似什么都跟他没关系,却又什么都跟他有几分牵连,此人要是藏在幕后了这么多年,那他城府谋算之深,显是不可估量。

      路铭心想起来姜晔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还有那时七修子的神态,在当时看来,七修子是宽厚却有些无用的师父,姜晔则是那个贪婪偏激的徒弟,自寻死路,虽可恨但也可怜。

      可一旦知道七修子并不是那么简单,再一想那时情形,就顿时有些脊背发毛。

      夜无印手中的琉璃镜,只怕也是当年的七修子特地交给他的。

      至于七修子为何要将琉璃镜交到夜无印手中?

      他们已知道琉璃镜不受控制时会吞噬修士,七修子当年得此至宝却又转手送给别人,定然是因见识过琉璃镜的可怕之处。

      这么一个宝贝虽好,但却危险之极,放在身边也不知是否会将自己吸入进去,端得是个烫手山芋,七修子就干脆将它假意送给了夜无印。

      至于夜无印会不会被琉璃镜吞噬,七修子定然也是不在乎的,他那时的打算,恐怕是一来想要借夜无印,再试试看琉璃镜是否真的那么可怕,二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夜无印。

      却不想琉璃镜在夜无印处安分了许久,还被带入了魔界之中。

      此后七修子自然不肯就此放弃琉璃镜,多方追查,暗中筹谋,乃至多年过去后,还是教唆自己徒弟姜晔投靠手中拿着琉璃镜的月沧澜,又诱导月沧澜在翠叠山上设下迷仙阵,将琉璃镜放在了他唾手可得的地方,再拿天魔残片引了李靳和顾清岚他们四人过来。

      那时七修子心里的筹谋,还更恶毒了一层,第一步自然是想借迷仙阵将他们困死。

      不过七修子也想到李靳和顾清岚都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物,故而还设下计中计,用自己做饵,将他们引到地宫中。

      现在看来,七修子仿佛对那座地宫很是熟悉,他将他们几人引入进去,还有两层打算,一是希望借助贺沅的幻术将他们除去,二是想让琉璃镜将他们吸入进去,替他除了大患。

      可他却没算到顾清岚识破了贺沅的幻术,琉璃镜也认顾清岚为主,更是没算到琉璃镜对顾清岚而言,不仅无害,还会是助他渡劫的利器。

      七修子的算计着实太多,每一个计策还都带着连环计,心思不可谓不缜密恶毒。

      这些事情路铭心想一想就觉太过复杂,也不知这老头儿这么多年来是如何日日蹲在翠叠山中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搞出如此多事端。

      顾清岚微微闭了目,过了片刻又睁开道:“七修子为何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当年见过他青年相貌的人也有不少,为何他又要让自己变得老态?”

      夜无印也是心智无双的人,此刻不糊涂了,被他点了一言,立刻就心思动如闪电,接道:“莫非他是想改变自己样貌和身形,用以掩饰什么?”

      顾清岚微顿了顿,突然又轻声开口:“无印,当年杀害逸麒宗的人,可否留下了什么人证?”

      这事是夜无印背负的冤屈血债,他当然记得清楚,听到顾清岚问起,就忙道:“那日逸麒宗中确有一个小儿,躲在书箱中靠着隐身法宝躲过一死。不过他却不是逸麒宗的人,而是前来做客的一家修士的孩儿,所以才会被漏了去。

      “后来我被道修们追杀,还曾偷偷找到那孩子问过他,问他看到的那人究竟是不是我?那孩子说道他见到的凶手,的确身着逸麒宗门人的衣衫,身形高矮也同我差不多,但却不是我,因为他虽未曾看到过那人的正脸,但却看到了他的侧面和身影,同我并不一样。”

      夜无印说到这里也恨恨咬牙:“那孩子告诉我说,他其实已同道修们说过,说道凶手应该不是我。但那时我是夜衾儿子的事情也暴露出来,那些道修根本无心查明真相,只想将我赶尽杀绝,反而告诉那孩子,叫他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在外只管说看到的凶手就是我!”

      路铭心已在道修间浸淫多年,对道修中那些处置事务的手法已不能再清楚,听到此处也冷笑了声:“他们也只是党同伐异罢了,你若是他们同党,是你做的也可以帮你找个替罪羊,若你不是他们同党,不是你做的也可以安在你头上,有什么稀奇。”

      她嘲讽完了,就去问顾清岚:“师尊,你的意思,莫非当年的成修,才是犯下血案的凶手?”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我只是觉得,此人对同青帝有些关联的人都格外关心一些,对无印如此,对我也是如此。仿佛不将我们害得身败名裂、横遭惨死,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无印说逸麒宗的血案是被人栽赃在他身上,我就想到了此人。”

      月沧澜躺在榻上又插了句嘴:“我说过想要顾真人死的不是我,是汲怀生,至于暗中和汲怀生往来的那个道修是不是什么七修子,我就不知道了。”

      他这句话说完,他们几人都侧头去看,顾清岚神色犹豫,有些欲言又止。

      倒是路铭心很理直气壮去埋怨他:“我说舅舅啊,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你就好好说一说,别躺在那里冷不丁插一句嘴。”

      月沧澜虽然被噎了,但因为噎他的人是路铭心,而且路铭心还喊了他“舅舅”,他就很大度地不计较了,还颇有些甜滋滋地轻“哼”了声。

      喊声“舅舅”就能叫他如此甘之如饴,路铭心也算开了眼,顿时闭嘴不想继续跟他说话。

      顾清岚望着他们微弯了下唇角,接着轻声问:“无印,你可否记得当年见过凶手的孩子叫什么,知不知道他现今应该在何处?”

      他本来不过一问,想着如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找到当年人证已经希望渺茫,谁知夜无印想了一想却道:“那孩子倒有七八成可能仍活着……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又灵根上佳,被青池山看重,收入门下了。”

      那孩子若是入了青池山成了修士,如今倒还真应当还活着,顾清岚又问:“你可还记得他姓名?”

      夜无印皱眉想了一阵,才道:“他应是姓沈,名字中应有个英字……因他这个字同樱儿的名字同音,我才记得,不知到了青池山后有没有改过名字。”

      顾清岚轻声道:“沈锦瑛?”

      夜无印听着忙点头:“就是此人,这孩子如今在何处?那时他才七八岁的年纪。”

      顾清岚闭目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李师兄竟是在暗中筹谋了这许多年……我那些年真是太过不问世事,实在惭愧。”

      路铭心也听出了什么,忙问:“师尊的意思,是李师伯当年知道我爹的事情有蹊跷,所以特地将沈师兄收为自己的徒弟?”

      顾清岚轻点了头:“一个目击了凶案的几岁稚童,若有心叫他消失,不过易如反掌。但若这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青池山掌教绝圣真人的徒孙,那自然是无人再敢随便动他。”

      路铭心听了,也觉得李靳果真思虑甚远,心智惊人。

      当年或许他仅是看着沈锦瑛天资不错,不想放走这个好徒儿的苗子,又或是确实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为夜无印翻案,但无论如何,沈锦瑛都是因他才可保全性命,安然在他身边到了今日。

      夜无印听到此处,却没有为自己有可能沉冤得雪而开心,反而望着顾清岚道:“沐叔叔,那魔物心机深沉,它特地附身在紫昀身上,又跟着沐叔叔在青池山多日,只怕不仅是要混入名剑大会看个热闹那么简单。”

      路铭心听到这里蓦然急了起来,忙扑到顾清岚怀中抱他:“师尊,那魔物附身在紫昀身上,会不会像当年一般,是为了借机下毒害你?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

      顾清岚望着她微弯了弯唇角,却未作答,而是对夜无印道:“无印,等我们到了独首山,我和李师兄自然会设法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才继续说:“邪尊的伤势虽已被我稳住了,但仍是需要调息,无印你且助邪尊疗伤。”

      他说完就起了身,示意路铭心跟自己出来,到了外室后,他还特地抬手给内室设了一个结界。

      如此一来,夜无印和月沧澜若还想再说些什么陈年旧事,也就不会被他和路铭心听到。

      路铭心跟到了外面,还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师尊,虽说我们在青池山上的饮食起居都是我那几个徒儿和青池山的弟子代劳,凡是入师尊口的东西,我也都查过。但我们却没想过要防备紫昀,只怕百密也有一疏。”

      她还有一层担忧没说出来,那就是在青池山时,顾清岚还未猜到紫昀就是被魔物俯身之人,但紫昀就已消失不见了。

      若那魔物真是要用紫昀来做些什么,那必定是已成功,它才肯离开。

      顾清岚望着她轻叹了声,笑了笑道:“我无事……”

      他又顿了顿,转而说:“心儿,路师兄夫妇都不是水系灵根,你在路家时,却一直有水系灵根的修士替你压制经脉中的真火之气……我猜测那人应当就是邪尊。当日趁乱将你送出魔界并交给路师兄抚养的人,也应就是邪尊。”

      路铭心被顾清岚从路家带走时还不到三岁,对什么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自从她当年见了月沧澜之后,就虽然因他身份对他抵触厌恶,但却始终无法对他下狠手。

      哪怕后来顾清岚死时,她能不远千里去杀了汲怀生,也仍是无法对月沧澜赶尽杀绝。

      若不然这么多年来她就算打不过月沧澜,要是设计害他,也未必不能成功。

      许是因他们二人毕竟是血亲,许是路铭心即使想不起来,身体本能也还残余着对月沧澜的信任,所以才会如此。

      顾清岚对又她微微笑了笑又说:“心儿,邪尊也是被卷入局中之人,并非一切元凶。哪怕他深恨我,对你却是极好的,你也应对他好些,你母亲若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你们二人能和睦。”

      他会这么说,是因他也想到月沧澜对他的恨意,大半是顾清岚将路铭心带走去抚养,弄得他多年不能再见路铭心,也不能亲手抚养自己妹妹的遗孤,故而怀恨在心。

      这恨意里面,也并无什么是非之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怨愤罢了,也算情有可原,如今路铭心已长大成人,他也再次复生,旧事还是看淡为好。

      路铭心轻哼了声:“谁叫他一见我就各种耍心机,也不肯说当年他曾对我好过。”

      顾清岚弯唇笑了笑:“你们道魔有别,他在外又是那种名声,若他承认自己和路师兄相熟,恐怕你非但不肯信他的说辞,还会将路家灭门的血债算在他头上。”

      他这么说倒也确实如此,路铭心扑到他怀中,搂着他别别扭扭地说:“好吧,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我暂且对他好些……反正有我爹气他了,我再气他,搞得好像我们父女一起欺负他一般。”

      顾清岚这么劝她,也是因他对路铭心心性十分熟知,她看似暴躁莽撞,其实却极重情义,她心中对月沧澜的感情,也应复杂难辨之极。

      若放任她恨着月沧澜,只怕日后月沧澜出了什么事,她还会后悔,不如先劝她将过往恩怨放下,也免得她为难。

      路铭心趁着他没把自己推开,就扑在他怀中蹭啊蹭,不仅占足了便宜,还趁他不备,抬头在他唇边轻吻了下,顿时心情大好。

      修士们浩浩荡荡,在两日后来到了独首山,独首山绵延数十里,山中一直有道修们进行独首山试炼大会时用的营地。

      独首山试炼大会在道修中来说也是盛事,这营地是为了让各宗门世家的修士们休憩,观看监督小辈试炼所建,自然也不算太小,住下上千修士也绰绰有余。

      不过这次不仅道修们们会来此集结,连魔修们也一起过来驻扎。

      石师铎回了魔界后,也已带了自己的弟子们还有月沧澜的部署赶到。

      魔修中魔尊夜无印死后势力被月沧澜继承,药尊汲怀生被路铭心杀了后部署四散,花尊兰残下落不明,如今魔修七尊,除却月沧澜和石师铎之外,还有毒尊桑凤辛和乐尊谷梁徽,能算一方势力。

      这二人都可算月沧澜的对头,不过却也带人赶了过来,一副为了天下安危,暂且放下私怨的模样。

      月沧澜却知道这二人为了天下是假,听说自己受伤未愈赶过来想下个黑手给自己收尸才是真,在抵达营地时,就干脆叫夜无印抱自己下车。

      夜无印也不知是愧疚还是为何,当真将他抱下了车。

      待到夜无印一露面,在场的魔修和道修们自然都是一片喧哗。

      他和青帝不同,也才死了几十年,威名仍不减不说,许多修士也还都记得他的模样。

      此刻见他背负着焚天剑,抱着月沧澜缓步走下马车,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功力稍深厚些的修士,自然能看出来他是剑灵之体,但剑灵之体又如何?

      剑灵之体也是昔日将除却石师铎之外的魔修五尊,都打得屁滚尿流的魔尊夜无印。

      毒尊桑凤辛知道月沧澜在论剑大会上受了伤,原本在此等着看月沧澜的笑话,此刻却看不下去,冷冷笑了声道:“我说兰残带着焚天剑逃出魔界时,邪尊也不知为何帮他出力不少,却原来邪尊心里还是向着自家妹夫。”

      桑凤辛出身草莽,虽有毒尊之名,却并非擅用毒,而擅于统御妖兽。

      只不过药尊汲怀生在他之前成名,“妖尊”听起来又容易和“药尊”混淆,才得了个毒尊的尊称。

      只不过他在魔修七尊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毒辣,这名号对他来说倒也格外合适一些。

      桑凤辛自己出身卑微,成名之前常年在山中和妖兽为伍,并没有读过几本书,所以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月沧澜那世家公子的派头,每每见了他连面子工夫都不做,百般讥讽。

      月沧澜往日里总要跟他互相冷嘲热讽一阵子,今日却反倒不吭声了,只是靠在夜无印怀中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那态度虽然一言未发,却比说了不知多少话都更气人。

      眼看桑凤辛脸色阴沉就要当场发作,乐尊谷梁徽忙转了转手中握着的白色玉笛,一派温文地笑了笑打圆场:“今次我们前来,是为了封印魔物,能有魔尊助力,自然是再好不过,以往恩怨且都暂时不提罢了。”

      夜无印这会儿其实犯了迷糊,压根不记得这两个人是谁,是否自己的仇人。

      不过他倒时刻记得自己以往的行事风格,锐利目光从他们二人脸上扫过,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发笑,倒比他不笑时更叫人胆寒几分。

      笑完后夜无印更是怕露馅,理也不理会他们,转身抱着月沧澜径直走去营房。

      由于夜无印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些,随后顾清岚和路铭心随后从车上下来,倒是没什么人注意。

      于是在场的众人,也就良久也没有人反应过来,顾清岚和路铭心赫然同夜无印月沧澜走进了同一个营房。

      待道修们都落脚后,顾清岚差人去叫了李靳,并叫李靳带上了沈锦瑛。

      李靳料到他们是要同自己商议什么大事,不仅带了沈锦瑛,还带上了自家师兄事天真人,以及刚分别赶来的月渡山掌教素岳真人和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

      月沧澜在屋里坐着,看到这几个人进来,摆出这三堂会审的架势,连站也不站起来,冷哼了声继续去喝茶。

      倒是夜无印忙替他打圆场说道:“他伤势还没好,行动不便,还请各位谅解。”

      夜无印如今时不时就迷迷糊糊,但脾气却不知比他当年做魔尊是好了多少,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都是他旧识,看他现在这么和和气气的样子,俱都呆了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顾清岚在旁微微笑了笑:“无印如今魂魄尚且不全,有些事情记得不算清楚。”

      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知道魂魄不全的剑灵之体大半都有些疯癫呆傻,顿时了然,想到夜无印也算是一代枭雄,虽然并没有烟消云散,但落到这步田地,也着实令人叹息。

      素岳真人看路铭心也在,就问:“李道尊要我们来,说是要澄清魔尊当年所受的冤屈,此事应该同路师妹无关,不知路师妹为何也在此?”

      李靳望了眼顾清岚,见他微微点头,就开口道:“不瞒两位掌教真人,路师侄乃是魔尊血脉。”

      素岳真人听完虽神色有些震惊,但也点了点头道:“当年青帝陛下说过,道修不论出身,一切修道之人皆可为道。路师侄既然师承顾真人,是云泽山门人,那就也是道修门人,同她是否魔尊血脉无干。”

      现今的道修中也算出了一些败类,尔虞我诈之徒混杂其中,但好在三山掌教还都能算得上正人君子,所以李靳才放心请了这二人过来。

      凌虚真人则还是一脸老神在在,就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好像路铭心是夜无印之女他早就知道,也好像不管路铭心是不是夜无印之女,对云泽山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李靳看他们无异议,就对沈锦瑛开口:“锦瑛,当年你曾亲眼见过逸麒宗的凶手,如今可把你当年曾对我说过的话,一起告诉几位真人。”

      沈锦瑛点头道:“徒儿遵命,我年幼时曾在逸麒宗血案中逃生,见过行凶者的样貌,无论那人是谁,都绝不是魔尊。”

      沈锦瑛身为青池山掌教首徒,他品行为人也一贯耿直纯良、有目共睹,哪怕是李靳叫他说谎,他只怕都不会答应,此刻更是不会为了一个魔修说假话。

      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听后也都一愣,素岳真人忙问:“沈师侄可是确信?”

      沈锦瑛又点了头:“这句话我当年也曾对来查案的修士说过,但却因我年幼,并无一人肯听信我,只有师尊听后,叫我将此事牢牢记住,不可再对等闲人提及,并将我带回了青池山。”

      素岳真人听到此处,虽惊讶无比,却开口道:“虽是如此,但此案已过去多年,此时……”

      素岳真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却也太过怕事,乃至畏首畏尾。

      当年莫祁被污私通魔修,逐出月渡山之时,他也是如此。哪怕知道莫祁可能受了冤屈,仍是稀里糊涂顺水推舟,没有一力将此承担下来,致使莫祁这些年流落在外。

      一个太过没有担当的好人,坐上了需得决断的高位,却同一个大恶之人坐上高位,做出的事来,一般教人寒心。

      顾清岚在他话后轻声接道:“此时道修魔修齐聚一堂,正是还给无印清白的大好时机。”

      素岳真人知道顾清岚就是青帝后,对他推崇听信无比,见他这么说,自己也松下口气来,道:“此事该如何办,月渡山一切听李道尊和顾真人的意思。”

      顾清岚抬头看向李靳,又开口道:“独首山地底魔宫所在之地,我和李道尊已然查明,不过事关重大,未免生乱,我今日就不向诸位道友们说明。待明日一早,我和李道尊带众位道友一起过去。”

      素岳真人听得连连点头,凌虚真人却拉住顾清岚衣袖,往他手里塞储物囊:“小师叔,我来之前听说你同李道尊论剑时又受了伤。不知伤势是否要紧,若是还未痊愈,我们歇上几日再做那些事也无妨。”

      他边说还边又加了一句:“我此次带了许多丹药过来,小师叔看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没有,若是不够,我还带了一车材料过来,小师叔要什么,我立刻去开炉炼过来。”

      他倒是絮絮叨叨,好像事关天下的劫难,在他这里,也还不如小师叔养身体来得重要些。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才对他微笑了笑:“凌虚师侄不用担忧,我只不过是法力用得狠了些,已无大碍。”

      凌虚真人还是眼巴巴看着他:“小师叔啊,若此间事了,您老人家还是好生在云泽山上将养几年,好叫我们都放心些。”

      他目光实在太殷切,顾清岚也只能笑着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也好。”

      这道修魔修齐聚的一夜,竟是毫无波澜地过去,待到第二日清晨,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已有更多修士赶了过来。

      这数千修士聚在一起,比青池山论剑大会上还要多了不少。

      李靳让青池山弟子将修士们全都请到营地教场中,当真密密麻麻,蔚然可观。

      待人到齐,李靳带着顾清岚登上了高台,却微微侧身让开,将顾清岚让了出来。

      顾清岚向来也无废话,抬步上前,就淡淡开口道:“众位道友想必都听过天魔残片,不过这天魔残片却不如许多道友猜测,是魔帝夜衾留下的宝藏,而是标记独首山地底魔宫的地图。”

      他淡淡抛出这个惊世的消息,也不管在场修士们一阵哗然,就抬手从袖中的储物囊中拿出了已经集齐的那五片残页。

      他接着左手捏了一个法决,那五片残页径自飞到了半空中,通体发出淡红色的光芒,乃是当年夜衾灌注在其上的灵力。

      似乎是应和着这灵力,在场修士之间,也蓦然有几道残片飘出,在空中和那五页残片汇到一处,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地图。

      这方法自然是夜衾告诉顾清岚的,他当年将自身灵力灌注在地图之上,哪怕地图四分五裂,但只要都在近旁,哪怕是被收在储物法宝中,也仍会被他独门的法决召唤,相互感知飞出合成一卷。

      天魔残片合体时太快,修士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在空中漂浮的残片之上,也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余四页残片是从何人手中飞出来,只觉可能是身旁之人,也可能是旁人,回过神来才顾得上四处打量。

      台上的顾清岚和李靳却看得清楚,那剩余的四页残片,有一片是从月沧澜之处飞出,也算合情合理,另外三页,却分别来自青池山的两位长老,还有月渡山的一位长老。

      如此一来,究竟谁曾暗中争夺过天魔残片,实在再清楚不过。

      不过顾清岚并未说破,李靳也只微勾了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天魔残片合而为一后,画卷上中心的位置,就有一个红色的灵光凝聚成点,标出了一处方位。

      谁也不用说,在场的道修也都知道,这应当就是地底魔宫所在之地。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开口道:“众位道友,我们可即刻出发前往此地。”

      那地方距离试炼营地并不算太远,这许多修士御剑前去,直如黑压压一片云朵,不过一时三刻,就已到了那里。

      顾清岚看到这个地方,却又在心中轻叹了一声,这地方同青帝被道修围攻的地方,在一片山谷之中。

      青帝当年确实已快要找到地脉异变的根源,却又功亏一篑。

      如今数百年过去,苍翠山谷仍是一如当年,绿树如碧,芳草青青,只是在地图标注的那一点之上的草地中央,早已站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身形笔直,着了一身云泽山的白衣,却神色呆滞的紫昀,另一个却是已恢复了满头乌发和青年容颜,仅能从五官神色中,叫人辨认出来的七修子。

      路铭心遥遥看到这二人站在这里,仿佛有恃无恐,心中就升起些不好的预感,催动飞剑想要将顾清岚挡在自己身后,但顾清岚已挥了衣袖,飘然飞身上前,落在了七修子面前。

      哪怕来了数千修士之众,七修子眼中也仿佛只有顾清岚一人,看他落下,还对他笑了一笑:“多年不见,青帝陛下还是如此清圣绝色、风姿动人,可惜我上次同青帝陛下相见时,还装在那老朽的身躯中,不能多夸赞一番,实为憾事。”

      顾清岚微顿了顿,开口道:“上次你已藏身在七修子体内,所以才能知晓贺沅地宫所在之地,姜晔也是你带去的吧?”

      七修子若只是个普通修士,就算可令自身容貌变老,却不能再令其恢复青年之时,他如今这般大方地露出青年样貌,足见他已可随意改变自身外貌,这已不是修士所能有的本领,唯有他本身就是魔物才可以解释。

      这具皮囊或许最先是七修子的,却早在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魔物栖息之所,而所谓的七修子,也正是魔物本身。

      七修子又微微一笑,他如今恢复了青年相貌,脸上也不再有胡须,直显得眉若远山,目似含黛,若他当日在地宫中就是这副样貌,李靳也肯定舍不得叫他躺在地上。

      倒是跟在李靳身后落地的沈锦瑛一看他相貌,就微微变了色,走到李靳身前,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

      七修子也不再遮掩,笑了一笑就道:“沈师侄定是在同李道尊说,那日杀尽了逸麒宗满门一百七十二条人命的凶手,就是我吧?”

      他说出这句话,也正是御剑赶来的道修们纷纷落地之时,听闻后俱都是一愣,随即哗声四起。

      夜无印已御剑带着月沧澜赶到此处,也就站在路铭心身侧,听到这句,冷哼了声开口道:“成修,你我也是多年不见了。”

      他此语一出,也印证了此前他们的猜测,七修子正是当年的成修。

      七修子“呵呵”笑了笑:“上次我见魔尊时,魔尊可还是随了母姓,名唤慕无印的。”

      夜无印的这个“慕”姓对外声称是母姓,但其实却是青帝的姓氏“沐”字同音而来。

      这个秘密被顾清岚本人听到,夜无印难得红了红脸,才又冷笑:“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又构陷于我,不就是因当年你占了沐叔叔身体时,我曾骂过你恶心?我现今看到你,却仍是一般觉得恶心。”

      夜无印这句“恶心”,却不知触动了七修子哪个痛处,他脸色霎时间就白了白,连笑容也不再从容,僵硬阴狠了许多:“这数百年过去,魔尊却还是如此嘴硬……也不知当年你唤着我‘小修’,叫我靠在你怀中休息之时,觉不觉得恶心。”

      夜无印冷笑着神色坦荡:“当年你伪装成道友在我身旁,我自然对你诚心相待。一同历练的道友们相互照拂,也是分内之事,你那时假装受伤,我照顾与你,正是同道情谊,又何谈其他?若要说恶心,我也是想起你那虚伪嘴脸,觉得恶心罢了!”

      七修子故意将当年和他的事说得暧昧无比,引人遐想,不过是想败坏他名声。

      夜无印的这番回应却光明正大,掷地有声。

      一旁的修士们听着,都不由暗暗在心中点头,想到魔尊虽强横霸道,却也实在一贯直率痛快,为人处世,并无什么黏糊不清的地方。

      七修子望着他又冷冷笑了声,故意还拿当年的称呼来恶心他:“无印师兄现下觉得我恶心,当年不还是被我弄得不人不鬼逃去了魔界?还丢了肉身,成了这魂魄不全的剑灵之体,真是可悲可叹。”

      夜无印“呵呵”笑了声:“夜某一生虽辜负良多,步步皆错,却也快意恩仇,无怨无尤。总好过你这厮日日藏头露尾,见不得天光苟活于世。”

      夜无印这样的人,跟路铭心一样,若同人斗起嘴来,并说不出太多华丽辞藻和弯弯道道,却偏生这股子无惧无畏、目空一切的气势,叫人听了没来由气结。

      七修子觉察到自己在他口中不知为何就是“苟活”了,暗暗饮恨,不欲同他做没完没了的口舌之争,转而望向了顾清岚,笑了笑道:“青帝陛下这具皮囊,却当真叫我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顾清岚听着微弯了弯唇角:“只可惜这具身体哪怕灰飞烟灭,也不会为你所用。”

      七修子神色变了变,却又自得笑了起来:“那么青帝陛下是否知晓,我为何要用紫昀的皮囊前往青池山?”

      顾清岚却并不理他,仅是微笑着道:“说到此处,你身旁的紫昀是我凌虚师侄的徒儿,也是我徒孙,那身体你既然已经弃用,不如将他还给我们。”

      七修子却还是笑看着他,状似温柔无比地微歪了歪头道:“青帝陛下又有几时见过,我将用过的皮囊好好地还回去?”

      顾清岚也继续微笑着柔和地道:“当年我那具身体,你不就好好地将之还给我了?”

      青帝的身体失而未得,却是七修子最大的痛处,他并非是想还,而是被卷入琉璃镜中,差点烟消云散,只能狼狈逃走,这才不得不又蛰伏了许多年积累实力。

      七修子听到此处,正微微变了脸色,稍稍分了神,而就在此时,他却蓦然感到身侧一阵逼人寒意。

      那冰霜凌冽,来得着实太快,七修子只能急急后退几步,原本被放在他身侧的紫昀却已被冰雪整个包裹其中。

      顾清岚对他却并不追击,而是凝着法决抬指并出,试了个移动法决,将那团裹着紫昀的冰雪瞬间移到了自己身后,凌虚真人会意,忙上前挡在那团冰雪之前,防止七修子再将之抢回去。

      七修子被顾清岚猝然发难,逼退了几步,神色已有些不好,却还是有恃无恐地笑道:“青帝陛下怎么突然就糊涂了起来?就算将这位小朋友的身体拉了回去,也还是除不去他身上魔气,不能叫他还做回你们那个乖乖的小道士。”

      他边说,又边望着顾清岚浅笑:“青帝陛下已知你从来都不能救得了所有人,又何苦如此徒劳无功,更何况青帝陛下……每每连你自己都救不了,不是吗?”

      路铭心一直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七修子,听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更是不管不顾,拔出剑来一剑斩了过去。

      这一剑夹带真火灵力气势惊人,七修子却飘然躲了开去,还望着路铭心笑了笑道:“路剑尊怎么如此性急,无缘无故就要砍人。”

      路铭心握着手中长剑,紧盯着他沉声说:“你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七修子“哈哈”笑了一笑,继续望着顾清岚道:“青帝陛下,这次你这个徒儿倒是一心为你得很。”

      路铭心看他还在卖关子,眼中已红光隐现,冷着声近乎一字一顿:“你若敢对我师尊做些什么,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也定要追去将你挫骨扬灰。”

      七修子显然对她的威胁不以为意,还又轻笑了声:“路剑尊莫要着急……你师尊那般神仙似的人物,我怎么会想要害他呢?容不下你师尊,要害你师尊的是当年的道修,可不是我。”

      跟来的修士们见他阴狠,纷纷对他厌恶痛恨,他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修士喊了出来:“明明是你这魔物害了青帝,又在胡说些什么!”

      七修子笑了一笑:“真相究竟如何,青帝陛下不是很清楚么?怎么你为何不告诉这些昔日道修的徒子徒孙们?你是怎么被自己的弟子亲手种下魔毒,又是怎么被忘恩负义的道修堵在此处截杀的?

      “当日若不是魔帝赶来相救,青帝陛下焉能有这个重回人间的机会?只怕早就化为了累累白骨,还要被这些道修黑白颠倒地唾骂。”

      七修子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实在不像是胡言乱语,却又跟道修们那日在论剑台上所见的情形有些出入,在场的修士都有些震动,也露出疑惑之色。

      顾清岚微闭了闭双目,再次睁开双目时,目光仍是淡然无波:“无论当年之事为何,今时今日,你都已站在了天下苍生的对面,你若不除,天下不宁。”

      七修子又哈哈笑了起来,他神色间早没了丝毫以往那个敦厚长者的风度,眼梢眉角,全然是冷酷肆意的阴沉,他笑着道:“青帝陛下说我站在了天下苍生的对面,可当年却是贺沅的残魂求我助他报仇雪恨,也是成修求我助他飞黄腾达……于他们而言,我非但没有站在他们的对面,反而是他们的大救星。”

      顾清岚已料到贺沅和成修的魂魄早已被这魔物吞噬,听他如此说,就更确定了一件事,微弯了唇角:“你虽可用魔气控制旁人,但若想要全部控制此人,进入他的肉身之内,就必须得到原主的同意……紫昀想必不会答应叫你进去,所以他也只是被你的魔气控制而已。”

      被他说破,七修子顿时停下了笑容,冷冷望着他道:“若无原主同意,我是无法上身,只能不人不鬼地飘荡来去,要不是青帝陛下当年定然不肯将肉身让给我,我也不用费尽心思要青帝陛下死了。”

      顾清岚又弯了弯唇角:“你如此费尽心机要打开地宫,下面定然有什么对你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且来猜上一猜,是你自己原本的身体还被封印在下面吧?你如今这般样子,只怕不过是你昔日的一缕残魂。”

      又被他猜出,七修子也仍是阴沉望着他,隔了片刻,才突然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笑了一笑:“所以今日少不得再烦劳青帝陛下一次,为我打开这个地宫。”

      路铭心一直死死盯着七修子的一举一动,只待他稍有动作就要冲过去砍人,却看到他突然抬了手指,捏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法决。

      紧接着顾清岚的身子就微晃了晃,抬手按住了胸口。

      路铭心只觉心头一凉,自昨日起隐约担忧之事此刻终于被印证,她整个人顿时通体生寒,如坠冰窟。

      七修子得意冷笑道:“这次的魔毒也是为了青帝陛下一人所特制……不知滋味如何?”

      他边说手中法决变幻,顾清岚的身子就又晃了一晃,似是无力支撑,脸色也更苍白了下去。

      看到顾清岚受苦,七修子更加得意,还挑了眉:“既然在琉璃镜的影像之中,我已做了坏人,此刻我若不坐实了这个名头,岂不是冤枉?”

      顾清岚微抿了唇,苍白无色的唇间已渗出点点血滴,透着暗红之色,他抬手将之擦去,淡淡开口:“你即使对我下毒,也不会对此刻局势有何影响……你已阴谋败露,穷途末路,再做无谓挣扎也是徒劳。”

      七修子“呵呵”笑了起来:“是吗?我怎么觉得若我用你的性命做要挟,如今在场的这些人中,至少会有数人会过来帮我呢?”

      顾清岚侧头望向李靳,李靳也正望着他,咬牙将下颌紧了紧,才开口道:“顾师弟虽重,但天下更重。”

      路铭心茫然地去看顾清岚,却看他随即又望向了自己,那目光虽然仍是平静若水,却不知为何,看得她心惊,她嘴唇张合了几次,才能发出嘶哑的声音:“师尊叫我如何……我就如何……”

      七修子显然没想到这最关键的两人都如此之快表明决心,微愣了一愣,也就在他这一愣神间,顾清岚突然低声道:“开阵。”

      随着他话声落下,围绕着他和七修子,蓦然升起一个金色结界,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这就是燕氏独门的天罗金光结界,以燕氏家主徽章为法宝,燕氏独门心法催动,结界既成,除非设下结界之人解开结界,不然哪怕一丝灵力,一缕魂魄,也休想从中逃脱。

      方才顾清岚和七修子说了那么多,却并不是要同他叙旧,而是要拖延时间,叫燕夕鹤有机会潜入七修子身后,发动结界。

      七修子一愣,待看到落入结界之中的只有他和顾清岚,就又笑了:“青帝陛下打算和我同归于尽?这还真是难得的殊荣。”

      顾清岚轻咳了声,将口中残血吐出,他们二人此刻说的话,结界之外已经并不能听到,顾清岚就望向他摇了摇头:“我来做我数百年前就应做之事……将你送回你应往之地。”

      他话中的意思,是要将七修子送回到他们脚下站着的地宫之中。

      七修子愣过之后,哈哈笑了起来:“既然青帝陛下早就看出我本体了,却又为何不肯对那些喽啰们说?是怕说过之后,他们又无法相信?”

      顾清岚还是摇了摇头:“你是地魔,地魔乃是天地所生,天地不灭,魔心不死……故而你无法被杀死,也无法被净化淬炼,只有将你同你那身躯,和其他应运而生的魔物封印在地宫中,才可保元齐大陆安宁。”

      七修子望着他似笑非笑:“元齐大陆安宁,真的有那么重要?你可知成修为何要接纳我?是因他见到青帝陨落后,三山宗门崛起,于是就想到,若三山宗门湮灭,那自然就有其他宗门崛起,说不准那一日,就轮到他头上……乱世才可出英雄,安安分分修道,多没趣味。”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蠢痴妄念,世间之人再所难免,所以天地间也才会生出你这等蛊惑人心的魔物……但天地之间,却并不仅只有这些虚妄贪婪,还有更多惜生向善之念。”

      七修子听他说着,将手中法决捏得紧了些,唇边的笑容已带了几分狰狞:“青帝陛下说得不错,但别忘了,成修也有四百年功力,如今的你,又能奈我何?”

      顾清岚的脸色已更苍白了几分,他却缓慢放开了按在胸前的手,微弯了弯唇:“拜你所赐,我如今倒也已习惯了这等痛楚……”

      七修子脸色一变,复又狰狞地道:“你莫忘了,你身上的魔毒唯我可解,就算你将我打回地底,你仍是要给我陪葬。”

      他连番设计失败,确已被逼到穷途末路,此刻只有外强中干地依仗着在顾清岚身上种下的魔毒,期望能够再次逃出去……再次逃出去,他就能再有几百年,有再一次的机会。

      哪怕千年万年,哪怕失败多少次,他也要从那深黑无边的地底逃脱,让那已沉睡了千万年的身躯,再次见到阳光。

      他眼中的狠毒已像是一只手,从地底的无间深渊中伸出来,想要抓住眼前这干净无垢的人,将他一起拽入地下。

      为何?为何同是生在天地之间,却叫他生得如斯污浊不堪,叫这人生得如此纯白无暇?

      所以他要他辗转苦痛,要他染上鲜血,要他横遭背弃,要他冤屈死去……而后,他就能占了那具皮囊,变成了他。

      金色结界之中散开的荧绿色灵光,那是路铭心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纯粹的灵光。

      让她想起来当年初见云风之时,那个少年眼中如同映着千山万水、碧波无垠,她只用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人将要走进她的心里,叫她永世难忘。

      后来云风在她怀中逝去,她亦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尊,她的世界中就又只剩下一片灰暗沉闷,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

      她混混沌沌时也曾想过,她挚爱之人,究竟只是云风,还是顾清岚?

      可如今又到了这一刻,她才又明白,她之所爱,从来都只是眼前的这个人。

      不管他曾被叫做青帝,还是曾是云风,她只知道,那是她的师尊,她爱他至深,仿佛隔了千载轮回,历尽无数劫难,才能再将他拥入怀中。

      当绿色光芒和结界的金光一起消散之时,李靳和路铭心近乎同时冲了过去,一起冲上去的,还有夜无印和凌虚真人。

      然而他们谁都没来得及抢在路铭心之前去抱住那个人,好像她的渴求,已能令她超越法力之差,让她比所有人还要快很多。

      顾清岚轻咳了咳,对她微微笑了笑,抬手去轻抚她的脸颊。

      他的脸色并不算太过苍白,站立的身形也不能算太不稳,但路铭心还是抱着他,顺着力道让他缓慢坐倒在苍翠的青草之间。

      她手指发着抖,去擦他唇边涌出的鲜红血迹,不想让那些血将他胸前的衣衫染红,却渐渐染红了她自己的衣袖。

      她身体不停地颤抖,却还是紧紧抱着他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凑过去亲吻他失色的薄唇:“师尊?”

      顾清岚又对她微笑了笑,仍是那般柔和地望着她:“心儿,我无事……”

      路铭心抱着他茫然了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哆嗦着说:“师尊,此间的事已经完了,我们一起回云泽山吧?”

      顾清岚将目光转向李靳和凌虚真人,在看到李靳对自己点了头之后,才又对她笑了笑:“好。”

      接下来的事,路铭心又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如同四十年前,她抱着云风从独首山一路仓皇地去往云泽山一样,她还是这么抱着顾清岚,没有去理会任何人,就这么走了。

      好在这次她舍不得他再受颠簸之苦,也能记起来自己有飞车,于是就有了能供他休憩之所。

      顾清岚也没有像当年的云风一样,时常昏迷不醒,只不过他的脸色却仍是那样苍白,也会断断续续地咳出残血。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毕竟这仍是回云泽山的那条路,这一日他们又恰好在黄昏之时,到了当年路铭心曾抱着云风望向山下灯火的那座山峰。

      路铭心将飞车停在了山峰之上,顾清岚被她扶到了车门旁,向下看去。

      他看到那归航的小舟,码头的灯火,就轻叹了声:“四十多年过去,这里也仍是和当年一般无二。”

      路铭心抱着他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胸前,隔了一阵才能开口:“当年就是在这里,师尊答应我要陪着我。”

      顾清岚轻笑着望向她:“可那日你也说了,你只要云风,别人谁也不要。”

      路铭心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身子抖了抖才继续接了下去:“可师尊就是云风,不是别人。”

      顾清岚抬手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唇边的笑意有些无奈:“那时你还说,你师尊很厉害,一定会救我……”

      他说着微顿了顿,轻叹了声:“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救不了云风。”

      路铭心听到这里,身子又抖了抖,她那时一心一意地怨恨着他,却没想过,他就是云风,他非是不想救,而是他也无法救他自己。

      七修子说他别说救世,总是连自己都救不了,可最后他确实救了天下……救了天下,也仍旧救不了他自己。

      她这么想着,眼中的泪水也无声地滑落了下来,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她不想惹他伤心,连忙忍住,凑过去吻他,不叫他看清自己的眼睛。

      顾清岚轻搂着她,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唇边溢出一声低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次他们终于还是回到了寒疏峰,路铭心扶着他下车。

      他用目光扫过眼前的白色的庭院和落满了雪的紫竹,微弯了弯唇角:“这次大约能清净些时日。”

      路铭心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当年青帝中过魔毒后是撑过了多少日?如今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驱除那魔毒,或是仍无法可想?

      她也不知道同他在一起的每一日,是不是仍是偷来的,只能紧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

      他还是温柔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一般说:“心儿,我无事。”

      寒疏峰上岁月匆匆,转眼前距离独首山围堵七修子的一战,也已过去了数月之久。

      这数月间道修和魔修也称得上风云变幻,道修的三宗门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却悄然退隐闭关了几个长老,至于这些人是自己主动退隐,还是情势所迫,退隐也是他们能留下的最后颜面,就不可说了。

      至于死而复生的魔尊夜无印,却并未公开认了路铭心这个女儿,而是同月沧澜一起回了魔界。

      月沧澜倒是托人给路铭心带了口信,说自己知道去哪里能补齐夜无印的残魂,这样等夜无印魂魄完整,也许就可以像樊昭璟那样,找顾清岚用玉生草重塑肉身,再同她相见。

      不过这数月之间,李靳倒是经常轻车熟路地上峰来“拜会”。

      今日他还是悠闲地御剑而来,落在峰上,走入殿中,就看到顾清岚还是披着一领裘皮大氅,坐在房中持着一卷书,就着暖炉去看。

      李靳顿时就“啧啧”了声:“这都阳春三月了,顾师弟怎么还是如此弱不胜风的样子。”

      顾清岚连抬眼看他都没看,只翻了一页书,微勾了唇角:“心儿喜欢看我如此。”

      李靳顿时想起来自己走进来时,路铭心那丫头看过来的那好似饿狼一般直勾勾的目光,顿时有些头疼:“我说顾师弟啊,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那丫头,你身上的魔毒早就去了,也不会陨落了,不然我每次来,那丫头看我的目光,都像是我要跟她抢肉吃一样。”

      想起来当初路铭心闹得那一场事,顾清岚也是又微微笑了笑。

      七修子用紫昀的身体给顾清岚下毒,他们确实都没有防备到,不过算上青帝之时,顾清岚已经是第二次中魔毒,早在毒性尚未发作之时,他就有所察觉,当即私下同夜衾说了。

      上一次青帝体内的魔毒是在琉璃镜中被拔去的,被琉璃镜重塑洗髓的顾清岚的血肉魂魄,也比当初的青帝,更能抵御这种魔毒。

      故而在七修子催动毒发之前,顾清岚已用夜衾告诉自己的法子压制过了,毒性发作时也并未损害到灵根,只是在他经脉间游走之后,就被逼了出来。

      后来顾清岚将七修子重新打入地宫,又将地宫加固补齐了裂隙,显得虚弱无比,也吐了不少血,却不是因为中毒,而是和论剑大会上一样,使用法力过度。

      只不过那时路铭心显然被吓得狠了,竟像四十年前一样,抱着他什么也不管,就这么走了。

      顾清岚原本也不耐烦留下来处理道魔间那些琐事,干脆就任由她带自己回云泽山。

      这么一来,倒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都以为他真的过不了多久就会陨落,许多人为此担忧不已,据说有修士专门为他召开祈福大会,搞得隆重无比,去者甚多。

      顾清岚笑着抬头看李靳:“我每日都同她在一起,也不知跟她说过了多少遍我没事,她若是还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路铭心那时也只是关心太过以至一时昏头昏脑,回到寒疏峰后和他日日相对,他身子是好是坏,她应该早就看得明白了。

      现在这样处处小心翼翼,也还是太过后怕而已。

      至于李靳,却是她原本就看李靳不顺眼,现下李靳又是为数不多来打扰她跟师尊二人世界的人,她能有好脸色就奇怪了。

      李靳只能有些头疼的捏了捏额头,对他说正事:“云泽山和魔修之间的草药往来,倒是如你所料般,叫道修和魔修之间的其他交易也渐渐多了起来……接下来如何去做?”

      顾清岚也仍是一笑:“静待时机……你又不是等不起。”

      李靳听了也挑眉,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修士和凡人的不同之处,修士有数百年光阴可以等,可以筹谋。

      以李靳的天资,来日渡劫成功,也成散仙之身也未可知。

      于是他们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等下去,等到道修和魔修之间的隔阂渐渐消弭,等到有一日,青帝和魔帝当年的心愿也许就可实现。

      天下修道之人皆为一体,天下修道之人皆循善恶,为苍生。

      一旁躲着的路铭心安静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憋不住,悄悄从门外遛了进来,眼巴巴看着顾清岚:“师尊又要跟李师伯说上很久话,都不理我了。”

      顾清岚想哪次他不是同李靳说不到三句话,她就跑过来诉苦,只能对她微笑:“心儿,你可过来。”

      路铭心顿时低声欢呼了一下,跑进来扑到他怀里,也不管李靳也在,就去吻他的唇:“师尊,师尊陪我看雪。”

      窗外四季风雪不断的寒疏峰上,又飘起了晶莹剔透的雪花,漫天纷扬,朱砂在雪中带着另外几只拉车的仙鹤展了翅膀,扇起刚落下雪花,仰了头在庭院中昂首踱步。

      这一片熟悉之极的风景,他们从今往后,也不知还要再看上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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