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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白鹿 ...

  •   初次见到那个少年时,李靳只觉得新奇,为何这么一个琉璃也似,连大声说话都能吓着他一般的小人儿,也来参加论剑大会?

      怕是连第一轮都撑不过,就要哭着跑回宗门。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身旁的人提醒他,说这是云泽山的寒疏峰主,已故朔元真人的关门弟子,辈分比现今的云泽山掌教还高。

      他知道那人是提醒他这个少年在云泽山地位极高,叫他不要太多怠慢失礼,免得云泽山面上不好看。

      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声,随口道了声“顾师弟”,神色照旧显出几分轻慢。师承好,辈分高又如何?论剑场上刀剑无眼,输了反倒更加丢人几分罢了。

      那少年却如同没觉察到他的轻忽,淡淡开了口,清凌凌的声音,犹如冰泉叮咚,听得人兜头一泼清凉:“李师兄,有礼了。”

      没有过分倨傲,却也丝毫不显怯弱,平平淡淡地,偏生叫人挑不出错。

      他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笑,心道弱不禁风的样子,瞧上去伸出一只手就可以捏死,倒是有几分气度,只是也不知这气度能撑到几时。

      他那时还未想到,此次这个论剑场上叫众人一起跌破了下巴的,会是这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他看了几场他同其他修士的论剑,这个因年纪太轻,还未及赶上试剑大会,就直接来了论剑大会的少年修士,剑法和术法自然是叫人惊艳。

      更叫他惊讶的是,这少年仿佛有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论剑场上那少年抬手间剑意纵横,冰寒凌冽,他却突然听到自己身侧的绝圣真人,极轻地叹息,低低地唤了声:“师尊。”

      他略带讶然地望向绝圣真人,也是不解,就揣测着说:“师尊,您是看着顾师弟的剑法,有几分师祖的痕迹?难道顾师弟也是师承自师祖?”

      绝圣真人却又摇头叹息,微垂下双目,露出一个似喜似悲的神色,轻声道:“我从未想过还可得见师尊当年风采……”

      修士素有隔世复生之说,那时他望着绝圣真人的神情,在心中暗暗揣测过,师尊是认出了什么?眼前这个少年,莫非就是师祖再世?

      可绝圣真人在那之后,却又对此绝口不提,乃至于对这个少年的关心,也总像是隔着一层雾一般,捉摸不透,还带几分遮掩。

      他心存疑虑,也不去再想,那次论剑大会的最后一场决胜之局,也是在他和这个少年之间展开的。

      他本就是上届论剑大会榜首,这次也没打算将魁首之名让出去,只是没料到这少年头一次进论剑大会,就能一路打到这里。

      他缓步进入论剑场中,看着那少年神色不动地拾阶而上,白色衣袖飘扬,身后雪色长剑上亦是雪色的剑穗随风而动,直如谪仙般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心中微微一动,生出一个念头:若是将榜首让给这个人,也不错。

      这心思才刚起,他忙就命自己打住,定神一再坚定战意,连看向那少年的目光都变得有些过于热切:“顾师弟啊顾师弟,你说我该如何对你才好?”

      他们才不过点头之交,并没有熟稔到可以随意玩笑,这句话的意味太过含糊不清,那少年顿时微蹙了秀眉,眼中寒意也更凌冽了几分,淡淡只吐出一个字:“请。”

      这是连“李师兄”都不屑于叫了?

      他咧嘴一笑,当真被激起了战意,哈哈大笑一声,背后涤玄剑出鞘,剑由心动,已鼓掌满灵力,对准少年劈了过去。

      他第一剑落下,还怕自己出手太重,会伤了人,却没想到那少年背后长剑亦脱鞘而出,不着痕迹地接了下来,仿佛他那人人望而生畏的强横真气,在他面前犹如浮云轻尘。

      这剑过后,他再无顾虑,法决长剑齐出,真气剑光一起朝那少年而去。

      初时他存了些试探之心,并没有尽全力,待过了几招后,他手中渐渐就失了轻重,那剑意和法力越发鼓胀猛烈,直如生死相搏。

      这并不是因他没有分寸,而是因若他不尽全力应对,他就会输。

      是了,这就是为何他次次同他论剑,都打得如此兴起的缘由,只因若他不是如此全力以赴,不是如此犹如搏命相拼一般,他就会输。

      而他不想输给他……这人本就目下无尘,他又已然冒犯了他,若是再输给了他,日后只怕这人连一点青眼相加都不会给他。

      这一场论剑当真是酣畅淋漓,他甚至都忘了二人是打了多久,只知道决胜的那一招,他赢得极险,但也总归是赢了。

      眼前的少年微抿着唇收剑还鞘,他亦气喘吁吁,却不忘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顾师弟,承让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笑容着实太气人,那人抬眼看了看他,干脆利索地吐了口血出来。

      他看着那殷红血迹,着实愣了一下,论剑场上重手将人打伤,虽说也不算犯规,但对于向来游刃有余又不喜欢得罪人的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他心中有些慌了,强撑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却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服软说几句好听的,要该说什么才能不惹得眼前的人更生气。

      他还正自不住盘算,却看到眼前的少年抬手将唇角的血痕轻擦了去,淡淡道了句:“惭愧。”

      说完这句,少年竟就这么转身自台上走了下去,一袭云泽白衣点尘不染,身形照旧挺拔沉静,不见丝毫初败的颓唐失意。

      他赢了最后一个对手,就是这届论剑大会的榜首了,要留在场上接受师长师兄弟的道贺。

      然而他心中却不知为何有种莫名难辨的滋味,越过层层人群想去追逐那少年的白衣,却看到他走下场去,正侧首微弯了唇角,对围上来同他嘘寒问暖的师侄们笑了一笑,张口说了句什么,就同他们一道御剑离开。

      他心思不属地应和着身旁的欢笑,望着那远去的数朵白云,蓦然想着:原来这人也是会笑的,也不知何时能叫他同我笑上一次。

      也许是他太过心心念念,不过数月之后,他竟能再次同他相见。

      那是他得到消息前往叶城除魔,正在城中夜市里打探消息,就看到一个惦念已久的白衣身影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

      夜市中熙熙攘攘,他却飞快上前,一把扯住了那人的袖子,开口笑道:“怎么今日这样巧,叫我遇上顾师弟?”

      那人陡然被人接近,已警觉地要以法力将人弹开,但却在将要发力之时,觉察到对方灵力纯正雄厚,是个修道之人,此时听到他声音,带些无奈地回转身来看他,淡淡开口:“李师兄,叶城中魔物作祟,同道们皆往此处赶来,李师兄遇到我,也不能算作太巧吧?”

      数月不见,那人还是这般淡然冷静的样子,连带那声音,也还是如当日一般清清冷冷,叫李靳只觉浑身舒泰,清凉沁心,顿时连追查魔物的烦躁也都消失殆尽,更加拽紧了那衣袖不肯松开:“既然遇到了,我看顾师弟也没有个伴儿,不如我们两人一起如何?也好有个照应。”

      那人在云泽山上地位尊崇,法力剑术又这般厉害,若要找个人结伴历练,当然是再简单不过,他会一人前来,大半是因性喜清冷,不爱跟同道绑在一起之故。

      李靳自己也是如此,自他学成下山,就从未找过什么同伴,只因他觉得所谓同伴都是麻烦,用处还不如拖累自己得多些。

      可遇着了这个少年,他就无论如何,也想同这人多相处那么几日,就算不同他论剑,就这么和他一同除魔卫道,也是极好的。

      论剑台上那么不欢而散,他本已做好了那人不肯理会他,需得死打烂缠的准备,却不想那人仅是看了看他,就微弯唇角轻叹了声:“我探得消息,此间幻魔厉害,已有数位同道折在它手中……既然李师兄这么说了,我们这次且共进退吧。”

      李靳向来骄傲自负,听那人这说这幻魔厉害,胸中反倒起了一股子战意,冲他眨了眨眼睛:“顾师弟莫不是怕了?随我一起,我定当护你周全。”

      他本以为如这般十几岁的少年修士,哪怕剑术法力过人,遇上厉害妖魔,也还是会怕一怕的,若不然这人也不会同意和他一起行动。

      谁知那人却又微勾了唇,尚有几分稚气青涩的面容上一派沉静,淡淡地道:“李师兄是新一辈中的翘楚,若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未免会堕道门志气。”

      他此语一出,李靳却是愣了一愣,方才有些回过味来,这话中的意思,听起来竟是那人怕李靳降不了幻魔,出事传出去不好听,这才同意要跟他一起行动。

      李靳活了数十载,几时被这般轻视过,顿时沉了脸:“顾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望着他变幻的神色,也终是弯着唇角,对他笑了一笑:“李师兄,你同我一道,我也定会护你。”

      李靳给这浅浅一笑晃了神,连心里的气都霎时间烟消云散,不仅没了气,还熨帖无比,顿时又好声好气地对着那人说:“顾师弟这么记得我,我真是开心。”

      他对着这人,总是说几句话就不由自主带了几分调笑的意思,那人仿佛是无奈般,弯着唇角轻摇了摇头,却未再去接他的话。

      这第二次相见,他也仍是没料到,他二人被卷入了幻魔的幻境中被困了整整七日。

      而在他们法力即将耗尽,情势危急之时,临危不乱,在紧要关头发觉了幻魔的破绽,令他们能够脱困的,却是那人。

      终于诛杀了幻魔,重返人间后,李靳力竭地瘫坐在叶城深夜无人的河岸边,大笑了声说:“顾师弟,果真是你护了我啊。”

      那人也精疲力尽,连脸色都苍白了几分,却未像他一般坐倒在地,仍是勉力站着,淡淡开口道:“若不是李师兄最后劈出的那一剑,我们也无法出来,我也需多谢李师兄。”

      李靳长叹了声,仰头看着天幕上的夜空繁星,怀念般道:“不过能在幻境中看够了顾师弟饮茶的样子,也算不枉此行。”

      说到这里,那人也有些啼笑皆非的神色,弯着唇角道:“我却不曾想到,李师兄心中对我最深的欲念,乃是要看我饮茶。”

      李靳“哈哈”笑着侧了头去看那人:“顾师弟原本猜测我心中的欲念会是什么?”

      那人微微笑着:“难道不是同我论剑,直战到天崩地裂也不停下?”

      李靳一愣,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难得顾师弟没猜我会对你肖想些不可言传之事。”

      毕竟他先前对着这人不由自主说出的那些轻狂孟浪之词,会被猜得不堪也是常理。

      那人听着他说,却又只弯了弯唇角:“李师兄道心恒坚,我不会往那处去揣测。”

      李靳此人,素来有些随心所欲般地狂傲不羁,这在道修之中,算不得会被推崇欣赏的性情,反而颇多微词。

      他这时也不过是青池山掌教的小弟子,还是那个法力虽高,剑术虽好,但却有个处处比自己厉害的师兄的小弟子,谁也不以为他往后能继承青池山掌教的衣钵。

      旁人就算畏惧他法力了得,再加上他师尊和师兄的面子,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私下里却少不得暗暗鄙薄。

      李靳素来清楚这些,也浑不在意,却没想到这人轻淡一语,全然信任笃定,会叫他如此……心绪难平。

      他翻身而起,抬手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在那人身子还紧绷的时候,又将他往怀中按了按,停了一下,才带着笑意说道:“顾师弟啊,往后你我时时结伴历练可好?”

      那人在那一日是未答应的,李靳记得他只是僵着身体被抱了一阵,显是还不习惯同人如此亲近,不过却也终是未将他推开,仅是极轻地叹了口气,还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了那么一拍。

      但自那一次叶城之行后,李靳当真努力“时时”同那人一起游历起来。

      云泽山寒疏峰上,时时都能看到他“论道”的身影,云来镇的各色吃食美酒,更是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

      而他们二人结伴同游的身影,更是遍布了元齐大陆,从最南端的魔界,直到千里冰封的北境,从广漠无垠的东海,直到绵延万里的仙境昆仑。

      连云泽山的弟子们,也渐渐习惯了李真人的不请自来,见了他也只当见了自家宗门的师兄弟一般,随意道个礼。

      这一日同那人一起在山下历练归来,李靳抱着一坛云来镇的醉年春,半卧在寒疏殿中看那人在旁闲闲地饮酒,不紧不慢地摆着一局残局。

      棋子黑白交错,世事大梦未醒。

      李靳不由微勾了唇角,开口道:“顾师弟,你说我们终日修道,哪怕并不能证得大道,白日飞升,但有这数百年光阴,也已不枉了。”

      那人已是青年样貌,少时青涩尽褪,更显得一动一静,仙风道骨、雅致悦目,听他说着,只是垂眸微弯了唇角,淡道:“得证大道,一瞬足矣,何须千载。”

      他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是顾师弟更通透些,我却未免痴惘,太过执着了些!”

      那人听他笑着,也抬了头望向他,神色虽仍是清冷如常,映着他身影的眸中,却暖意盎然:“李师兄,绝圣道尊有意传承衣钵给你,这些戏言之词,往后同我说说便可,不可随意为外人道。”

      其时他师尊绝圣真人已到渡劫关口,却不知为何越过他师兄,属意他继承衣钵和道尊之位。

      他本无意接那道修之尊的位子,又担心师尊渡劫不成,想到这些,未免烦忧:“若我师尊当真传承衣钵给我,我往后却不能如现今般自由自在了……也不能时时来寻顾师弟。”

      那人又是微微一笑:“李师兄,你我不须相见,亦是神交。”

      他好不烦恼,干脆放了酒坛滚过去揽住那人的腰:“不成,我对顾师弟有执着,见不着顾师弟,我修道便没滋味!”

      他这时已有些醉了,那人便没有如往常一般,将他手臂挥开,任由他如此无赖抱着,弯唇轻叹了口气:“李师兄,来日肩负道修之望,怕是要辛苦你了。”

      他情知那人说得不错,也非不敢担当之人,当此之时,却希望这俗世烦扰,可离他和这人再远那么一些。

      只可惜天往往不遂人愿,数月后,他师尊绝圣真人历劫陨落,临终前夜,将青池山和道尊之位,交到了他手中。

      师尊陨落后再过数月,道统即位大殿上,他望见那人站在云泽山的修士之中,仍是一袭白衣,静默垂眸,衣带飘然,宛若随时可以乘风而去。

      他走下论道台,那人对他稽首行礼,淡道:“李道尊。”

      他还了礼,笑着望他:“顾真人。”

      任是后来多么厉害、地位多么尊崇的修道之人,也总归是有轻狂年少、意气风发之时,而他知道,那些时光于他来说,已是往事。

      此后数十年光阴匆匆过去,他道法日益深厚圆熟,也在师兄和李氏宗族的暗中相助下坐稳了道修之尊的位子。

      只是那些隐去身份,在山下翻滚红尘,斩妖除魔的快意日子,再也不曾有过。

      这数十年间,那人也收了一个徒儿,性子脾气,有几分他当年的狂傲不羁,还因遇着了个温柔坚忍,全心待她的师尊,比之他还更狂妄几分。

      是了,那人就是这般性子,初见冷若冰霜,待入了心,却发觉那温柔情意,无处不在,就如寒疏峰上终年不息的落雪,那般凉,却也那般软。

      待那人遇害陨落的消息,传到了青池山上时,他正在饮酒。

      杯中的水酒不是云来镇的醉年春,而是山下青枫镇特产的烧刀子,带着北地惯有的浓烈如火,饮一口下去,如刀割喉,分外痛快。

      他听了消息也未变色,只是又饮了杯酒,神色如常地嘱咐弟子:“送一份丧礼去云泽山,比惯常重一点。”

      那人的尸身一直被他那个不成器的徒儿霸占着,落葬的丧仪也一直未办,他也从未起过心思再去云泽山看那尸首一眼。

      修士的肉身不过皮囊,若那人已不在了,去看那无知无觉的皮囊作甚?

      即使那人陨落,李靳当然也仍是稳稳坐着道尊之位,间或应付下那人那个每每缠着他“论剑”的徒儿,从她的剑法中循些他往日痕迹,也算是个趣味。

      时光对于修士来说,总是格外快些,这一夜入定,李靳梦到一片苍翠的山林,云雾缭绕。

      青青高岩,中有一头白色的鹿,通体如雪,侧首望向他,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春水明媚。

      那头白鹿就那么看着他,而后转身向着莽原跑去,身姿矫健,宛若精灵。

      醒来时卧榻之侧寂静无声,窗外青池山的云海翻涌,他想到原来距那人离开,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他养在屋角的那株雪灵芝,也在这一夜间变成了银红之色,悄然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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