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来君何归》袖舞蓂荚

4、承*季灵

　　曾为汉帝眼中人，今作狂胡陌上尘。身死不知多少载，冢花犹带洛阳春。
　　我姓高，名季灵。是文宣帝的小女儿，大齐的新泰公主。父皇曾经对我优容相待，又看我无母妃照料，临死前特地嘱咐容华夫人照顾。李后带我刻薄，我虽然难过，可是，每当看到父皇留下的琵琶的时候，心情就会好起来，至少我知道，父皇在天上看着。
　　本以为太子哥哥登基了，六叔辅政，虽然宫里日子不好过，但是至少天下能有几日太平日子可过，也算是不错。但是很显然，我错了。
　　太子哥哥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是向来待我不薄，但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向待人随和的六叔杀害。
　　我是唯一一个目睹所有经过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死的人，因为那天我的心腹丫环拼死跳了出去，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没有人看到躲在桌案之后的我，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说话了。
　　太医看过，可是都束手无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病，总之，我恐惧见到六叔，恐惧说话！怕一不小心说错了只字片言，便失了性命。皇宫，我恐惧起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了。这里就是一个金丝牢笼，锁住了我们所有的人，生命早就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我想要逃走，要去一个没有血腥的地方，干干净净地过完这一生，可我知道，这只是奢求。有谁愿意带走一个哑巴又不得宠的‘公主’？
　　直到十三岁的那一年，我遇到幼年的恒迦和长恭。
　　当是年幼的恒迦随着母亲，斛律夫人进宫，与此同时长恭也被召入了宫内。
　　“咦？这不是凤求凰吗？是谁在弹琴啊？”我听到一个陌生却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身子一颤。现在的我，仿佛是夜里的鬼魂不敢见到清晨的阳光一般，根本不敢见生人，那些鄙夷的眼神，恶毒的话语，仿佛一根根利刃刺入我心头。
　　我抱起几乎和我一样高且十分沉重的古琴，不顾身边的宫女的惊呼，转身就跑。我现在的脸色一定苍白如鬼吧！我不想死，不想被发现，我只是想要静静地躲在谁都看不到的角落这也不可以吗？
　　“喂，你别怕啊！”一个男子，不，或许当时还只是算是小男孩，跟在我身后追过来：“我没有恶意的！”
　　我不管不顾地往屋子里跑去。脚踝却一阵剧痛，我狠狠地被绊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要和大地亲吻，不禁绝望地闭上眼，这下子摔下去，肯定是鼻青脸肿。
　　在这个重视门第出身的皇宫，我这样一个过气的公主是没有人会管我的死活，就算伤的再重，或许也只能躺在床上等着身体自己复原，又或者就这样死去，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外面灿烂的世界，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啊！
　　“小心点！”一双不大却坚实的隔壁拦住了我的动作，一个矮小的人儿直接一把拽住了我，才使我免遭厄运，不过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礼物断做两截。
　　母亲，那个我素未谋面却因我而死的母亲，这是她唯一的遗物……我扑到在古琴上，失魂落魄地看着满地的碎屑，琴断，不祥之兆。
　　“对不起。”身边的男孩儿挠挠头，有些尴尬和脸红，低声开口：“你莫哭，我家中琴随你挑，即便都送你也无碍！我方才只是想要看看谁在弹琴，不是故意吓到你的！”
　　我沉默，低下头，抱着碎成两截的古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你是宫里的人？”小男孩却不介意我的沉默，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叫斛律恒迦，你如果愿意，就和长恭一样叫我恒迦就好！”
　　我抬头看着他，呆住了。他是头一个这样对我满面笑容的人，纯洁爽朗的笑容里看不出一点点的深沉，那样的清透。
　　旁边同行的男孩看上去还要小两岁，可是长得容貌却甚是俊美，颇有点阴柔之美，但满脸的沉静和大气却令人不敢小觑，他从容不迫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看身后的宫人和宫宇，忽然开口问：“你可是新泰公主殿下？”
　　我点点头。当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在未来，会成为名震一时的将才——兰陵王。
　　“长恭见过季灵表姐。”
　　我讶然看着他，眼前这两个人的行为举止让我有些惊讶，两个人都是身份不俗之人，却对我这个冷宫里的公主仍是彬彬有礼，言谈举止令人无可挑剔。
　　“斛律恒迦见过公主殿下。”小男孩有些惊愕，眨眨眼，笑道：“原来你是公主？”
　　我微微放松了些，努力扯起嘴角，露出笑容。
　　他们，成了这个偌大的皇宫里面，我唯一的朋友，愿意陪着我，愿意讲外面的世界给我听，愿意保护我的人。
　　躲在冰冷寂寞的皇宫里，只有自己明白自己有多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赐婚，这是皇家的公主唯一的出路，而我，在惶惶然中竟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虽然现在想想已经那么的遥远，可是当年的我，心里除了开心还是开心。
　　大红的嫁衣，虽然年幼却贴心的夫君，还有善良的公婆和叔嫂，我曾经一度以为我是最幸福的公主。夫家没有人因为我是公主而待我有异，也没有人因为我是哑巴而鄙视我的存在，如果说幸福是一瞬间，那那段刻骨铭心的幸福就是我的永恒。
　　嫁给恒迦之后，我常住在斛律家，像我这样没有地位的公主是没有资格单独分府的，只是偶尔回宫给宫里的娘娘们请安问好。
　　虽然我不能言语，可是恒迦很细心，知道我恐惧牢笼般的生活，甚至不顾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礼节，带我出门。
　　公公斛律光是我朝的大将，出死入生数十载，立下了汗马功劳，斛律一门也是光耀一时，公公是我大齐的太傅，长子娶了我表姐义宁公主，二子三子都涉足官场，平步青云。可是就是这样的荣耀更加的让我忧心。所谓功高震主，现在是大齐四面楚歌，突厥大周都虎视眈眈，所以需要公公这样的大将军拼命杀场，可是如果一切都结束了，或者出现一个能够替代公公那样的人物出现时，斛律家又当如何？
　　“莫争？”恒迦看着我写的纸条，微微蹙起眉梢，有些惊疑地看着满脸忧心忡忡的我，却又只是一瞬间，他满脸的不自在变成了一贯的云淡风清：“灵儿，你又在瞎想了。”说着把纸条伸向烛台，火苗舔到烛台上，顿时灰飞烟灭。
　　我着急地比划着，恒迦却压住了我的手，搂紧我，笑道：“灵儿，不用担心我。”
　　虽然恒迦面上状似对我的话不在意，可是却拒绝了九叔的册封。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他也看得清眼前的局势，斛律家已经光芒过盛，不仅父子四人身居要职，连大姐也成了一国未来之后，在外人眼中何等光鲜，但我知道，这恐怕不是什么福气。
　　直到孝瑜和孝琬表哥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眉角不自觉地乱跳一痛，不安慌乱萦绕在心头，可不可以离开这里？可不可以带着恒迦躲的远远的？仿佛能够遇见到结果，下一个又该是谁了？长恭表弟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了，那么，是不是说斛律家已经到了顶点了？
　　高纬继位后，比九叔更加的变本加厉了。不仅任用佞臣，也更加的猜忌忠良贤臣，生恐有人功高震主。
　　“我们明天就离开。”恒迦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用力地点点头。真好，请辞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否则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血腥吞噬。
　　可是，未曾想过，公公的死讯会传来的这么快。九叔以公公谋逆，将他引至山上，杀害！又立刻命人将府上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着满府的侍卫，我心顿时彻彻底底的凉了，终究晚了吗？一切还是来不及了吗？
　　“灵儿，你是皇室的公主，皇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要好好活着！”恒迦从瞬间的震惊变到冷静，轻轻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肩头：“你要坚强！”
　　坚强，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可是，人真的被逼到这个份上，要我如何坚强？！恒迦恒迦，你是带我离开黑暗的曙光，可是连你这道曙光都消失了，那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哭，却哭不出来。今日，我才体会到什么叫‘欲哭无泪’！原来，有一种痛更胜过死亡，那叫做心死。剧痛的一刹那，仿佛生命被抽离，心被割裂成一片一片，鲜血淋漓。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成为永恒的永诀。
　　那个‘我爱你’的口型成了我记忆中最珍贵的宝贝。
　　我没有死，却生不如死。
　　恒迦被处死了，那一天，我的世界轰然倒塌，我的生命已经随他的离开而逝去，高季灵已经灰飞烟灭了。
　　曾为汉帝眼中人，今作狂胡陌上尘。身死不知多少载，冢花犹带洛阳春。
　　一场酩酊大醉，一夜痛哭流涕，却只为在梦中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却没有结果。
　　孤冢前，我久久凝望着那无碑的坟墓，到头来，连一块石碑我也无法为他立。尘土纷纷扬扬，迷了我的眼，泪眼婆娑。
　　皇上要把我许给陆太姬的外甥作侧室，其实嫁给谁，本来与我就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既已无心，不过是空空皮囊一具。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 彼即无羁缚。
　　可是我拒绝了。
　　臣妾乖运，托命逆党；虽蒙宸极托体，尚惧夙业未尽。势不敢累椒房贵戚也。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从我笔下写出，连我自己都不觉自嘲自己的虚伪。说的自己有多清高，不过是一个世俗的小女子罢了。烈女不侍二夫，我这辈子都是斛律家的人了。
　　我长跪佛堂前，祈求佛祖能够赐予我们来世。三生石，缘定三生，我和他，是否来生还能再续前缘呢？
　　至于大齐的灭国是早已遇见到的。
　　我曾经提醒过长恭，可是他凄凉的笑容一直在我脑中无法磨灭，他说：“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战，不是为了皇家，在上战场之前我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愕然。
　　到头来，他们都走了，都去了一个我到不了的地方，为了恒迦的一句‘好好活着’，我苟延残喘地过着每一天，仿佛就是为了见证大齐是如何灭国的，如何得到上天的报应的。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着齐国的灭亡成了过眼烟云，而茫茫天地，我又该何去何从？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直到那个黑色的背影出现在我面前，一双同样绝望而又悲戚的眼神感染着我。
　　他说他叫影，他说他和我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哪里，他还说他的爱和我一样遗失在了梦境中，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叹口气，冲他伸出手，我们都是在这乱世中失去了挚爱失去了一切的可怜人。
　　结伴而行，一起去寻找传说中的桃花源，此事无关风月。漫漫人生路迢迢，还有数十载光阴的我们，除了相扶相携之外，如何能够渡过凄风悲雨后的余生？这早已无关乎爱或不爱，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够幸运的遇到人生的另一半，也不是每一个遇到人生另一半的人都能把握幸福，更不是得到幸福的人就一定不会失去幸福，所以更多的人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他也许不是你的致爱，却也许会伴你走过很长的一段人生，陪着你经历过狂风暴雨。所以我们只是两个寂寞而又充满往事的凡夫俗子在彼此身上寻求温暖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