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来君何归》袖舞蓂荚

3、转*高长恭

　　年少纷如陌上尘，不见吾瓢尽枯槁。
　　身为文襄帝的子嗣，我们的荣宠是盛大的，而与此同时相伴相随的危险也是巨大的。皇上，也是我们的九叔，一方面重用我们这些血缘兄弟，一方面又提防我们有异心。听上去很是光耀：河南王孝瑜、广宁王孝珩、河间王孝琬、兰陵武王孝瓘，我们兄弟都是地位崇高的郡王。可是，伴君如伴虎，上一刻的荣宠，下一刻的炼狱。
　　常年往返于漠北和帝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大好江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支撑多久。我这个万人景仰的兰陵王其实也是有软弱的时候。面对辽阔战场上那如同修罗场般的血海，面对撕心裂肺的骨肉离别，我心非石，何如能使不悲戚？
　　可是自古忠孝节义，忠之一字，放之首位，自当以忠君爱国为座右铭。可是每每看到乱世百姓的境遇，又忍不住心头的悲愤和无奈。水深火热生灵涂炭，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精妙的形容呢？我只是一名忠臣，即便知道帝王的过错，却只能以绵薄之力维护这偌大天下。这是愚忠吗？我不敢想，也不能去想，也许想通了，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动荡。或许从某方面来说，我是个懦夫。
　　大哥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原本握着毛笔的手抖得很厉害。‘啪’一声轻响，笔落到了雪白的纸上，渲染了一纸的黑迹，一副安详平和的湘妃竹的画像就这么毁了，可是却没有我心底地轰然倒塌来的更让人痛苦。我听到了身体里，左胸里面的某个位置，裂开了一条深深的鸿沟，而后发出了碎裂的声响，散落一地的是收不回的心。
　　“大哥是如何去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
　　暗影低下头，神色悲戚：“河南王谏劝胡皇后不应同和士开玩握槊游戏，属下私以为是和士开对河南王加以谗毁，致使皇上大怒，今日的酒席上命河南王饮酒三十七大杯，却不知道为何，河南王在回府的路上溺水了。皇上对外宣称是河南王醉酒而亡。”
　　好一个溺水而亡！真是把所有的嫌疑洗脱的干干净净。大哥的酒量就连我也自愧不如，如何可能如此轻易的就……
　　云姬轻轻掰开我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里面已是血肉模糊。可是身体的痛楚，怎能比得上心中的痛苦来的深刻来的绝望？
　　“夫君，您可要进宫？”我的王妃小心翼翼地为我上药，眼里却充斥着忧虑和悲伤。她一直都是懂我的，即便明知道我此时入宫不妥，明知道我也许在盛怒下会以下犯上也不曾阻拦，只是信任地望着我，给予我力量。
　　我闭上眼，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现在我能做的不是为大哥讨回公道，而我也没有那个自信能从皇上手中替大哥讨回公道，我能做的只是保住大哥的家室而已。
　　“四弟。”“三哥。”
　　进宫的路上，遇到了同样心急如焚，但比我更加杀气腾腾的三哥。我们兄弟虽然非同母所生，可是感情却比皇室任何一门中的兄弟关系都好。三哥的痛，不亚于我。
　　“我要替大哥讨回公道！大哥一向忠诚，九叔怎么能听信一个外人的谗言，陷大哥于不忠不义！”三哥愤愤然地开口，我隐隐看到他眼中的红丝，同我一样。
　　自古以来，好儿郎流血不流泪！可是，当我们不能流泪的时候，真的要靠流血来解决问题吗？
　　“三哥不可冲动。”我拦住准备闯宫的三哥。
　　“放手！我今天一定要手刃昏君替大哥报仇！”三哥的性子向来有些莽撞，我怕他再中了和士开的阴谋。大哥的死不是意外，或许和士开只是引子，真正的幕后是皇位上高坐的那人。下一个，下下一个，未必不是我们。
　　我承认，我迈不过自己的那道坎儿。自幼被灌输的忠君爱国的思想，如何能够在顷刻间被颠覆呢？可是我又放不下彻骨的恨意。心被生生撕裂。
　　“那个位置本来就不该是他的！论到名正言顺，我们才是文襄帝的亲子！他不过是一个夺位的冒牌货！”三哥恨恨地啐了一口，满脸的愤懑：“孝昭帝如何待他的？驾崩前如何叮嘱他，他都承诺不会伤害百年，可是到头来他可曾放过百年！？这样的皇帝你还能忍？”
　　“三哥！”我侧头看了一下四周，好在无人，这话要是被人听到了，恐怕我们还没有进宫就直接以谋反之罪问斩了。我沉下心来，劝道：“三哥如此这般漫无目的地就闯宫，有必胜的把握吗？就算三哥不在乎，难道不需要安排三嫂他们先行避难吗？三哥若是真要反，也不可以这样轻举妄动。”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或许从心中的一个角落的坍塌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可预知了。
　　“四弟说的极是。”三哥终于冷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我的肩膀，说：“如今我们兄弟齐力，一定不能让大哥白死。“
　　我沉默了。这个天下，要乱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宋太妃薨了。”刚从宫里回来的云姬脸色惨白，显然受了惊吓：“宋太妃为大嫂和侄儿请命，却惹恼了皇上。赐了三尺白绫。”
　　“大嫂和弘节如今何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
　　“被软禁在府内。”云姬神色黯淡，我们都知道，如今是软禁，可是，谁又能料到什么时候会是鸩酒一杯或是白绫三尺呢？
　　我沉默了片刻，回头看着云姬，轻叹道：“府里就拜托予你了，今夜我未必能回。”
　　云姬明显身子颤了颤，怔忡地望着我，良久，长叹：“夫君早去早回，若是需要，请带上暗影同行，暗影武功高强，这样妾身也放心很多。”
　　我知道，她明白我想要做什么。虽然是涉险，但是也是唯一能够救出大嫂母子的方法，我别无选择。
　　“不必了，暗影留下陪你，掩人耳目，府上毕竟人多口杂。”
　　暗影是云姬找回的一名高手，巧合的是正好同我的身材相差无几，所以我替他取名‘暗影’，意为暗中的影子。每当我分身乏术之事，暗影便会代替我，掩人耳目混淆视听。
　　至于云姬如何找到的暗影，我从未过问过，即使知道他们从小就相识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算亲如父兄夫妻，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辛秘。但是即便如此，我也相信云姬，她从不曾令我失望过。
　　月黑风高，弯月如弓挂树梢头，点点繁星照亮漆黑的街道，一片寂寥，唯有敲更人的声音偶尔传来。我伏在墙头，遥望着远方王府的动静。夜深人静，就连守门的也有了些困意，有谁能想到今夜会有人闯入河南王府呢？
　　我一身黑衣，趁着黑夜潜入了凄冷的河南王府。
　　没有了男主人的河南王府幽冷寂静，被世人冷落在的脑后。
　　我潜入了后院，凭借着一身武艺躲开巡查的侍卫，来到主屋之前。
　　这里，是整个河南王府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透过纸糊的窗户，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大嫂憔悴的身影孤坐窗边，似是在伤痛着。
　　我悄无声息地开门，侧身进屋。
　　“谁？”大嫂微惊，回头看见蒙面的我，下意识扑倒床边护住弘节：“你们要杀就杀我，不要伤害我儿。”
　　我扯下面纱，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大嫂，长恭来救你们的。”
　　大嫂又惊又喜，却立刻又担心地看着我，蹙眉道：“孝瓘，你来做什么？速速离开，莫要被人发现了。”
　　“长恭无能，不能救大哥，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伤害大嫂母子，今日特地前来相救。”我作揖，看着床上熟睡的侄儿弘节，不由地长叹一声：“长恭这就带大嫂母子离开，这京城你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停留了。”
　　大嫂愣了愣，忽然抱起弘节，交给我，苦笑道：“走？去哪里？我们母子在这大齐还能如何活下去？孝瓘你带弘节走吧！他好歹也是孝瑜的骨肉，我舍不得他受苦。至于我，已经无所谓了。”
　　“不可！”我心头一痛，一手抱着熟睡的弘节，一手抓住大嫂的手腕：“性命攸关，大嫂恕长恭无礼！”
　　带着两个人自然不如独来独往方便，更无法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了。
　　一面躲开来来回回的侍卫，一面带着大嫂母子向守卫最少的东门行进。我早就算过时间，还有一刻便是换人之时，那时交接混乱，方才是最佳逃跑的时间。
　　“我们先在水缸后面躲一躲。”
　　大嫂点点头。
　　本以为应该是能够安全过去，却忘了怀中的弘节。
　　“好冷，母妃，我们在哪里啊？”小弘节突然睡醒了，揉着眼睛，不舒服地动了动。
　　“糟糕！”我和大嫂对视一眼，在幽静的黑夜里面，就算是小声的说话都有可能被发觉，更何况是弘节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
　　“什么人？！”
　　眼见着一堆猩红的光亮朝着这边涌来，恐怕很快我们三个就会被人发现的！
　　“请你一定要保护好弘节！”大嫂轻抚了弘节的面颊，突然站起来，看着我，露出一抹凄厉而又绝然地笑容，笑道：“你要好好活下去，还有，要幸福。”
　　我大骇，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可是却来不及了。
　　她冲了出去。
　　顿时，所有的人声，所有的灯火都冲着大嫂奔离的方向追赶而去。我仿佛看到了大嫂最后那一眼的释然和解放。
　　我连夜将弘节送出了皇城，交给了早就在城外等候的亲信，只是告诉他带着弘节远走高飞，越远越好，切莫被人找到。
　　翌日清晨，宫内传来消息，河南王妃高卢氏殉情自尽于河南王府。
　　“不知道昨夜河间王和兰陵王睡得可好？”不出所料，皇帝果然在早朝之后独独留下了我和三哥。
　　三哥一脸茫然和倨傲，冷冷答道：“不好，兄长新亡，如何能够安眠？”
　　皇上眯了眯眼，冷冰冰地看着满脸写着‘不满’二字的三哥，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是否可信。而后，又转头问我：“兰陵王呢？”
　　“昨夜臣亦是睡不着，在王妃房中看了一宿的书。”
　　昨夜暗影假装做我，一直待在云姬房中，从窗外看上去，便是灯光和看书的人影。
　　“哦？那就好。”皇上一扫满脸的阴霾，轻笑道：“两位是国之栋梁，可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国之栋梁吗？或许以前皇上说这句话我会感激涕零，可是如今，心中却是说不清的感情。
　　“四弟，昨日的事情，莫非……”三哥回府的路上同我同车而行，他压低了声音询问道：“没想到你居然会比我还沉不住气。”
　　我淡淡一笑，说：“三哥莫不是把我当成胆小怕事之人？我不过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不愿做无谓的牺牲而已。”
　　思及大嫂，不由得还是有些怔忡。
　　“四弟……”三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慧雪姐姐不会想要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慧雪，慧雪……叫了这么多年的大嫂，几乎快要忘掉那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名字，一个曾经在我年少轻狂的日子里，心中留下不可磨灭地记忆的一个女子——卢慧雪。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阳。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她长我四岁，初初见面，不过垂髫孩童，一个是古灵精怪的重臣之女，一个是天之骄子的皇族后裔，一来二去两个小孩混得甚为熟悉。
　　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幼时我读书写字，她相陪；我画画舞剑，她相陪；看着她娟秀清丽却略带稚嫩的面庞，我曾偷偷绘下她姣好的容颜。
　　如同那些书里的故事一般，初初懵懂的我们，尚不知情为何物。可是却都喜欢上了曹植的这首诗。
　　而后，她结识了我们兄弟几人，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嬉笑怒骂，任凭短暂而又纯洁的时光流逝。
　　可惜青梅竹马之后，却未必是故事里面那样美好的结局。
　　她被皇上指婚给了我的大哥。
　　那一日，我看见她接旨之时看我的眼神，虽然不是很明白，却隐隐猜到那一面便是永诀，也是我们之间青涩，甚至是尚未开始的恋情的夭折。再见之时，她只是我的大嫂，而我，只是她的四弟，再无交集。
　　曾经心痛过，曾经醉过，也曾经挣扎过，却最终无能为力地放手，年少的爱恋，终是青涩的果实，未及采撷，便已经落入尘埃，无果。
　　三哥什么都知道，也都明白。记得他曾经说过，有些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的过错。有些人，终究是有缘无分。
　　我把这份感情刻意的遗忘，可是如果遗忘都需要刻意，那算是遗忘了吗？而今，她和大哥都死了，都从三个人的爱情里面解脱出来，独独留下了我，带着一辈子无法磨灭的记忆，存活于世。
　　如果说大哥的死是个必然，那三哥的死或许则就不出人意料了。
　　三哥的恨意太明显了，明显到就连云姬这样一个妇道人家都看出了端倪，忧心忡忡。
　　只是……当三哥的死讯传到边城漠北的时候，我的愧疚和自责充盈整个心。三哥的死，我也要负很多的责任，三哥替我把私放弘节的罪名顶了下来。加上和士开在皇上耳边挑拨，竟说三哥是每日射草人……古今以来帝王最恨的巫蛊啊！当年的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就因为巫蛊之祸，才终身幽禁；太子刘据亦是！罪同谋逆，诛九族的大罪！两罪相加，就是朝臣尽相为三哥请命也无能为力！
　　九族……我忽然想要大笑，那么，身为九叔的皇上，是否也该在内呢？
　　这么多年来，看得太多了。我们高家，由兴盛，到夺位，再到如今的颓废，经历了多少的风风雨雨？天家无父子，天家无兄弟，到头来，都为了一个皇位拼个你死我活！
　　电闪雷鸣。
　　我站在城墙上，任由滂沱大雨淋湿了我的衣衫，看着城下的将士，看着远方皇城的方向，我保家卫国究竟是为了谁？谁能告诉我答案？
　　“郡王，雨大了，请先休息吧！”暗影撑起一把伞，站在我身后。
　　我摇摇头，轻声苦笑道：“暗影，你是否觉得我很无用？连自己的兄弟和心爱的人一个都保不住？”
　　暗影凝视我良久，忽然咧嘴微笑起来：“暗影追随郡王多年，在暗影眼中，没有人比郡王更有担待。舍得舍得，舍和得自古便是形影相随。城里的百姓还等着郡王，郡王难道这个时候就要放弃了？”
　　我如被雷劈，僵直着背脊，望着暗影。
　　粮草不知道何时能够运到，如今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更是给运粮带来了困扰，而城中挨饿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方法就是大军能够速战速决。可是如果连我都放弃了，有谁能够救那些挨饿的百姓？突厥攻破城池之际，当是屠城之时，彼时，枉死的怨灵如何平息？我又如何面对千千万万奢求没有兵荒马乱的百姓？
　　“暗影，把我的鬼面拿来！”我在凄风中高喝一声，戴上鬼面，我便是那面目可憎的兰陵王，大齐百姓眼中的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高长恭！
　　不会忘记第一次我穿上这身铠甲之时，在心底许下的承诺，不仅仅为了皇家而战，就算死也不昏庸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