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来君何归》袖舞蓂荚

5、终*暗影

　　故人已作山头土，倦客犹鄣陌上尘。十五年间真一梦，又骑羸马涉西津。
　　一抔黄土，一片萋萋墓冢，我替她来看你了，主子，大齐已经亡国了，您在天之灵是否心痛不安？
　　我没有将她带来，她也去了，只是……我遵从了她的意愿，将她火化，撒向了那片她曾经生长的土地，她说，下辈子，她想要幸福和自由，还有……像您这样有担待的夫君。也许你们在那个世界能够再遇，如果那样，即使心痛，我也会笑着祝福的。
　　风，徐徐吹过，撩起了往日的沉思。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银铃般的笑声和诵读声，伴着少年在桃花坞翩然舞剑的飒爽英姿。我回头看着云姬，她冲我吐吐舌头，分外的调皮。
　　英雄美人，自古都是美好的故事。我也曾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希冀着所谓的天长地久，比翼双飞。
　　我家与云姬家是世交，我与云姬自然自幼亲密无间。甚至我们曾经谈婚论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加上你情我愿，两家自然是愿意的，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的亲事，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一切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毁掉了。
　　那一天的惨状深深烙在我心头，家里只有浓浓的血腥味，只有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只有散落满地的盆景花瓶，仿佛遭到抢劫了一般的惨烈。
　　抄家，皇帝的旨意毁掉了我们一家。只有我活下来了，不是因为皇帝的恩赐，而是因为我有一身的武艺。
　　我试图劫天牢，却不曾像故事里面的人物那样随意自若地救人于水火，反而被天牢的侍卫伤的几乎送了性命，苦笑，那些出入禁地若无人之境的人果然只是适合出现在故事里面吧！强撑着一口气，逃到了桃花坞，只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罢了。
　　云姬惊骇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我，脸色惨白地扶住我，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恐惧和慌乱。
　　最后，云姬把我藏了起来，躲开了一次次的追捕，我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容貌，才得以苟延残喘。
　　“我们私奔吧！”看着云姬苍白的面孔，我心疼地无以复加。我用力握紧她冰冷的手，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嫁给别人，而皇城那个地方，不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她这样干净纯洁的好女孩是不应该被那里的肮脏玷污的。
　　她身子一僵，手微微地抓紧了我同样颤抖的双手，良久，她突然松开我的手，凄凄然一笑，说：“影，不可能的，我们没可能了。”
　　她的一句话，打碎了我心底唯一的信念和支撑。
　　“我们不可这般自私，若然我们离开，丢下郑家上上下下去顶着忤逆之罪，我做不到。”
　　云姬嫁给了兰陵王高长恭。成了王妃，高高在上。而我，则成了高长恭最为得力也最为神秘的替身侍卫暗影。
　　帝王昏聩，佞臣当道。曾以为齐国气数已尽，谁曾料想，不仅有了一个斛律光，如今还有了一个常胜将军兰陵王。我是否是在助纣为虐呢？我也曾经迷茫过忧心过。初见兰陵王的之时，曾经惊叹于他那天人般的音容，略带阴柔的面孔上流露出淡淡的微笑仿佛是春风抚过一般，这样的谦谦君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征战杀场之人。这样的人如何统领千万大军？如何震慑四海？我有些惊异。
　　巧合的是，我竟然和兰陵王身材相差无几，加上云姬的极力举荐，就这样，我留了下来，也见证了大齐这段荡气回肠的衰亡，一如每一个朝代的更替。
　　郡王他应该是知道我和云姬之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吧！可是他却不曾点明，我起初是以为他不在意，可是后来才明白，他的不过问是源于他对云姬对我的信任。可是说不嫉妒是假的，每天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是哪一个男人也无法容忍的事情。可是我必须忍耐，不仅仅为了云姬，也为了这个让我佩服地五体投地的男子——兰陵王！
　　忘不掉的是当日战场上那一幕的惊心动魄和荡气回肠。
　　突厥入晋阳，主子奉命同斛律将军一同出征晋阳。而我，也在随行的队伍之中。
　　“将军如何看这一仗？”郡王看着纸上的行军布兵的卷轴，微微蹙眉，说：“如今当此形势如果贸然出击，必会被困在芒山之中。”
　　斛律将军沉思良久，沉声道：“这也是我所顾虑之所在，周军行事诡秘，若是贸然前行恐有诈！”
　　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我虽然对于打仗之道不甚了解，可是也清楚芒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敌人在此处伏击，恐怕大军会被困其中，即便突围也是损失惨重。
　　“不如我去。”郡王叹了口气，眉目间却是从容镇定：“我率领先锋探路，即便有诈也损失不多，更何况军中唯有将军与我方可保证探路的将士损失最少。”
　　“不行！”斛律将军果然立刻便断然回绝了：“你乃将士之首，若然贸然深入敌内，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动摇军心。更何况，郡王身份高贵，不可以涉险。”
　　郡王一愣，微微苦笑。
　　“暗影，我需要你的帮助。”郡王把玩着他的鬼脸面具，蓦地勾唇一笑。
　　我不解地看着郡王把面具带到我的脸上，他轻笑道：“现在开始你就是高长恭，而我只是你手下的一个将士而已。”
　　我听从了郡王的意思，去了斛律将军的帐子之中，告诉他，要派人试探芒山的动静，再三劝说之下，将军终于同意了‘我’的提议。
　　而出征的人中，正有混迹其中的郡王。
　　郡王总是嫌弃自己容貌阴柔俊美，显得女气，有损军威，所以出征都以面具示人。军中众人大多都不曾见过微带面具的郡王，只当是派来的新兵，不曾在意。而郡王刻意站在靠后，斛律将军也未曾发觉，而我，因为与郡王身材相似，又刻意模仿郡王的声音，竟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和郡王对换了身份。
　　“胡闹！”毕竟我再怎么努力地装扮，兰陵王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一个，没有人能够模仿的惟妙惟肖，加上芒山被困的消息一传来，很快我的身份就被揭穿了，斛律将军勃然大怒：“你们把战场当什么了？”
　　说罢，拂袖而去，竟是要点兵去相助。
　　我拦住了斛律将军。郡王离开之前百般叮咛，绝对不可以派人支援。不是不担心，不是不忧虑，只是他是兰陵王！我们所有人心中的战神！那一个把天下看的比生命更重要的男人！我没有选择，不得不去相信他。云姬在家中等他，我们再军营中等他，还有晋阳甚至是整个大齐的百姓都再等他凯旋，这个神话般的男人，这个唯一一个令我心悦诚服的主子，就是为了这些人，他也不会输掉的！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河南王和乐陵王都被昏君害死了，他还要为了昏君卖命？
　　郡王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因为还有很多同样失去了亲人的人在等我。”
　　就这一句，抵过了太多的豪言壮志。
　　我曾经想过，若是登上皇位的是郡王，那天下或许便不会如此生灵涂炭了，也许将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可是郡王终究也是心软的，皇位上的那个人是他的九叔，从小玩到大的亲叔叔，即便皇上再无情，而郡王却放不下心中的情义。但是如果郡王真的狠下心去学孝昭帝那样谋权篡位杀害亲人，那他还是名闻天下的兰陵王吗？没有答案……
　　“报，将军，芒山入口被周军堵塞了，里面的将士都生死未卜！”
　　我和斛律将军对视一眼，握紧了拳头。
　　“不可。”我坚持拦住了再次打算点兵的斛律将军，只是那边的战事没有结束，兰陵王就不一定是死了！
　　“滚开！兰陵王乃我朝大将，若有闪失，谁人担待。”
　　“郡王说了，战场上世事无常，若是怕死就不会来战场上了！若没有领军作战的才能，郡王他担不起战神这个称呼！”我重复着我劝郡王之后，郡王回答我的话，他的语气坚毅而又决绝。
　　斛律将军一怔，长叹一声：“若是大齐多几个兰陵王该多好！”
　　“报！我军突围出来了！”探子回报：“领头的是一个带着和兰陵王面具相似的鬼面人！”
　　我和斛律将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喜色，是郡王！一定是他！他又戴上了他象征战神的鬼面，变成了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兰陵王！
　　几百铁骑卷着滚滚红尘而来，站在墙头看的清清楚楚。领头的那个，浑身鲜血淋漓，高高地扬起了马鞭。面具后露出的一对眸子清亮而又坚决，即使疲惫却掩不去他的傲然光芒！
　　他扔下了脸上的鬼面，傲然抬头。那张在战场上被洗礼的风华绝代却不失坚毅的面容露出，即便是仰视着我们，却有种令人心悦诚服地俯首的气度。
　　“开城门！是郡王！”斛律将军忍不住脱口而出。
　　“慢！”郡王忽然高喝一声，回头，身后是追赶而来的周军，扬起漫天的黄尘，步步逼近。
　　郡王眸色一凛，忽然拉住马缰，竟是站起来，立在马背上！滚滚风尘扬起他披散的长发，身上被染成血色的长袍在风中翻飞，挽弓、执箭、拉弓，一气呵成，继而那破天一箭飞速射出，笔直地飞向远处的乱军之中。
　　周军的一名大将被击中，顿时骇住了追赶至此的周军。未曾想过大齐的兰陵王会强大至此！
　　惊天动地地欢呼在耳畔响起，迎接着我们的英雄凯旋。虽然惊险万分，可是，郡王却精彩地赢了这一场，兰陵王之名，恐怕自此破天一箭之后，名动天下！
　　庆功宴前，我却得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郡王身上竟然早已伤痕累累，甚至有一个箭头一直留在他肩头，未曾取出，血早已凝固在箭矢之上，射出的那一箭，更不知道芒山山谷中的血战惨烈到何等的程度！我曾劝过郡王不要喝酒，可是郡王却毫不在意。
　　“难得大家士气这么高，我怎么能不去呢！？若是扫了大伙儿的兴致，我这个将军也当得太不称职了！”郡王笑的豪气冲天。
　　班师回朝，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地位超然。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暗影，你好好照顾云姬吧！我们都辜负了她。”河间王死后没有多久，郡王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一愣，微微垂下头，心底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心慌，有什么不详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王妃是郡王的妻子，理应由郡王照料。”我苦笑。虽然不想承认，可是在他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输了。兰陵王高长恭，我可以放心地把我爱的女人交给你了！而且，现在的云姬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活泼的贵族少女了，她的眼底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了，她找到了一个更优秀更有资格照顾她的人，年幼的青涩的苦水，甘苦自知！
　　没有多久，皇上驾崩，谥号武成。
　　郡王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了，新帝高纬比之其父，骄奢淫逸更甚，周国虎视眈眈，匈奴窥伺这大好江山，太多的无可奈何了。
　　斛律将军的死给郡王的打击很大。他们都是并肩作战的大将，是生死之交。可是，郡王眼睁睁地看着斛律家被抄家灭族却无可奈何。我看到了郡王眼底的恨意，还有抹不开的悲凉。
　　“长恭，离开把！或者……”新泰公主私自溜出宫，自从斛律恒迦驸马被杀之后她就一直被留在宫里，吃斋念佛，变得漠然甚至是死气。这和我曾经看到的那个沉静却不失灵秀的新泰公主判若两人了。她不惜冒着大不韪出宫，不过是想要提醒郡王而已，她轻叹，提笔在纸上留下俊秀的笔迹：“如今的新帝更非明主，长恭，斛律家已经家破人亡了，我不想我最后挂念的一个亲人也有意外。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有德者居之，你何必……”
　　未曾写完，郡王已经夺过了公主手上的纸，烛台的火苗扫上白皙而又脆弱的绢纸，顿时化为齑粉，郡王淡淡的一笑：“季灵表姐，谢谢你。可是，若我亦背叛了，大齐内忧外患，百姓何如？然明知此乃愚忠，明知大齐亡国或许已是不远，但若要我在一天，就竭力使大齐百姓多过一天好过点的日子。”
　　季灵公主苦劝无果，忧心忡忡地离开。
　　“若然一天，我步斛律一门后沉，除了云姬之外，也望你好生照料季灵，若然大齐亡国，抑或是皇上为难季灵，就带她离开吧！”
　　我心头凉了一大截，却不曾知道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郡王再次得胜归来。
　　自从斛律将军去后，郡王就是军中最有威信的大将，自古哪个君王不怕功高震主这四个字？
　　明明今朝欢欢喜喜地庆贺大军得归，第二日就鸩酒上门。
　　兰陵王府的侍卫何曾贪生怕死过？所有人都拦着了想要伤害郡王的使臣。
　　“反了！汝等竟敢违抗圣旨？！”
　　“郡王乃有功之臣，岂能随意诛杀！”
　　“此乃圣旨！”
　　郡王眸色看不出深潜，似是悲凉，又似是解脱，轻轻抿着嘴，一言不发。
　　“主子，我护送你离开。”我轻轻在郡王耳边说到。
　　郡王却忽然脸色微变，抓住我的肩膀说：“快去后面！保护云姬！”
　　高纬果然是阴险，抓住了郡王如今最大的把柄，看着云姬被人抓来，我想我和郡王的心情都是同样的复杂！
　　“只要郡王饮下此盅御赐美酒，我们就放了王妃，且保证不伤害兰陵王府其他所有人。”竟是拿兰陵王府来威胁郡王。
　　没错，郡王是可以不管不顾地离开。可是然后呢？让兰陵王府所有人为郡王一个人牺牲，他是做不到的，因为他是那个心怀仁慈的兰陵王。
　　“够了。”郡王推开我，竟是勾唇一笑：“如此也好。放了他们吧！”
　　“郡王！”我和众侍卫惊呼，眼睁睁看着郡王拿起酒杯，眼睁睁地看着郡王解脱而又无奈地笑容。
　　他回头，看着我，说：“影，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云姬，请你为了兰陵王府的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如若有轮回，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希望那时，我们可以弥补彼此十几年的空白，最初和最后相守的都是彼此。”
　　云姬点点头。
　　我心痛，却不再是因为嫉妒，而是为了这终归来临的生死离别。云姬的心变了，郡王的心变了，就连我原本嫉妒而又愤愤不平的心也变了。这场乱世的恩怨情仇终究是要以这样凄凄然的结果结束吗？那谁能告诉我，为何在最初和最后的时刻，再有缘在一起的时候，心境都已截然不同了吗？仿佛所有的爱恨都早已随着这一次次的生离死别烟消云散，还是再深的爱恋都抵不过时间？
　　郡王去了。两年后，安顿好兰陵王府之后的云姬并没有回到我身边，她选择了削发为尼，而我也没有开口要求她，这是她的选择，她的心早已遗落了，不再属于已经开始心境苍老的我们了。
　　再过了两年，云姬也去了。
　　留给我的只有一个歉然和缥缈的微笑。
　　她是想起了郡王的话吧！下一个轮回，他们一定会在次相逢，然后幸福。
　　高纬诛杀功臣残暴无能，灭国是迟早的事情，而这一天的到来亦是令我安慰。这个已经残破不堪的王朝终于灭亡了，可是……那样，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然后，我遇到了季灵。
　　我曾经承诺过郡王会好好照顾她的。既然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何必不结伴而行，总会有一处属于我们的桃花坞。活下来的人总会有新的生活，为了死去的，为了惦念的，也为了经历过种种生死的我们……
　　故人已作山头土，倦客犹鄣陌上尘。十五年间真一梦，又骑羸马涉西津。
　　陌上尘来君何归？未有归期终不悔……花落，人散……

作者有话说

　　两年前写的东西。。随手就给发出来。。大家看过一笑置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