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酥娘》彩**霁

42、四十二、顺真心千里同行

　　自从那日王巩被带走，已经过去了三天，说是带去问话，但人一直没有放回来。王家炸开了锅，族中长辈兄弟，各路姻亲故旧纷纷行动起来，打探消息，尽力救人。

　　这几日，王家来来往往跑腿送信的人不断，老太君亲自坐镇处理相关事宜。自然也给王巩现在的岳丈，张氏的父亲去了消息，请他尽力帮忙周全。

　　如今这件案子已经不是苏轼的个案，而是成了朝中新党与旧党的一次正面交锋。新党中的一部分人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网罗罪名，极力打击。涉案人员越牵越多，累至二十余人。而朝中也有不少元老纷纷上书劝谏，甚至变法派中的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皇帝不要杀苏轼。便是在这样的权力较量之下，苏轼、王巩等人便被一直关在御史台的大牢里。

　　柔奴在紧张焦急中等待了几天，也没有人来告知她事态的进展情况，只觉得越等越心焦，越等越害怕。耐不住担心，于某日傍晚亲自跑去拜见老太君，想知道一些确实的消息。

　　老太君迟疑了一下，还是请了她进去。柔奴见过礼，有些急切地问道，“我知道我没有什么立场，可还是要冒昧的问一下，大人他可有什么消息？”

　　老太君看了看柔奴，见她满面焦急，却又强自镇定，眼中的担忧之色，掩都掩不住，比那只会抱怨哭闹的儿媳妇看着顺眼多了。叹了口气道，“现在被关在御史台大牢里。”

　　听见大牢两个字，柔奴只觉得心都在打颤，又追问道，“那，可以去探望他吗？”
　　老太君听柔奴的问话已经带着颤音了，心下亦是凄凄，叹道，“还不行，还得再疏通一番才行。你若有心，可以准备着，待到可行了，让小贵子带你同去。”

　　“好！”柔奴拜别了老太君，恍恍惚惚地回到住处，呆愣了许久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准备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又等了半个多月，柔奴才终于得了机会，换上男装，与小厮王贵一起去探监。御史台的大牢比曾经关押过柔奴父亲的开封府大牢，要显得整洁宁静一些，但那同样幽深昏暗的甬道，就像一张等待吞没人的大嘴，看不见尽头，让人不寒而立。儿时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那是一种深嵌在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年龄无关。

　　柔奴狠狠攥着自己的衣襟，强自镇定地跟着牢头儿往里走，终于到了关押王巩的牢房外。牢里的王巩正靠坐在铺着稻草的石床上和另一间牢房里的苏轼聊着天。

　　牢门打开时，借着天窗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变装的柔奴，呆愣在那里。而柔奴早已不自禁地扑了过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刑？有没有受伤？”说着抓着他的手臂一通检查，没见到任何伤痕才松了一口气。

　　反应过来的王巩忙扶她坐下，“我没事，不要担心。你怎么来了，这么个腌臜的地方，哪是你来得的！”

　　“我不放心，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是不是？”柔奴眼圈通红，声音忍不住地颤抖，她对大牢这个地方有着深深地恐惧，10岁那年，父亲进了大牢，便再也没有走出去。她很怕，她不敢想像王巩会怎样，她也很后悔，为何自己非要坚持那些无谓的，不肯好好与他在一起。

　　王巩第一次见到柔奴如此脆弱，这个对于自己的所有苦难都能泰然处之，坚强面对的女孩子，因为担心他而吓坏了。他不自禁地握紧柔奴的双手，“别怕，我不会有事的，你回家耐心等待，我一定会回去的。”

　　老实说，王巩对于自己会被如何处置也没有把握，他能猜到朝中现在一定会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要杀他们，自然也有人要保他们。死罪应该不会，但想要善了怕也难得。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对柔奴说，他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而是该好好想一想，若是自己有什么不妥，该怎样好好地安置她。

　　隔壁的苏轼看他二人此番情景，自认看明白了，插言道，“贤弟，这位莫不是你新娶的续夫人？真是位重情重义的好女子！弟妹莫急，我朝太祖时就定下不杀士大夫的规矩，虽说有人想砍老苏的脑袋，但这脑袋也不是那么容易砍的。”

　　柔奴这时才看向一旁的苏轼，五年多不见，他比当年老了些许，有些落魄，但仍旧很精神。柔奴叹道，“多年不见，大人添了沧桑，但气度更胜当年。”

　　苏轼诧异道，“我们竟认得？”
　　王巩接道，“关于她是谁，待我慢慢再与苏兄说明吧。”又拍拍柔奴的手，“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久呆的地方。再等几天，我很快就会回家的。”

　　柔奴知道王巩这话有很大安慰她的成分，牢头又在门外催促，只得抓紧时间将带来的东西一一交代给他，“我们带来了被褥和酒菜。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膏药，牢房潮湿，你贴在腰腿上，免得受寒。”

　　王巩一一收好，心中一阵暖意流过，他这两天确实觉得腰腿不舒服，尤其是才好没多久的双腿，隐隐有旧病复发的趋势。只有他的柔儿，时时把他装在心里，才会想到这些别人关注不到的细节。虽然不舍，但牢房不是能多说话的地方，还是催促柔奴尽快离开了。

　　他摆好酒菜，与苏轼隔着牢房柱子，对饮起来，也说起了他与柔奴的故事。苏轼听罢，赞道，“想不到竟是当年的歌姬寓娘，如此多才又重情义，宇文姑娘着实是一位难得的奇女子啊！”

　　回到王家的柔奴又在心焦中等了一个多月，终于收到了好消息。已退休金陵的相国王安石上书神宗皇帝，“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因他这一句话，苏轼得到了从轻发落，被贬黄州团练副使，王巩等一干从犯，也一一有了发落。

　　大家原本都松了一口气，可在王巩被放回家之前，贬黜他的旨意就已经提前发到了王家，王巩被贬为宾州盐酒税，五日后离京赴任。

　　老太君接过这个旨意当时就摊在了那里，“哪有这种道理，哪有从犯比主犯贬得更远，责罚更重的？宾州，这是要我儿的命啊！”

　　柔奴还有些不明所以，她先帮着把老太君送回房里，检查过她的身体，虽有些急火上升，但并无大碍。给她开了一副祛火的方子，就匆忙跑到书房，翻遍《地理志》，才终于找到了宾州在哪里。

　　宾州地处广南西路，临近西南诸夷，开宝六年（973年）才建城，距今不过百余年。从开封府出发要取道京西北路，穿过两湖，横跨江水，再穿越南岭余脉，才能到达那里。一路重山万水，五千余里路，要如何去得？

　　柔奴呆呆地坐在那里，广南之地，气候炎热潮湿，多瘴气毒虫，大人一路奔波去到那里，岂不是九死一生？难怪老太君会着急上火，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欣儿看着柔奴急吼吼翻了半天书，之后就像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吓得跑去推她，“先生，你怎么了？”

　　柔奴回过神，“先生没事，只是有些事情要仔细想清楚。你让奶娘带你去洗漱，先睡吧！”

　　欣儿看出柔奴神色不对，没再缠磨她，乖乖上了楼。柔奴一夜未眠，写了一封信，天刚亮就交给了王贵，让他帮着送回陈家。

　　终于被放回家的王巩沐浴更衣之后，先去给老太君请安，母子二人说了很久的话。而柔奴这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张氏自出了月子没多久，就赶上王巩被抓，倒一直没来找过柔奴的麻烦。今日，她却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指着柔奴的鼻子就吼，“都是你这个祸害，官人被贬那么远，都是你害的！”

　　柔奴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不明白这个指控从何而来。

　　张氏哼道，“你装什么无辜，你就不想想，为什么一起涉案的二十多人里，官人反比那领头的苏轼贬得还远，罚得还重？我爹爹传了消息给我，是因为乐安郡王说了话，他说王巩失信于一个弱女子，害得她孤身飘零，不知所踪，如今还装得什么兄弟情深，重情重义！索性把他打发得远一些，让他也尝尝颠沛流离，有家回不得的滋味！你说乐安郡王为何会与官人结怨，他说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你？”

　　柔奴呆怔，若果真是如此，那这个罪名，她认！是她种了这恶因，便更该承担这个恶果。

　　张氏见柔奴默认，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厮打，“你这是认了？果然是你这个贱人，你躲在我家里吃香喝辣，还勾引官人，哪有受过一丝苦？现在反害得我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看我不撕了你！”

　　柔奴本由着她捶打了几下，听到最后一句却躲开了，怒瞪着她道，“夫人请慎言，大人不会有事的！”

　　张氏却仍在撒泼，“怎么可能没事？没事的是你，反正你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

　　“好了，你够了！你是疯妇吗？哪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冲过来的王巩一把抓住张氏的手，将她甩到一边，护在了柔奴身前。

　　张氏怒吼道，“都到了这时候，你还护着她！你是要被她害死了才甘心是吧！”

　　王巩叹了口气，“你先回去，我有些话与先生说，一会就去看你。”说完冲着她身后的婢女厉声道，“赶快把夫人带回去。”

　　打发了那一干人，王巩才看清了柔奴的状况，气道，“你怎么那么老实，就由着她打！看看，脸都肿了，你把药膏放在哪里了？”一边数落着，一边忙着翻找东西。

　　柔奴抓住他，“大人别忙了，我没事，一会自己会处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王巩让婢女拿了一个冷手帕给她敷上，才叹气道，“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去宾州赴任了，刚刚与母亲商量过，想让你继续留在我家做先生，母亲也答应会好好照顾你。可看刚刚张氏的样子，我又不大放心。经过这件事，王爷应该不会再逼迫你了，也许你回家去更为妥当些。你的意思呢？”

　　柔奴低声道，“大人为我想得很周到，那你自己呢？如果我留在这里等你，你会回来吗？”

　　“我……尽力！”王巩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回来，也许他能不能活着到宾州都是一个未知数。想到这里，他觉得把柔奴留在家里并不妥当，若他真有个万一，她又怎么可能住得安稳？遂又急道，“你还是回家去更妥当些，这样吧，你收拾收拾，我明天就把你送回去，如何？”

　　“不好。我与大人同去，山高路远，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