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酥娘》彩**霁

4、四、 斩亲情恩断义绝

　　出了瓦子，柔奴就被带上一辆马车，在几次试图逃跑未果后，她终于被迫冷静下来。她不敢想像自己到底会面对什么，汴京城里女支馆无数，她并非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只想着，若能求个好结果也就罢了，若不能，不如一头撞死，去阴间与爹娘团圆，也总好过在阳间卖肉为生，遭受屈辱。

　　马车一路驰行，上了曲院街，经遇仙正店西行，妓馆鳞次，便是京城著名“院街”。在其间居中的一家停下，进得院去，屋宇清洁，花木萧疏，幽静清雅，乍看去宛如官宦人家闺秀的花苑，和柔奴想象中各种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相去甚远，着实让她呆愣在那里。

　　此时那两个汉子已不见身影，那婆子似乎对柔奴呆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颇为满意，也不担心她再逃跑，只慢慢领着她往里走，去见老鸨。那老鸨是个年届四十的中年婆娘，亦是浓妆艳抹，眉眼精明，看上去尚有几分风韵。

　　她眼带估量将柔奴上上下下从头扫到脚，见她虽是一身素色布衣，身量消瘦了些，但肤色白皙，了无瑕疵，眉目清秀，骨骼轻盈。虽还未长开，但也着实是个美人胚子，心下颇为满意。遂柔声道：“多大了？可识文断字？可通音律？有什么才艺？”

　　柔奴经这一路走来，意识到自己应该不是进了那低级可怕的窑子，不由又燃起了一点希望。如今，她已经确确实实被唯一的亲人给卖了，悲伤、气愤、哀怨、哭诉都是没用的，没有人会可怜她。她要想的是今后如何生存，如何保护好自己。实在无法生存，便是求死，也不能忍辱偷生，辱没了家门。

　　想到此，柔奴冷静抬头回道：“我11岁，识得文字，略通音律，曾学过两年琴，后来中断了。不过，我略懂岐黄，女红也很好，我很勤快，能吃苦，若是我能帮你们工作赚钱，能否不用卖身？”

　　“呵呵呵呵……”那老鸨一阵轻笑，不过眼中赞赏之色愈深。“你这小姑娘，头脑倒是清醒，还敢跟我讨价还价呢！真想逗你一逗，不过看你这讨人喜欢的劲儿，就算啦。老实告诉你，咱们是正经的官营行院，往来尽皆达官显贵，风流名士，小姐们只需卖艺，不必卖身。当然，若是有情投意合的，暗通曲幽，我也是不管的。”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瞧柔奴听了她的话，惊诧地张着小嘴，一副呆愣模样，那老鸨笑得更欢。“至于你的岐黄、女红，在咱们这儿还真没啥大用，最多不过给情郎绣个香囊调调情。你若真想过得好些，不如好好学学诗词曲赋，琴箫笙笛，这些都是必会的，瞧你体态轻盈，也不曾缠足，想必学习舞蹈也是不错的，你意如何？”那老鸨颇为中意柔奴，料想着严加教养，将来定能成为行首，又是一棵摇钱树。

　　“啊？那就由您看着安排吧。”之前预想得太过不堪，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也没有用上，此时的柔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老鸨接着道：“你叫宇文柔奴是吧？从今儿起，你就正式入了乐籍了，名字拗口了些，不如取个艺名，就叫寓娘吧！唐婆子，把她带到云锦小姐楼里，明儿安排好功课，就由云锦负责督促管教，下去安置吧。”

　　不等柔奴置喙，一切就已尘埃落定。就这样她就改了籍，更了名了？也罢，已是沦落风尘，实不该污了父母所赐之名。从今儿往后，她就是歌姬寓娘。

　　寓娘跟着带她来的唐婆子继续往内院走去，行至一处阁楼前停下，此处花石幽洁，玲珑别致。楼内绮窗绣帘，香烟縥绕，瑶琴锦瑟，陈设左右，书画玉轴，堆列几案，此情此景，只怕大家闺秀的绣楼也要相形见绌。寓娘再一次惊诧了，原来花楼都可以如此富丽堂皇吗？

　　她并没有见到这绣楼的主人云锦，听说是正在休息，唐婆子和楼里的一个丫头交待一番，就带着寓娘到了分给她的房间安置。

　　进了屋，唐婆子交代道：“云锦小姐是咱们院里的行首，才华出众，仰慕者甚多，你的课程就由她监督检视，这也是沈妈妈对你的看重，以后好好学着，有你出头的日子。至于生活上的事，你大可来找我。刚刚是不是抓疼你了，过会给你送瓶药来，若是有瘀伤，擦上就好了。”

　　“多谢唐婆婆。”如今瞧着，这唐婆子也并不是恶的，寓娘行礼致谢。
　　又想到刚刚连云锦的面都没见到，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也不知她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好相处？能做行首的人是什么样的？是清冷高傲，还是脾气刁蛮，会不会不友善？遂问道：“云锦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好相处吗？”

　　“云锦那个人颇为冷傲，倒真是不怎么好相处，不过，对她看对眼的人，倒是极好的。”
　　“啊？那她会喜欢我吗？”寓娘不无疑惑地轻问，她实在不想与一起生活的人的关系，再变得像和宇文尚香一样。

　　“这就要看你们有没有眼缘了。”说罢，唐婆子转身就要离开。
　　寓娘急忙拉住她，“唐婆婆，请等一等，您能不能带我离开一趟？”

　　“这不符合规定，毕竟你才刚来。”唐婆子拒绝得很干脆，可没忘了她方才拼命逃跑的样子。
　　“婆婆，求求您。您也知道我就那样被他们卖了，真的很不甘心。而且，我还有父母留下的很重要的东西留在那里，我必须去取回来。婆婆，求您陪我走一遭，我不会跑的，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寓娘死命拽着她哀求，大有她不同意就不放她出门之势。

　　那唐婆子是这整个买卖的经手人，自是清楚其中不少关节，想着寓娘就这么被亲叔叔欺骗贩卖，着实可怜见儿的。任谁被这么个娇俏的小姑娘红着眼圈低声哀求都要心软，她又不是个铁石心肠的。

　　如此这般，回禀了沈老鸨，唐婆子又陪着寓娘回了宇文二叔家。
　　进了内院，却见宇文尚香母女俩正花枝招展地在屋前攀比显摆身上的首饰。见到寓娘进来，均是一惊。“你怎么回来了，你要干什么？”

　　寓娘不理她们，直接进了自己屋子，果然见到柜子敞开着，她带来的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父亲的书册手札散乱一堆，而母亲留下的漆盒子已不知去向。

　　寓娘将书册一一收起，那母女二人也挤到了门口，宇文尚香吼道，“你还回来干什么？这不欢迎你！”
　　寓娘冷哼道：“我也不喜欢这里！我回来收拾我的东西，把我的漆盒还来。”
　　宇文尚香狡辩道：“你两手空空来到我家，除了这些书，没什么是你的。你要这些书，尽管收走就是，免得我还得扔出去！”

　　“哼，是吗？你可瞧仔细了，那漆盒底下可是有刻字的，刻得是我外祖家的名号。还有温州漆器什物铺的标识，百年老店，买卖明细都有凭据，你敢不敢去查一查！你娘头上的银梳，鎏金簪子，你身上的金锁，手上的银镯子还有耳坠子都是我的。那耳坠子是你爹买的也就算了，其余的都是我娘在世时，在唐家金银铺陆续给我置办的，同样有明细可查。怎么，你们还要贪下不成？要不要我一纸诉状投到开封府，就告他宇文家的婆娘贪人家财，逼良为娼！”寓娘早已气急，此时彻底翻了脸，也不必再留情面，言语犀利，直说的那宇文尚香干瞪眼，只会骂咧咧，却也无法反驳。

　　倒是二婶脸皮足够厚，看她闺女败下阵来，急忙接过话茬，“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原来竟是这般牙尖嘴利。说什么逼良为娼这么难听，汴京城里数万女支女，哪个不是穿金戴银，往来富贵。我们还不是因为家里苦，怕亏了你，才送你出去过好日子的？真真不识好人心！至于这几个东西，又有哪个稀罕贪了，还不是你在我家一年余，吃我的用我的，我养你教你，收些辛苦钱也是应该的。”

　　寓娘真是没见过这般不要脸之人，气愤之下干脆扯了声骂回去。“呸，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你们卖了我家田宅地产，得我百贯家财，给我用的不过粗布几匹，粳米一石，我给你家做的活计都能抵得上。若说家苦去过好日子，怎么不让你的女儿跟我同路，也好有个伴儿呢！你们骗我出去卖了，如今又觍脸贪占我这孤女仅存的财产，简直天良丧尽！宇文家怎会娶了你这般心肠歹毒的婆娘，好好的男儿都被拐带的见利忘义，狼心狗肺！我家祖先在天有灵，定然不会饶你！”

　　二婶却冷哼着吼回来，“哼，少拿你们宇文家的死鬼们来吓唬我，你们宇文家给过我什么，不过两间破草房，凭什么来说我？我呸，活的我都不怕，还怕那些个死鬼？”

　　遇上二婶这样的浑人，寓娘被气得发抖，却也再不会骂了。这时一旁的唐婆子看不下去了，“哎呀呀，我老婆子活了几十年，还真是没见过你这般神鬼不敬的恶人！难怪会做出夺人家财，卖人孤女的恶事。你家男人在酒楼里四处打听人牙子，要不是老婆子我心善，开价高，还指不定把人家好好的闺女，卖到哪个私窑子里去呢！如今人家找回来了，不但不觉得羞愧，还娘俩个合伙欺负人家一个孤女！真是不要你那张脸！一家子黑心肝，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被拔舌头，剜心，下油锅的下作货！你就坏吧，早晚有报应，到时候报应在自家女儿身上，看你还作不作！”

　　“好啦，你们别吵啦！”自寓娘进门就一直躲在主屋的二叔终是露了面，手里捧着那个漆盒，将他婆娘和闺女身上的首饰都拆下装好，将它递到寓娘手里。
　　“柔奴啊，是二叔对不住你，二叔死后也没脸去见你爹娘。可是，你这样堵着门大骂，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吗？”

　　见二叔满面愧容，涕泪交加的样子，寓娘撇过头不看他。又将那副耳坠子挑了出来递还给他，“我们还有什么情面可讲？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一刀两断，恩断情绝！”说罢，带着东西大步离开。

　　“呸，拽什么？扫把星，活该做鸡，一辈子不得翻身！”
　　“你住嘴！”
　　啪——
　　“你打我？娘！”
　　“行啦，为了个外人折腾什么！”

　　行至大门口的寓娘，还听见宇文尚香骂咧咧的污言秽语和身后的一团闹剧，最后瞥了眼熟悉的门脸，不由冷笑，这就是她曾近的亲人！

　　不过两年光景，她便从一个爹骄娘宠的幸福小女孩，变成了如今这般田地。从此后，她便真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浮萍一般，成了汴京城数以万女支女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