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嫁时》弦断秋风

3、波澜

　　五

　　天平元年，十一月，晋阳。

　　高欢在晋阳的霸府彻底建成，在新春之前，他想来一次久违了的家人团聚，因此写信给高澄，让他带我回晋阳一起过年。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正妃娄昭君，还有她为高欢生育的几个子女。长女比高澄大两岁，曾经是元修的皇后，元修西行后她被抛下，回了娘家待嫁。次女只有两岁，还抱在乳母的怀里。次子高洋七岁，是个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孩子，甚至略有点丑，一点也不像高澄。我能看出，他是父母忽视的孩子。他怯怯地和我见了礼，就躲了出去。

　　高欢在洛阳和晋阳期间，前后纳了六个贵妾。其中包括两名前王妃，两名前皇后，另有一名他强抢过来的官家女儿。其中最被他宠爱和重视的，莫过于尔朱氏了，他是杀害我前夫的酋长尔朱荣之女，曾经当过嫔妃，也当过皇后。在父亲兄弟陆续死掉之后，家族力量也被高欢所击溃，她本人则成了高欢的侧室。虽然比我来得晚，身份却已经超过我。我能看出娄昭君对她颇为避让，也就对她恭谨执礼了。

　　要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后院生存下去，我需要高欢的宠爱，也需要和他的妻妾关系融洽，这个度很难把握。久别重逢之后，高欢来我这边留宿的次数颇为频繁，渐渐地，我的风头已经盖过了原本恃宠而骄的尔朱氏。而看似平静的后院里，酝酿起了一场我所预料不到的风暴。

　　临近年底，府中的宴会也多了起来。女眷们的宴席设在了男宾的宴席附近，我作为高欢的妻妾，也参加了，并且在席间饮了一点葡萄酒。脸上开始发烫，我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门外的回廊间，借着冷风吹拂，想透气醒酒。

　　高澄从九曲桥的另一侧走来，却并没有回他那边的宴席，而是走到我近前，用微醺的眼神瞥着我，忽而笑道：“阿姨的名讳，我刚刚听父王说到，现在看来，的确是人如其名。”

　　我怔了一下，想到我这个从小就被家人讽为男女不伦之情和私奔逸事的名字，便有些许不快。“世子醉了，早些回去吧。”

　　他的桃花眼，被酒意染得朦胧而迷醉，在灯下亮亮的，赏心悦目。“《诗经·王风》里的《大车》，暗喻的是桃花夫人息妫。息妫颜色倾国，姿容绝代，本是息国的君夫人，为楚文王所夺，息国被灭，息侯身死。夫人嫁入楚宫诞育二子，鼓动楚王伐蔡，致使楚王病死途中。小叔子元迷恋夫人，政变身死。夫人之子同根相煎，幼子杀死长子，是为楚成王，成王晚年又为子所弑，满门不得善终。”

　　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嫡母会将我比作息妫，说我将来会成祸水了，原来这是她的诅咒之一。

　　“这诗，又和她有何关系？”

　　“现实残酷，传说美好。有传说息夫人和她的前夫一起约好私逃，作此诗盟誓。后来前夫被杀，她也殉情而死，故此诗入诗经流传千古。”高澄笑了笑，又复叹了口气，“阿姨有桃花夫人之貌，可惜这名字真是不吉，要是改了就好了。”

　　说罢，转身而去。

　　六

　　我没有想到，这短短的对话，被旁人听去，设计了一场一箭三雕的阴谋。

　　二月里，高欢凯旋班师，回了霸府。我身边的三名侍女，突然一起向高欢告发我和高澄的“奸情”。说他征山胡期间，我和高澄数次在后院里半夜幽会，令她们把风，还威胁她们不准对外泄露。加上去年宴会时有人看到我和高澄在廊下交谈，举止暧昧，是早有私情。作证的人，甚至将高澄说我像桃花夫人这段也说了出来，并且断章取义，加以润色，成了两人调情的淫靡话语。

　　高欢勃然大怒，砸坏了房里的各种陈设，将我大骂一顿，令我去簪散发，素衣跪于庭前，听候处置。我在早春的料峭寒风中，跪了整整一夜，浑身僵冷，快要撑不住了。

　　可我知道，我决不能默认别人对我的诬陷，更不能害了高澄，让他身败名裂。所以等高欢一脸阴沉，余怒未息地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头发迫使我抬起脸，面对他的如芒目光时，我低声说了一句，“我没有说谎。”

　　“他已认了，你一个人嘴硬有什么用？”高欢低沉郁怒的声音，让我入坠冰窟，颤了一下。

　　“刑讯威逼，就算得了口供，又岂知虚实？大王可将告发之人传唤至，妾与她们当庭对质。”我看到他手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眼中刺痛，只怕是高澄的血。高欢脾气暴烈性情急躁，以前就经常殴打教训儿子，这一次，想必已是去了半条性命了。泪水猛一下涌出眼眶，我努力昂头，强忍哽咽，一字一顿道：“妾与世子，绝无私情，大王明鉴，必能还妾清白。”

　　也许高澄没有自诬，是高欢故意诈我，我努力稳定了心绪。哪怕跪上三天三夜，甚至遭受刑讯，我也绝不会以诬陷他而撇清自己，绝不会说是他轻薄于我，我畏威吞声不敢举发。尽管，也许这是我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但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高欢其实并不信我，只是气头过去之后，权衡利弊，还是放弃了追究我和高澄，尽量洗刷冤屈，以将丑闻传播尽快扼杀。事后，我才知道了我被禁闭的十日之内，都发生了什么。

　　原来，高澄挨了一百大板，软禁在前庭。他苏醒之后秘密写了血书，设法托人送出，求高欢老友司马子如来救。这段时间里，高欢将娄妃隔绝，并准备废黜她和高澄，令立尔朱氏为妃，立尔朱氏为他生的第五子高浟为世子。司马子如得知，急忙赶来劝说。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只一夜功夫，就改变了高欢的主意，重新审案。他令三名侍女承认是诬告，然后灭口，对外说真相大白，世子无辜，纯属奸人陷害。

　　我被关了十天，之后释放。但是一个月过后，高欢仍旧没有出现，显然对我仍然心存芥蒂。

　　窗外的桃花依次绽放时，我见到了娄妃，还有高澄。

　　一个月功夫，他瘦了一圈，人仿佛也长大了不少，眼神幽深沉静，不似往日那般光华动人。

　　娄妃说，上次牵连到我，她很着急，想来救我，奈何自己也被隔绝，自身难保，所以来请我原谅。顺便，高澄也来辞行，他即将入朝辅政，以宰相身份代替高欢在京主持朝政，掌握大权。

　　我知道，娄妃是来和我结盟。我虽足不出户，却也能猜到，是尔朱氏为取而代之，进行的一场夺嫡阴谋。可惜她错在了算计在高澄头上，高澄十岁起就帮助高欢奔走天下，军机大事无不参与，岂是区区奸情就能扳动得了的。只是此事过后，高欢仍旧盛宠她，娄妃需要扶植一个信得过的帮手，来分她的宠爱，以达到后院平衡，以免她尾大不掉。

　　我接受了娄妃的信任，也和他道别。我知道他这一去，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了。

　　他站得离我远远的，却在母亲背后，别人的视线之外，眼含笑意，对我微微颔首。那目光似乎是叫我放心，他会好好保重自己，且后会有期，不必担忧。

　　我心中一阵酸楚，却已明了，我和他其实从未开始过，也谈不上结束。如此，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