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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邂逅 ...

  •   三

      这一年冬天,元季艳回来了。

      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贵妇妆扮了,显然过得还不错,并没有我担心得那样悲惨。

      她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绯色,当我问到她的夫婿时,她的娇羞和甜蜜也是遮掩不住的。她嫁给了晋州刺史高欢的弟弟高琛。自从夏天时高欢在信都起兵,拥立了一位傀儡皇帝后,高欢受封渤海王,大丞相。而高琛,则当了镇西将军。就在半个月前,高欢率兵攻陷了邺城,作为将军夫人的元季艳也随着丈夫前来邺城,终于有机会和我重逢了。

      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婚姻生活是和美完满的,能够有今天,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的确是件值得高兴和祝福的美事。

      她的夫婿也跟着来了。不过男女有别,他只是远远地对我行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看了我几眼,就告退了。

      当晚,高琛夫妇离开后,父亲叫我去见他。到了堂内,我看到嫡母也在,几位族中的叔伯都在。气氛很是庄重,显然是有什么大事要对我说。

      “渤海王高公要纳你为侧室,今日他弟弟已来替他相看过了,对你很满意,临走时说了,择良辰吉日就来下定,这个月底,就把你接过去。你虽当不了正妃,却是他后院里唯一的贵妾,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我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眼神有点闪烁,却并没有因为心虚而回避我的注视。无声的目光交流之间,我明白了。

      渤海王坐拥十万大军,横扫河北,入主洛阳之日也不会太远。届时,他就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冕之皇。荥阳郑氏若能攀上他这位正在强势崛起中的权贵,退则自保,进则富贵,只需要贡献出一个女儿,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父亲把我藏了三年,又刻意散布我的绝色之名,大概就是为了这攀龙附凤的一日吧。至于女儿为妻还是为妾,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

      为家族荣耀而付出一切,这是我的使命。既然没有遇到过一个令我心动的男人,那么跟着哪个王公贵族,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那一晚,大雪足足下了一夜,北风中,廊檐下的灯笼摇摇曳曳,忽明忽暗。满庭素雪在昏黄的灯光下,沾染了温暖的颜色,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

      这一夜是上元佳节,我站在楼上,远眺着城内漫延无边的灯火,想着我从未谋面的母亲,想着我那新婚一年就遇害了的前夫,想着元赞和元季艳,还有即将见面的渤海王,我未来的夫君。渐渐地,视野迷茫了。

      高高的院墙之外,节次鳞比的院落房屋之间,有人在弹琵琶。我从小被教习琴棋书画,通晓音律,知道那人弹的是从塞外传来的胡琵琶,直项五弦,以拨子弹奏。逐水草迁徙的胡人,在漫长的旅途中寂寞无聊,于马背上弹奏琵琶,以抒情怀。这种琵琶传入中原未久,会的人不多。

      沙沙的落雪声中,婉转悦耳的弦音穿过夜幕的阻隔,飘摇回旋于小楼之上。能听出弄弦的技法略微生涩,指法也是稚嫩,还错了几个音节。然而曲调明快高昂,颇有感染人的力量。流风回雪之间,引得我也跟着惆怅迷惘了。取出一管玉笛,与琵琶声和鸣。

      弹琵琶的人,显然也听到了我的笛声,弦音略略凝滞之后,曲调一转,也配合了我的笛声,合奏了一曲《梅花落》。

      到后来,那人的吟唱声,透过呼啸的北风,遥遥传递过来。距离太远,有些模糊,却隐约能辨认出,是个青涩纯净的少年嗓音。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

      音质优美动听,不沾纤尘,正如夜空中飘摇的白雪,没有半点污瑕,落于窗栏,穿过帷幔,最后铺满了我的心房。

      我吹了一夜,他也弹了一夜。我所经历的十八年岁月,从来没有哪一个晚上,能够如今夜一般美好。泪水漫出眼眶,在北风吹干。眉头渐渐展开,嘴角的笑容如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从此心中的冰层,发出轻微的破裂之声,渐渐消融。

      直到灯烛燃尽,三更鼓过,那琵琶声也停息了,我这才伏在窗下,安宁入眠。

      十天后,我登上彩车,在日暮时分被载去了渤海王府,开始了第二段婚姻。

      四

      四年后。

      我的夫君高欢,是名英伟夺目的男子,也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曱宰,一国之中的实际领袖。我嫁给他时,他正在打天下的阶段,当然无暇沉浸在温柔之乡。虽然望着我的目光里常常充溢着惊艳和叹赏,然而婚后也不过月余,他就再次踏上征途。这一次,是真正的问鼎中原了。

      我不便随军,就像他的原配和他的子女一样,留在了后方的宅院里。只不过我留在邺城,他的正妃留在晋阳。两地相距八百里,彼此没有任何交集。这一别,就是四年。四年间,他入主洛阳,重新拥立天子,选了元季艳的二哥元修为新君。他是我前夫的弟弟,也是我的小叔。大概因为元修是高欢的亲戚,这才被选为天子的吧。

      高欢的长子高澄,被立为渤海王世子,受封骠骑大将军,于两年前前往洛阳,迎娶了清河王世子的妹妹冯翊公主。据说他有着比其父更加耀眼的容貌,在迎娶公主的那一天,让洛阳宾客为之惊慕,虽然只是十二岁的少年,却已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了。

      听到这些传闻,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当回事。高欢的儿子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余光瞥见了匣中的玉笛,以指尖轻轻滑过,那一夜的琵琶声停息之后,再也没有重新响起过。我等了很多个夜晚,也只是空守。几年过去,也就渐渐淡了这份念想。

      这一年秋天,元修和高欢正式决裂,高欢率兵出晋阳过太行,东渡黄河,准备与起兵“反叛”的傀儡天子进行决战。然而元修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之前两年,高澄两次前往洛阳,名义上朝觐天子,实际上却暗里地策反和笼络了大量宗室大臣。这些人先是假装效忠天子,等到高欢大军一到,纷纷连夜逃散,奔回洛阳去了。元修身边逃得只剩下几百人马,被高欢的部将一路追到关中,投了当地的军阀宇文泰,从此魏朝一分为二,以黄河为界,西边一个朝廷,东边一个朝廷。

      高欢另立了高澄妻的哥哥元善见为帝,从洛阳迁都至他经营数年的邺城,并新建南城,以此为新的国都。十四岁的世子高澄护送圣驾到这里,安排统筹建城事务。自然而然地,也住进了北城中心的大丞相府,也就是我居住了四年的这座曹魏旧宫。

      他来得很突然,我事先并不知道。高欢此时和正妃娄昭君在晋阳,所以邺城的府邸,我成了暂时的主母,自然要出面给他安排食宿。接到通报时,他已经进了王府,因为感了风寒而卧床休息的我急忙起身洗漱更衣,等妆扮完毕时,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忽然一阵西风刮起,我顿时遍体生寒,将臂弯间的披帛略紧了紧。可入鼻的寒气,仍然叫我咳了几声。

      侍女连忙取了竿子去摘门口竹帘,以关闭房门阻挡冷风。不料好像看到了什么,神色一惊,手上一颤,刚刚取下的帘子和竹竿一起,砸到了门外一人身上。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她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

      我猜到来的人是谁了。到底和高欢一样的鲜卑做派,一点也不知道避嫌,居然不等我出去,直接就来我门前拜会我这个庶母了。也顾不得多想是否妥当,我顺手掀开了帘子,被砸得略显狼狈的少年放下了遮挡在眼前的手,与我对视了。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他忘记了扶正头上的纱冠,我也忘记了他的身份。

      时隔多年,那时候其他的背景早已模糊不清,可在我的记忆里,他那时的容颜和双眼,仍然清晰真切。我曾读过的书里,似乎只有一句才能形容他的容貌——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那双天空般灰蓝的眼眸,仿佛从云端起了无形的狂风,将我的身心我的精神甚至于我的魂魄,吸引裹挟而去,令我呼吸凝滞,怔怔失神。

      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早已与我有过联系,冥冥之中的相识,他其实早已走近过我,只是我当时惘然,并未明了罢了。

      十四岁的高澄,渤海王世子,当朝驸马,并州刺史,我丈夫的儿子,也是我的庶子。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忘记了他的这些身份,只能听到心中冰层裂开的声音,仿佛他是我等待了多年,终于等到的那个,可以让我倾心所爱的男子。青春韶华,良辰美景不再虚度,充实我大半个生命的那个情郎。

      “阿姨,”高澄对我行礼之后,看着我笑了笑,道:“你我素未谋面,却好似曾经相识,颇为亲切。”

      他看出了我的病容,也就没有在此逗留,吩咐了侍女好好照料我,让我不要为他到来的事务操劳之后,就再次行礼告退了。

      我隔着门帘,忍不住悄悄窥望他离去的背影。大概母亲是胡人的缘故,他也比寻常汉人要早熟许多,虽然还有着少年人的单薄纤细,可身材已经挺拔颀长了。

      他也回望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发现我的视线关注,急忙心虚地闪到了门后。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这才转出,按了按怦然的心口,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知道我不该对他动了别样的心思,也知道我们身份有别,辈分有别,犹如一道巨大的鸿沟阻隔在我们之间,不可逾越,否则,就是粉身碎骨。

      我遇到他,终究是太晚了。如果早四年,也许就不一样了。可那时候的他,也是比我小了不少的,年纪上可以做我的弟弟,我对他有这样的想法,沉重而负罪。既然没有缘分在一起,也只能是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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