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嫁时》弦断秋风

4、空庭

　　七

　　他这一去，就是九年。

　　九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在这个后院生存下去，我不得不用些心机。九年里，我一直荣宠不衰，和尔朱氏分庭抗礼，并为高欢宠妾。

　　在六年前，一起同为高欢小妾的尔朱氏侄女，因为和高琛偷情，被高欢撵走改嫁了，从此尔朱氏少一臂膀。高欢一怒之下打死了弟弟，并从元季艳那里抢走了只有一个月大的儿子，亲自抚养。儿子五岁时，元季艳病体缠绵，我忍不住恳求高欢，让她和儿子得以相见。心愿满足之后不久，她就病故了。

　　在两年前，我为高欢生下了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取名高润。孩子生的洁白如雪，粉雕玉琢，很是叫人怜爱。高欢对我母子也颇为关心，我的日子似乎顺风顺水，也许就要一直这样过下去了。

　　我一直很关注高澄在邺城的情况。我知道他这些年在朝廷乾纲独断，权倾朝野，并且整顿吏治惩治贪贿，在九年间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势力，已经成为这个国家实力仅次于高欢的权臣了。高欢也放手让他操持整个国家的政治，并将他定为无可取代的继承人。

　　他春风得意，前途锦绣。只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否还有我这么个人的存在。不过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和他，终究是不可能成为眷属的。

　　又是一年正月，上元节的晚宴后，突然大难临头，我听闻之后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受宠之后，高欢爱屋及乌，父亲也跟着升官，成为北豫州刺史。弟弟郑仲礼被高欢委任帐内都督，出入随从，帮高欢拿刀拿箭。假以时日，便可出任将军。谁料他和一群纨绔混在一起，猪油蒙了心窍，居然被这些人教唆着行刺高欢，准备在得手之后一齐逃去西边投奔宇文泰。

　　谁知还未动手，就泄露了消息。等侍卫抓住弟弟时，他还没来得急把藏在身上的刀拿出来，顿时人赃并获，加上人证，铁证如山。不但他要死，我们整个族人，全部都要株连。

　　我如遭雷击，好久才缓过神来，浑身颤抖，几乎无法起身。可千钧重担都压于一身，家人和族人的性命，全在高欢的一念之间。我在高欢的门前跪了一天，苦苦哀求。挑唆我弟弟谋反的尔朱文畅，是尔朱氏的弟弟，她也跪在我旁边，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同样在叩首乞哀，高欢同样不为所动。

　　最后，来了几个仆人将我们分别强行架了回去。我忍着泪水，趔趔趄趄地走着，去找娄妃，我知道如果她能说情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走到墙角拐弯处，我实在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朝地上倒去。

　　一双臂弯，及时搀扶住了我，我落入那人的怀中，有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之间。我缓缓睁眼，看到了他。九年不见，想不到再会之时，竟然是这般境地。

　　“你放心，我会和母妃去为你说情的。你弟弟是肯定保不住的，最好能保住他的妻儿，如果不行，保住你们家族也可以，我会竭尽全力的。”

　　高澄已过弱冠之年，当年柔和的脸型也有了棱角，俊美瑰杰。只是我的视线已经彻底模糊，无法看清他此时的眼神了。

　　昏昏沉沉间，我似乎病得不轻。浑身酸痛，呼吸灼热，有人给我喂了汤药，悉心照料。隐约能听到，是世子派来的人，给我诊病，给我关照。他不便在我身边守候，却也尽了心力。

　　直到一个深夜，我从梦中醒来，高澄坐在榻前，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他似乎想伸手抚摸我，却在半空中收了回去。身份有别，不能逾越。“你放心，父王已经消气了，只杀他一家，其余族人概不追究。”

　　我哽咽道：“如此已是最好了，世子大恩，难以回报，我……”

　　此时，我还记得昏迷前他的怀抱，突然很想再重新体会一次。可惜，到底还是知难而退了，放弃了。

　　“其实你和尔朱阿姨盛宠多年，眼下父王渐渐衰老，母亲也想稳固地位，为我将来接替王位做打算了。尔朱阿姨的弟弟和你弟弟谋反一案，自是他们自作孽，可被揭发，也有母妃的人参与在内。”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娄妃不需要我这枚棋子了，想借此机会将我们一起消灭。大概是高澄执意去给我求情，她拗不过，眼看消灭不了我，索性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好让我以后死心塌地为她所用。不由得，有些心寒。

　　只是，望着高澄那双明亮的眼睛，我不再寒冷，仿佛他是照亮我生命的阳光，只要他在，我无论遇到多少危难挫折，都依旧能挺过来，依旧活着。

　　九年了，我和他在一开始的岔路上渐行渐远。可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回来了，还是只为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旧情，慷慨相助。不惧高欢的猜忌，不惧娄妃的失望，他到底还是为了我，伸出了那只手，将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至此，我泪如雨下。

　　八

　　他走了，回邺城，继续高家的霸府大业。

　　临走前，我吹了一曲《梅花落》，借以送别。千言万语，付诸曲中，深切感怀我与他这九年来，不可言明的情意。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如果真有来世，愿我在未嫁之时，与他相逢。相知相惜，相亲相爱，共结连理，再续前缘。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他吟道，望着我的眼神，犹如一汪流转着无数回忆的碧水，令我沉迷。

　　我猛然惊醒，那一年，我在邺城的小楼之上，即将嫁给高欢前的雪夜里，和我琴瑟相合的少年，弹着胡琵琶，唱着《梅花落》的人，就是眼前人吧？

　　笛子从我手中掉落，我颤抖着双唇，“你，当年……”

　　他拾起笛子交还到我手中，重重握住。“没错，是我。若我当时肯追问你是何人，若我第二天派人去寻访，我们就不会错过。等我后来想起，查访到你的下落时，才知道你已是我父王的女人了。”

　　一念之差，从此殊途。

　　原来，你我曾经擦肩而过，我未曾回眸，你未曾抬手。只一瞬间，我们便错过了。这一错过，便是一生一世，悔恨无极。

　　可惜，可惜。

　　年复一年，春花秋月，总是相同。只是身边的人，却岁岁年年，不再相同了。

　　高欢死了，他也死了。尔朱氏被高洋所杀，娄妃病故于邺城北宫。故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也逐渐衰老，只有我的儿子逐渐长大，眉眼间隐隐有些他的样子，让我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恍惚。我不舍得儿子成亲开府，也离开我，他十四岁时仍与我同住。

　　心怀恶意的人，回想起了高澄十四岁时和我传出的“奸情”。如今神似少年高澄的儿子，也引起了她们的联想。谣言说我和儿子同寝，有不可告人的丑事。人心险恶，乃至于此。

　　可我已经不会再去为此愤怒了。因为我的心，在高澄的死讯传来时，便也跟着死了。他在二十九岁那一年的秋天，即将登上皇位之时，倒在了刺客的刀下，他那个黑丑沉默的弟弟，取代了他的位置，建立了高氏王朝。我被封为太妃，继续在晋阳的府邸里，数着一岁岁的光阴，渐渐终老。

　　我时常在想，也许他的人生太过美好，被老天所妒。犹如朝露，到底不能长久。我既不能和他白头偕老，更不能见他到白头之时，也许这真的是当年的疏忽，所带来的缺憾，以至于遗恨终生吧。

　　在双鬓染霜之前，我也病了，死了，死在了邺城的旧宅里，那个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彼此未见，却已琴瑟相合，心意相通。

　　大雪纷飞，和那年一样。愿来世，不错过。以我今生之情，换你倾世之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