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漫漫》胡淼淼

8、第 8 章

　　庙会前夜。风高天寒，弯月似刀。
　　夜深人静，临硖城的骑兵们都已经睡下。
　　这几天巡逻演练十分辛苦，各个房间里都传出阵阵鼾声。
　　一只乌鸦“啊”的一声飞过，停留在棵歪脖子老树上。
　　骑兵住处的其中一个房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逐渐变大，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慢慢的一个黑影从房间里探出，他一边警惕的四处张望，一边猫着腰走过回廊，往那棵歪脖子树的方向越走越快，走到树下时，依然不敢直起身子，对着树顶发出几声不知名的鸟叫。那乌鸦又“啊”了一声，从树枝上扑腾着翅膀，落到他的肩上。
　　那人抓住乌鸦，取下乌鸦脚上帮的纸条后，乌鸦便展翅飞去。
　　他将纸条收好，蹑手蹑脚的往回走，一路只听见起伏的鼾声，进到房间后，他的心稍微安定一些，点亮一盏蜡烛，展开纸条准备看。
　　“这次又写了什么？”
　　从屋角传来的声音，几乎让他魂飞魄散，浑身颤抖。来不及看来人是谁，他立刻将纸条往烛火上凑。
　　但他的动作还没做完，双手手腕被两人紧紧拧住反扣在身后，整个人被压倒在桌面，动弹不得。手里的纸条滑到了地上。
　　“嘿！你小子反应倒挺快！”刘孝那布满络腮胡子的脸此时看起来分外凶狠。
　　暗处的人走来，正是张云会，他的脸在微弱的烛光里显得十分冷峻。
　　张云会捡起纸条打开，边看边说：“陈山，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早就盯上你了吧？”
　　陈山此时已是浑身冷汗，脑子此刻突然清醒：“那天晚上，你和周林玉是故意做戏给我看的吧！”
　　张云会：“是你急着向贲浑亚葛交投名状，才露出了马脚。”
　　陈山从军多年，知道做了叛徒会有什么下场，咬牙说道：“我无话可说，让我死个痛快。”
　　张云会目光冰冷：“带走。”
　　人走后，呼噜声全部停了下来，回廊异常安静。

　　周林玉的房间里，一盆炭火微微燃着，他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直到听到门响，看见张云会进门，眼睛才亮了起来。
　　周林玉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师父，结果如何？”
　　张云会：“审讯也问不出太多，他现在是一心求死。若不是看得紧，恐怕已经咬舌自尽了。”他说着示意周林玉坐下，两人围坐在桌边继续言语。
　　周林玉有些心急：“可有有用的消息？”
　　张云会突然脸色微微一变：“可惜这次没得到什么要紧的消息。”
　　周林玉看出端倪，道：“师父，你这个表情一看就是有心事，不要瞒我了。是不是贲浑亚葛要强抢民女？”
　　张云会对周林玉的话既意外又不意外：“你的计划确实奏效了，他要抢明日的‘观音’。”
　　周林玉听了，笑道：“他果真是个好色之徒。”
　　张云会：“你放出去的流言确实起了作用。”
　　周林玉：“‘花木兰’要扮观音的流言吗？”
　　张云会：“是貌似天仙、的‘花木兰’要扮观音的流言。”
　　周林玉：“他们怎么打算的？”
　　张云会：“他们计划明日庙会后将你迷晕投送出城，城外接应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周林玉闻言，拍手道：“陈山一事暂时应该还未传到贲浑亚葛耳里，我们正好将计就计。”
　　张云会却一言不发，盯着周林玉仔仔细细地看，看得周林玉都有点发毛。
　　周林玉：“师父，你怎么了？”
　　张云会面色凝重：“作为骑都尉，我认为你说的有理。但作为你的师父，我希望你不要冒这个险。明日我会安排其他人，此事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你好好养伤，不要再为此事烦心。”
　　周林玉听到这话，心里五味杂陈：“师父，你是觉得我此行是去送死是吗？”
　　张云会不打算直接回答，而是说：“你一个女儿家……”
　　周林玉听到“女儿家”三个字，顿时感觉心口发闷。张云会是个好师父，对他更是好得不得了。但这个“好”，究竟有多少是因为师父以为他是女人，又有多少是因为他是周林玉呢？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有些事情，周林玉想让他这个师父知道。
　　“师父，我是‘假木兰’。”周林玉不让张云会继续说下去，“我是实实在在的男儿身，师父若是不信……”他说着开始解身上的衣服。
　　“你……”张云会顿时被他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林玉脱衣服的动作很快，顿时露出雪白的胸口，还打算继续往下脱。
　　张云会虽然震惊，但立刻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
　　“可以了，我信你。”张云会此时眼睛还是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他松开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围在周林玉身上，“别着凉了，你的伤还没好。”
　　周林玉捏着张云会的外袍：“我母亲说，我出生时雷雨大作，她差点难产丧命，生下我时，有一云游老道路过，说我八字不吉，只有做女儿养在深闺，方能长命。父母怜我，让我以女儿身份养于深闺十余载。但我身负国仇家恨，父亲为国捐躯，死后还要被流言所伤，我岂能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定要杀了那贲浑亚葛以还父亲清白！况且，我如今身中红罂毒，命不久矣，若还能有点用处，也算不枉此生。”
　　张云会看着周林玉决绝的模样，不禁为自己刚刚的私心而惭愧。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意。
　　如果说张云会之前还能给自己找借口因为周林玉是女儿身，自己是怜其不易才会如此动摇。但现在他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他动摇，只是因为周林玉这个人本身。他欣赏这个外表看起柔弱，实际却无比坚韧的人。
　　张云会想着，口气软了下来，说道：“此事兹事体大，你为何敢告诉我？就不怕……”
　　周林玉：“不怕。我信师父。”
　　张云会知道周林玉的身份一旦真的被人发现，若有心人拿着大做文章，可实属不妙，他不得不追问道：“此事还有谁知？”
　　周林玉直视张云会的眼睛，坦白道：“现在只有母亲，你、我三人，还有那个不知道云游到了何处的老道士知道此事，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张云会做事果断，他认清了自己对周林玉的感情，此时对周林玉的坦白也心知肚明——若不是周林玉对自己也有意，以他的头脑完全可以编个谎话圆过去，不需要冒险告诉自己这些。他想通了后，心里又喜又忧。他看着周林玉，目光里是难以抑制的灼灼情义，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张云会伸出手，替周林玉拢了拢罩着的外袍，低声说道：“明日，照你的计划行事。你早些歇息。”说完转身就走，明日的安排，今夜就要布下。
　　张云会刚转身，周林玉的声音响起：“师父，我问你个事。”
　　张云会回转身子再看向周林玉，感觉又有些不一般。他的心头不知为何跳动得越发快了起来，但仍佯装镇定，道：“你问。”
　　周林玉：“那日骑兵营选拔比试场上抓锦鸡拜师的规则，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不是张云会以为的那个问题，他略松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能行。”说完他便推门离去。
　　周林玉看着那扇门，紧紧裹住身上那件外袍，心里想着：“不知道我这清白正直的师父究竟明不明白我的心意。”

　　第二日一早，周林玉便装扮妥当，由寺庙安排了人接去巡游。
　　张云会早早的就把所有的骑兵全部安排出去巡逻，他出发的时候，没有一个同伴看到他现在的扮相。
　　周林玉脸上涂了胭脂水粉，看着不似之前那么惨白，再加上服饰道具，若是骑兵同伴见了，定然要怀疑这究竟是真菩萨还是假林玉？
　　十几名壮实的轿夫抬着装饰起来的游台，另有一群大汉护送着走到街上，围观的人如潮水涌来。
　　卖各色吃食和小玩意的商贩自然也不放过这个卖货的好时机，大声叫卖。
　　突然有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怀抱着襁褓跪倒在车前，拦住了游车的去路。
　　“观音菩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妇人骨瘦如柴，抱着襁褓跪在地上，掷地有声地不停磕头。
　　周林玉见状，正觉得奇怪，护送的人已经把那妇人拉扯到一旁，训斥道：“去年就和你说了，不能拦，今年怎么又来了！”
　　妇人抓着襁褓大声哭泣，她额头上鲜血直流，那张脸看起来仿佛是骷髅，没有一丝生气，脸皮发青紧紧的贴在骨头上，脸颊深深的凹陷。
　　周林玉想听听那妇人说些什么，可抬轿的人已经快步绕开。
　　按照这里的说法，扮观音是不能开口说话的，否则将引来灾祸。周林玉只能闭口不言。却听见他旁边的一个轿夫说：“这位娘子也是个可怜人。去年战事严重，她正在待产的时候，丈夫被拉去打仗，胎儿生下来就死了。没两天丈夫也战死了。她就把胎儿的尸体包起来，说孩子病了，到处求医问药，每个寺庙道观都去磕头。别人说孩子已经死了，可怎么说她都不信，每天就这样抱着孩子的尸体游荡。若不是有好心人给口吃的，恐怕她自己也早就没命了。”
　　其他轿夫叹了口气，都没再说话。
　　巡游过半，又遇上不少拦路的，在这连年的战乱里，各个都有各自的苦难，各自都有各自的艰辛。
　　周林玉不能说话，端坐在游车之上的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里的众生，听见悲号阵阵，心中悲悯之情与无能为力的痛苦交织，流下了两行清泪。
　　“菩萨流泪了！？”有人发现了他的异样。
　　“菩萨慈悲，定要为我们做主啊！”路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跪地祈求。
　　“妞儿，快跪下！”一个苍老妇人已经跪倒在地，见身边的孙女还傻傻站着，便立刻按着她跪下磕头，“菩萨显灵，保佑我家妞儿的病能够好起来。”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跪倒在地，磕头的时候抬眼望着游台上的人，那人也温柔的望向她。
　　游台往前走了好远，这里的人才站起来。小女孩向她奶奶用手比划着。奶奶摸摸她的脑袋，说：“妞儿说得对，那就是神仙。神仙都来了，我们的日子一定能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