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边走边爱》千云及

14、夜行

　　“老师有让你带话么？”
　　周炎跟在沈林身后不到一步路的位置，像大凡山这样地质地貌古老而独特的山林，夜间徒步是白天徒步难度的两倍以上，尽量和同伴靠近一些，有备无患。
　　“老师没让我带话，让我把你带回去。”
　　“看来，他是真的信任你。”
　　“没辙，他自己一堆事儿根本抽不开身，而且我带不回去还可以说咱俩并不投缘，要是老师带不回去你，那问题就大了。”
　　沈林停下扭头，周炎低头走路差点撞上来，他立即刹住往后退了一点笑眯眯地看着沈林，不过那笑在夜行的头灯映照下并不阳光帅气。
　　“我怕不是上辈子欠你跟你媳妇儿了，你俩这男女混合双打，我怎么招架？”
　　周炎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软软的，“小也也让你回研究所？”
　　沈林取下头灯拿在手里，他其实很不喜欢绑在头上，勒的头疼，实在是拿着费劲儿才戴起来的。
　　“不是你俩合起伙来策反我的么？”
　　周炎如实道：“没有，我没跟她说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就跟她说了过来玩儿，顺便实地调查一下生物多样性，有一位非常传奇的师哥跟她同门，正好可以请教。”
　　沈林听完反应了一下，“周炎，我突然发现我不是讨厌你，我甚至是有点儿嫉妒你了，你媳妇儿一开口就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周炎笑了，“我怕她有负担玩不尽兴才没说，没想到这也能想一块儿去。”
　　沈林咂嘴，“人比人气死人，你小子命真好。”
　　“我也觉得。”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一段，周炎偶尔随着沈林停下来，在不起眼的树洞、草丛、地缝里看看睡觉的小动物。
　　沈林对这些生物的熟悉程度，就像晚上家长看完电视剧睡前去检查孩子睡觉盖被子的情况，他闲庭信步地走，就像在自家客厅里，如果说他是一位家长，那么他确实有很多孩子，而且他是一位合格的家长，不同类别、体型、习性的孩子选择不同的栖息地，睡觉的样子睡觉的动静以及对睡觉环境的要求，于他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周炎无法不震惊，他看着沈林几乎每一次驻足都有发现，并且从他平静的外表看来仿佛是意料之中习以为常的，科研做到这种地步，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获得了专家称号，名不虚传。
　　等走完那一带，两人走到一块视野较为开阔的平地，周围水声泠泠淙淙，熬夜的动物很少，出来吃宵夜的有一些，两人时不时会听到一些动静表示夜宵得逞。
　　今晚月亮是朦胧的，月影扩散的像是波纹和涟漪，使得整个森野更加空明和美丽。
　　沈林关了手里的头灯靠近水边坐下来，周炎摘了头灯也关了在沈林旁边坐下。
　　沈林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你觉得白天的山里和晚上有什么不同？”
　　周炎看着洒满细碎月光的流水，“白天很神秘，晚上很宁静。”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二个这么说的。”
　　“第一个是谁？”
　　“我。”
　　沈林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周炎背上，周炎稍微做得笔挺一些让他靠着休息。
　　“绝大多数的人都觉得夜晚很神秘，因为眼睛看不见，脑子里的东西就会非常活跃。但在我看来，一目了然的东西才真的看不透，你看着那是一朵花，可一眨眼它就把一只活蹦乱跳的昆虫给吞了，你看这棵树好像只有两米高你小瞧它，可底下它的根系盘根错节，还有看一个人他明明笑着的，但你却清楚地知道他并不开心。”
　　“五感让我们清晰直观地感受这个世界，可这五感取决于人的意识，是你的意识先看到了，你才能感受到。无论我们多么强调意识的客观性，其实都是不同维度的主观性，凡意识，又怎么会真的做到客观？客观意识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所以依赖意识所产生的五感，又怎么会不神秘？三个人针对同一事物流露出来的不同意识就够你喝一壶的，何况你自己还会将那些意识进行加工。”
　　周炎安静地听完，过了半响他才缓缓开口，“师哥，科学的尽头是哲学，今天我真正领教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人凡做一件事就喜欢给这件事披上‘意义’二字的外衣，这是为什么？”
　　沈林笑着，“愿闻其详。”
　　周炎：“在我看来，人是在所做的事情当中找到一种平衡，一种物质和意识的平衡，那寻找平衡这件事本身有没有意义呢？这也就是在质疑人类意识到底有无意义，这是个无限死循环的问题，你不想它就不出来烦你，你想到它它就抢占你的意识空间，处处提醒你，生命毫无意义。很多人说，没有意义那就去死好了，那么问题来了，死的意义又是什么？”
　　沈林抬手轻撞了一下周炎的背，“别烦人啊我跟你说，要说什么痛快点儿。”
　　周炎笑，“好吧，那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师哥，你为什么学动物学？”
　　沈林认真地想着自己的初衷，周炎继续说：“凡一切困扰的问题，都应该回到原点，很多事正着走不通，反着来就通顺了，你一开始好奇动物到底有没有意识这个问题，你好奇人类是动物，其他动物也是动物，不同种族的人类之间可以交流，为什么同是动物的我们不可以彼此交流？如果动物之间有语言，那作为人类这种学习能力超强的动物，是否也可以学会它们的语言，与之进行畅通无阻的交流，你好奇的不就是这些问题么？那你现在搞清楚这些问题了吗？”
　　“如果没有，你在费劲儿的哲学问题上浪费什么时间呢？那不是本末倒置偏离你的初衷么？也许我这话说得过于轻巧了，但如果你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定义，那我只能说，你在质疑自己的行为。”
　　“人类的进步基于旺盛而无穷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是人类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欲望，在一个时期一种行为是错的，但在另外一个时期这种行为又是对的，这些错综复杂的事物和意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今天的世界，而所有的这些决定了我们的意识。”
　　“我们人类认为世界是在进步的，因为世界正朝着我们想要的样子去发展，但做研究的人以动物的视角、植物的视角和一些微生物的视角，可能就会出现不同的观点，可是，这些观点一直存在，只要有人类意识就一定会有观点，有观点就会出现对立，但这并不影响规律的运行。”
　　周炎很少说这么多话，但他的话一出来，沈林就彻底安静了。
　　沈林坐起身子，垂着头看自己盘在一起的腿，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周炎的一系列提问，周炎的话看似一句和一句割裂，但作为沈林清楚地明白周炎所有的话是从不同的层面共同推导一个结论，他知道那个结论很快就要出现了，他身体有些发麻，这是神经末梢过于活跃的表现。
　　周炎转过身看着此时不语的沈林，“师哥，很多事都是没有意义的，譬如太阳东升西落、流水汇集大海、候鸟迁徙、四季更换，这些有意义吗？这些都只是自然规律，人类发现、命名它然后学习和使用，从简单中来到复杂中去之后再回归简单，生命终其就是一个体验的过程，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有人淡淡地来默默地走，但无论怎样的生命最终都会烟消云散，周而复始。”
　　“人类具有意识，无非是在体验中增强了感受触达的面，在我看来那是对人类寿命短暂的一种补偿。人类是由意识支配行为的动物，你质疑自己的行为，说直白一点就是质疑自己的意识，质疑本身也是一种意识，意识质疑意识，这就回到了小狗摇尾巴的经典案例，小狗能咬到自己的尾巴吗？小狗只要转过身抬头挺胸地往前走，尾巴一直就在身后。”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周炎说得热血澎湃，沈林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叫他失望，周炎推着惊涛巨浪朝他砸来，砸的他全身血液倒灌，耳朵轰鸣。
　　隔了一会儿沈林不咸不淡地说：“再说一点儿，快要打动我了。”
　　周炎破防大笑起来，“师哥你行行好，不带这样儿的，我觉得我跟宁也表白都没这么费劲儿，我那三瓜两枣的东西全在这会儿给你掏干净了。”
　　沈林：“那能一样吗，你严肃点儿，你现在是在拯救一个即将弥足身陷的科学家。”
　　“明明是你先不严肃的，我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情绪，被你这一下搞没了。”
　　沈林抬头看着眼前二十出头的青年，他很帅气的同时清澈果敢，但这样看又有点憨憨的，沈林怎么会不明白老师的用意，他甚至能透过周炎看到曾经的那个自己，懵懂无畏对知识对生命充满了渴望，老师说沈林很像当初的自己，现在周炎又像当初的沈林，沈林几乎一瞬间就悟了。
　　人生就着这样一个个阶段组合起来的全过程，有时候会遇到挫折和困难，但只要你始终不放弃，你总会一次次在困难中新生，一次次为自己的生命书写下一个篇章。
　　沈林看周炎的眼神过于专注了，周炎就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两人一起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
　　“师哥，你是不是很久没这样笑了？”
　　“是啊，鱼尾纹都给我笑出来了，我还没找到我的缪斯女神呢。”
　　沈林起身把手递给周炎，“回去吧。”
　　周炎笑着抓着他的手起身，“好，回去。”
　　回程沈林搂着周炎的肩膀，周炎说他早困了，完全不习惯熬夜的人竟然在山里度过了大半个晚上，沈林说明晚还来。
　　然后他们明晚没来，明天等周炎休息好了，几人就踏上了回程，沈林还在睡觉没人打扰他，是老张送几人去火车站，临走宁也想起什么跑回去捎带上了沈林送她的那盆蕾丝蕨。
　　彭晓还有下一站的行程没跟他们一起回去，但几人都互加了微信，周炎把此行的人拉了个群，彭晓把给几人拍的照片精修以后放在了群里。
　　就这样，大一下学期最有意义的一次长途旅行圆满结束。
　　之后沈林如约在年底前回去了，回去整顿好以后和周炎宁也二人小聚了一场，虽然沈林还是那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两人感受得到，这次见到的沈林已经跟之前的判若两人。
　　是周炎说服了沈林么？自然不是，只是在周炎说的那么多话中有一两个点触达了沈林也认可的观点，然后沈林自己加固了这种信念。
　　说那么多通透的话，周炎就没问题和困扰了吗，那肯定也不是，周炎的麻烦已经在路上了，还有1个学年抵达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