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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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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执狼毫,蘸取浓墨,长宁写了一封信函,挑选了一位信使,嘱咐她务必送至莲花庵后山的药房坞。
那药房坞,乃是一处医者云集之地,无数医术高明的医者在此修行,甚至连宫中的太医也多有出自此地。
长宁才学不算上等,虽然这一封信雕馈满眼铺陈排比,言辞恳切情深意重,却草草解释了原因,力求医者可以来这小小的莲花庵。
就在暮色四合之际,一名医者终于姗姗来迟。
窗外桃花三两枝,飞鸟正立。
她一身素衣,腰间悬挂着一个白玉葫芦,葫芦中间系着鲜艳的红丝。
然而,这位传说中的救苦慈尊,却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般慈眉善目。她双目狭长,神色孤高,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薄唇紧抿,眉目间透出一种颓靡的气息。
窗边的床边,纱幔之下,长宁穿着亵衣半躺不躺倚着床,她身形瘦削,露出来的一只腿却肿胀的不成模样。
床边放着一个药箱,药箱的旁边是一身白衣的医者,她眉毛皱的可以夹死苍蝇,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一点都不想碰面前这双脚。
她脖子伸的老远,拿出一块干净的丝绸,轻飘飘的落在长宁的脚腕上。
捏着鼻子凑近,隔着一层丝绸,不轻不重的捏起骨头来,叹了一口气,有些丧气的样子。
“你这腿,真是,多灾多难。”
长宁无言以对。
片刻,那人却说,“不过,都难治。”
“……”长宁挑了几次眉。
她可以忍。
可她忍不住。
“坐堂的,人家嗓子里的痰你肯去吸,嫌弃的我脚,多稀奇。”长宁实在看不惯宋雪衣这幅模样。
“这都不是一回事,你最好一天给我洗三次脚。”宋雪衣淡淡道。
她低下头整理整理自己的药箱,然后,宋雪衣话锋一转,“你的脚,新来的那个游医不可以治疗吗?非要我看?”
“她只懂得疑难杂症。”长宁道。
宋雪衣思索片刻,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什么宝贝一般,“正好我们可以交流交流。”
长宁点点头,问:“用热水凉水。”
似乎该用凉水,但是热水舒服。
“无所谓,热水洗的干净。”
宋雪衣愁眉敛目,余光瞥见一抹墨色,蹙了下眉,却没一句话,提着药箱就要踏出门。
她刚欲跨出门槛,脚步却突然悬停,回首望去,只见鸦羽立于一旁,目光深邃。
宋雪衣转头之际,鸦羽亦随之转向,四目相对,仿佛有火花迸溅。
宋雪衣被那目光所摄,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却绊倒门槛,白色的衣角飘然而动。
“你怎么在这?”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与不解。
她竟未发现鸦羽一直在此?
春寒已散,鸦羽眉目间冰雪如故。
长宁与鸦羽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鸦羽一直在长宁身边,在她身边立了三两个时辰。
宋雪衣她竟然现在才看清楚鸦羽的脸。
原来,你不仅脾气古怪,眼睛也不好。
还不等长宁讥诮她眼瞎,宋雪衣一双愁眉深锁,不知是习惯还是忧虑,闷闷道:“你不该回来的。”
这句话,是说给鸦羽听的。
你不该回来的。
还不等鸦羽回过神来,一方棉花枕头掠过,直直的砸在宋雪衣脚边。
“坐堂的,治个病怎么那么多废话,滚!”
宋雪衣瞥了瞥脚边的软枕,宋雪衣翻了个白眼,作势要走。
鸦羽先安抚骂骂咧咧的长宁,快步拦住宋雪衣面前,她语气平稳,并没有在意宋雪衣的忠告。
她关心的是,“医者为何不先行治疗?”
宋雪衣了解长宁,此刻也不和她一般见识,一贯的丧气,翻个白眼,长长的叹气,“她要先洗脚。”
言语间,仍流露出对长宁的嫌弃。
鸦羽沉默。
知道要说出一个得体的理由,宋雪衣沉吟片刻,又道:“我舟车劳顿,总要歇息一番。”
有气无力的语气,马上入土的声调。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虽然药房坞距离莲花庵不过十余里,但对她而言,似乎已是长途跋涉。
她望着鸦羽那张脸,无奈的叹一口气,低低呢喃道:“怎么会是你?”
鸦羽无言以对。
不过须臾,宋雪衣便漾起了温和的笑意,疲惫中透着一种真挚,“这些年你必定掌握了不少新颖的医术,若有机会,还望你能不吝赐教。”
对于旁人,宋雪衣或许会心存戒备,故作姿态,担心药方外泄,担心背后捅刀。
但面对鸦羽,她却无需有此心机,她深知鸦羽的品性,故而无须费心试探。
想到即将与鸦羽共叙医术,宋雪衣心中不禁开怀。
而鸦羽亦颔首回应,这地确是一桩美事。
长宁心中明白宋雪衣内心的小九九,可现在却毫无办法,她不禁心里生出一种烦闷。
“让她走!”长宁先一步道,“晦气!”
耸了耸肩,宋雪衣眉宇间颓然之色愈加明显,坐实晦气的评价。
仿佛在说,名满天下的杏坛妙手就是这样的做派。
心心念念请她医治的人恐怕想不到,这位神医从来不是病患口中的救苦慈尊,而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倦人、颓人、懒人。
那边,长宁挂在床边,想爬又爬不上来。
这边,宋雪衣一梗脖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非要回去睡一觉的模样。
鸦羽不善纠缠,最终,回到长宁面前,一边扶起长宁一边安慰道:“不要气了。”
长宁脸上还是怒容,口中念念不休,宋雪衣早已经扬长而去。
鸦羽低低道:“你教过我的。”
坐在床畔,鸦羽以认真的神色对长宁低语。
“这世间的厨子、医师,乃至使唤的丫头,皆不应受人刻意磋磨。”
“她们手中的技艺,或许能救人于危难,亦或许能致人死地。若她们心生不满,稍有不慎,便可能让人命丧黄泉。”
鸦羽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她的语调一向很平,听不出起伏,颇有一副长者模样。
长宁噗嗤一声,“你还记得。”
轻轻地为长宁掖上被子,鸦羽没有回答长宁。
她不喜欢言说这些,认为没有必要,说了也是废话。
“给我准备热水。”她记得宋雪衣的嘱咐。
“不能用热水。”鸦羽道:“最好用冰水冷敷。”
长宁皱起眉头,心生不妙。
“她骗你的。”
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脸上沉沉浮浮怨恨的神色。
她就知道!
“死样子,就知道她是害我!以前在枕山苑就是。她早年爱出诊,可总是遇见难缠的病人,三闹五闹,就养成了这样一副伸出脖子不怕砍的德行,近些时日是没指望了。”
即便宋雪衣出手,不到十天,她的脚腕也好不了。
然而鸦羽却道:“不能用热水,最好用冰水冷敷。”
长宁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骗你的。”鸦羽淡淡道。
长宁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脸上浮现出怨恨的神色。
她就知道!
“死样子,就知道她是害我!以前在枕山苑就是这样。她早年爱出诊,可总是遇见难缠的病人,三闹五闹,就养成了这样一副伸出脖子不怕砍的德行。近些时日是没指望了。”
长宁愤愤不平地说道。
即便宋雪衣出手治疗,她的脚腕在十天之内也好不了。
鸦羽为长宁盖好被子,“她以前还是有些不同的。”
长宁撇嘴,勉为其难地认可,枕山苑的时候,宋雪衣虽然懒散,却不至于这般。
长宁娓娓道来,谈及宋雪衣的种种过往。
如今的宋雪衣,虽贵为药房坞首席,可全然没有八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而且药房坞变革,首席之位与坞主大权已然分流。
在右相曲犹寒的决策下,药房坞设立了坞主与首席两个职位,这才使得药房坞内部逐渐趋于平稳。
她虽居高位,却未必能掌控药房坞全局。
不过她也不在想着这般也就是了。
遥想当年,宋雪衣心怀壮志,药房坞坞主之位乃她毕生所求。
四处行医,不辞辛劳,只为实现心中鸿愿。
然而,命运多舛,努力并未换来应有的赞誉,反而声名狼藉,心力交瘁。
自此,心灰意冷,不复当年之热忱,甚至产生倦怠之感。
老老实实在师傅阮遇明手下当个炙手可热,但是不用辛劳的首席就可。
鸦羽陷入了沉默,回想起宋雪衣曾经在枕山苑许下的那些豪情壮志,如今却已化作泡影,成为了这般模样。
世事难料,却也是世间常态。
与长宁共同经历的种种,如今看来,似乎都未能如愿以偿。
那些曾经的梦想和期待,如今都已随风飘散,成为了遥远的回忆。
提及宋雪衣,鸦羽的思绪不禁飘向了枕山苑的其他人。
她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如何,命运是否也像宋雪衣一样波折重重。
鸦羽一向悲观,心中早已有了不祥的猜测。
然而,她离开枕山苑已经许久,如今也没有什么资格再去关心那些曾经的同伴。
于是,她并没有向长宁询问她们的消息。
只是,在她的心底深处,依然埋藏着对那些人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