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月》风挽筠凉

4、松山别苑

　　远处松山别苑的灯火通明，檐角的红灯烛渐渐明晰，周其琛背着柔止走进去，伞面与檐上的风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叶冲出来跪在地上，“奴婢罪该万死。”
　　周其琛绕过苏叶，连余光都不曾给一下。
　　苏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眼泪刷得滚落下来，哀求地看向紫菀。
　　紫菀想要求情，奉清朝她摇了摇头。
　　公子最是和气不过，平素里犯些无伤大雅的错，也不计较，可这一次不一样。能把一个活生生还是大病未愈的姑娘看丢，只能说明她们对姑娘是完全不上心。连他这个号称“公子第一宠臣”的人，此时此刻都不敢去触霉头。
　　苏叶悬着的心终于碎了，自她被派到松山别苑后一直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平素里最大的爱好就是钻研医术，公子从来不管，只让她待命，好不容易盼来了主子，还弄丢了，她不敢想象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会不会被逐出公主府？一旦被逐出公主府，她该怎么办？
　　她害怕的瑟瑟发抖，满心绝望。
　　就在这时，净房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宛如天赖。
　　“苏叶姑娘，能麻烦你进来帮我梳洗一下吗？”
　　苏叶微愣，一动不动跪在那。
　　奉清觑了一眼周其琛的脸色，温和淡雅，从容自若，连忙使了个眼色给苏叶。眼见平时机灵的苏叶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顿时头疼，几步上前，将人提起来，推进净房。
　　傻啊，台阶都到脚下了还不踩，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难不成真想被赶出公主府？
　　奉清翻了个白眼，若非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他也不想管这事儿。就今夜这事来说，苏叶该去求的是姑娘，而不该是公子。从公子将她拨到姑娘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明白，她的主子只能是姑娘，生死荣辱只寄于姑娘一身。
　　一人不侍二主，公主府是容不下背主的人。
　　但愿苏叶足够聪明。
　　苏叶将净房的门关上。原本背对着她的姑娘转过身，抓着长发，苦恼道：“我不太会梳发，能麻烦苏叶姑娘帮我吗？”
　　苏叶愣怔住了，有那么一瞬间被勾了魂。
　　眼前的姑娘，长发如瀑，肤如凝脂，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别说梳发了，让她摘星星都可以！
　　苏叶小心翼翼地上前，揉揉脸，堆起可掬的笑容，将柔止身上的湿衣肤脱下来，侍候她洗漱。
　　“姑娘，你饿不饿？”苏叶将身上藏着的点心掏出来，小心翼翼打开，却发现精致的糕点早就碎成了几瓣，没有了美感。“碎了。”
　　她的声音有些难过，平生第一次讨好自己的主子，竟然马失前蹄，可恶！
　　她正要将糕点收起来，柔止眼急手快地拈起一小块塞进嘴里，眉开眼笑，声音软糯，“谢谢你，我，真的好饿啊。”
　　苏叶将手上的糕点都递过去，好可怜的主子，居然被饿成这样，呜呜呜，太惨了。
　　几块糕点入肚之后，柔止被饿惨了的胃显然舒服了一点。
　　苏叶侍候她起身穿衣，并将她的头发绞得半干，陪着她出去。
　　大厅里，周其琛已经换好衣服坐在那里，见柔止梳洗好了，招呼她过来坐下。
　　紫菀吩咐人将饭菜端上来，荠菜馄饨，鸡丝凉面，如意黄金糕，牛乳……
　　柔止眼睛一亮，看向周其琛。
　　周其琛用了点荠菜馄饨，便不再吃东西，一心一意看着眼前这姑娘优雅地“风卷残云”，不管多饿，她的仪态始终是赏心悦目的，不负她多年的教养。
　　罪过，看来真把人饿惨了。
　　柔止饭饱意足后，紫菀便招手让人撤桌上茶。
　　雨后龙井茶香扑鼻，热气氤氲。
　　“想问什么？说吧。”周其琛好脾气先开口。
　　“我怎么受的伤？”
　　“你月前惊了马，摔下山，撞到了头，苏叶说你脑中有瘀血未散，方才影响了记忆。”
　　周其琛的解释合情合理，可她总觉得有点怪异。
　　她眉间生愁，“那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爹娘？”
　　“等你好一些，会有人来接你回去。”周其琛将手中的册子推向柔止，里面记录了一些她该认识的人的信息，“平时多翻一翻，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柔止一页一页翻开，里面不仅写了人的信息，还贴心地附上了小画像。
　　贵妃薛持盈、淑妃程氏、太子李珩、羲和公主李琼枝、安王李琰、明舒郡主程绯、长姐薛琅、长兄薛瓒、胞弟薛璟……
　　阿璟！
　　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模糊的画面，抓不住摸不着。
　　额角隐隐作痛。
　　她握紧拳头，深叹一口气。
　　“放松一点，你越逼着自己想，越难想起来。”周其琛安抚她。
　　“你不送我回去吗？”柔止抓回方才的话题，秋水翦瞳，盈盈一水间，含着期许与依赖。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应当很难拒绝吧？
　　周其琛摇头，“我名声不好，你回了上京，不宜与我有过多牵扯。”
　　柔止不解。
　　可面前的人丝毫没有答疑的意向，将几件要事交待完了就打发她去休息。
　　她有点生气，这般不负责，还好意思说是兄长！哪来的脸！
　　周其琛见她气鼓鼓地走了，一时有些好笑，好似回到去年今日。
　　彼时她还是有点娇纵却又识大体的小姑娘，是他人的掌中珠，天上月。
　　“姑娘能接受吗？”奉清有些担忧。
　　周其琛轻笑，“我又没骗她，她呀，有个很好的优点，就是随遇而安。相信我，她比你适应得还快。”
　　柔止啊，是一个很能将自己的处境转危为安的姑娘，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只答应把她安全送回上京，余下的路，终究要靠她一个人走。
　　奉清点头，将传来的消息递出去，“谢大人请你即刻回府，有要事相商。”
　　周其琛点头，“你先留在这，保护好她的安全，今日这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是！”奉清抱拳行礼。
　　雨已停，月将明，山间林风阵阵，松山别苑一片寂静。
　　今日别，何日再相见？
　　上京谢府，今科探花郎谢知行正在书房等待携风带雨而来的周其琛，“其琛兄。”
　　“知行，何事？”周其琛眉间倦色浅浅淡淡，近些日子连日奔波，从凉州城到松山再到上京，心中压抑着许许多多不可言状的事与纷乱的情绪，难得连他都觉得疲惫不堪。
　　谢知行沏了一杯茶，递给周其琛，茶香氤氲，染就一室寂静。
　　晚风摇曳，烛光影绰。
　　周其琛端起茶，抿了一口，这一杯热茶下肚，暖了一夜的疲惫与寒冷。
　　“其琛兄，我的人半月前曾在江州见过阿昭姑娘，她很谨慎，我的人跟丢了。”谢知行声线清冷，清正雅正，是江州谢氏倾举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嫡子，几乎将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刻进了骨子里。
　　周其琛抬眸看向他，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他默了一瞬，“我会亲自去看一看。你可寻到行舟的下落？”
　　“并无。”谢知行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周其琛身上，无声询问。
　　周其琛有一瞬间懵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无语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哪能每次都猜到他目光的深意，“活着，不记得你了。”
　　谢知行目光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随即微微笑了一下，“忘了也好，只要她平安。”
　　周其琛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百感交集，“知行啊”。
　　他也只是唤他，却不说什么，惹得谢知行一头雾水。
　　周其琛却并不解释，挥挥手走了出去。
　　他原本想说，既在意，便别推开，推开了，就别后悔。时不待人，莫待他日抱撼终生。
　　只是，谢知行从来都是一个深思熟虑之人，他这话说了反倒是轻看了谢知行。
　　他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黑蒙蒙的天，雨该停了吧。
　　雨后初晴，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