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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寸樊笼(3) ...

  •   今日休沐,父亲也在。我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正面带笑意低声交谈。
      客座上有一中年妇人,身着藏青色褙子,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远远望去像顶了个锃亮的果盘。
      “来,见过刘妈妈。”见我来了,母亲放下茶盏,示意我向客人见礼。
      “刘妈妈万福。”我敛衽合手,膝盖还没弯下去,那妇人一个箭步起身,托住我的手肘,两眼放光,将我从头到脚扫描个遍。
      “小娘子果真是娴静淑雅,宜室宜家啊。”
      不会夸可以不夸。我咬着后槽牙,面上还是低眉顺眼的姿态,暗暗使力将手抽出来。
      她劲儿大得惊人,我抽了几下还纹丝不动,甚至还被拉着,在她身侧入座。
      接下来的一刻钟,她开始大夸特夸。从发缝疏密到螺髻弧度,从手指长度到指甲形状。就连袖口一朵粉白桃花,在她口中也成了花神女夷炫技之作。
      终于,终于,那妇人眼珠一转,图穷匕见。只见她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我的裙摆,轻叹道:“小娘子姿容昳丽,美中不足的就是双足稍有些大。”
      还不等我做出反应,她又道:“只是这缠足往往五六岁为最佳,小娘子已满十二,按理说,是有些晚了。”
      “既然晚了,那……”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不过,妾身有家传秘方,即便是已经长成的脚骨,也有法子让它缩回去。只是……”她拍拍我的手,笑道:“小娘子要稍稍吃些苦头。”
      我心一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钳制,靠到母亲怀中,她笑着顺了顺我的头发。
      “先前那婆子技术不精,说咱们贞媛年纪大了,只能裹着不让长。还好有刘妈妈。”轻柔的气息拂在头顶,顺着领子钻进后背,激起满背鸡皮疙瘩。
      “只需几月就能成型,你得忍耐。”父亲的语气带了不容置喙的威压,“趁天还没热,劳烦刘妈妈替我家姑娘束足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刘妈妈的方向推去。力道虽不大,却如芒针在背。
      “不要,以后路都走不稳,也不能干重活,我不要。”我一扭肩甩开他的手。
      父亲脸色一寒,想要发作被母亲拉住。
      “呵呵。”刘妈妈掩唇轻笑,“小娘子真会说笑。您有福相,将来许个高门大户,粗活重活哪儿轮得着您来干?再说走路,连官家都称赞公主们落步轻摇,有仙人之姿。您要是就任着这么长,往后裙摆一撩,哎哟,半截美人,那才叫大煞风景呢!”
      要不是去过三寸金莲博物馆,了解了裹脚的流程,差点就信了她的鬼扯。
      ——热水洗净双脚,在趾缝间撒上明矾,再将四个足趾慢慢往下勒弯,缠紧。还不算完,第二天就得解开,再次将蜷曲的趾头一一向脚后跟挪,以防脚尖太粗,如此循环往复。后还有裹瘦,裹弯等进一步塑形。更有甚者会特意放入碎瓷,使筋肉溃烂化脓,从而让关节更易扭折。
      博物馆地面故意设计的凹凸不平,走着时不时会趔趄。照片里的女人们踏着三寸锦鞋,面如死水。
      这一刻,我平生首次感到了恐惧。她们看着我,慈祥又无奈,颇为宽容地原谅了我的哭闹,反驳的话语被视为童言无忌。
      普通的撒泼无法引起重视,于是我砸了昂贵的茶盏,碎片飞溅割伤了刘妈妈的手。
      父亲将我关进祠堂,说是祠堂,那是个空旷屋子,稀稀拉拉供着几个牌位。
      我没有按要求思过,而是头枕在跪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期间竟做了不少梦,像是从前“赵贞媛”的记忆。
      似乎是还在密州,赵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富商。赵彦之虽经商多年,心里却有个文人梦,常在府内宴请众人。席间若有唱和,则悄悄传信与其妻徐氏,请她代笔赋诗。
      “赵贞媛”就是那个传信之人。母亲会将和诗写在由蚕茧造就的纸上。那种纸名为“凝光”,正如其名,霜雪凝光。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嘴角噙着笑,丝毫未因纸上无名而失落。相反,见父亲因妙句赢得满堂喝彩时,甚至会露出满足的神情。
      ……
      醒来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神龛前长明灯燃起。微弱火光映照下,灵位化作幽魂,笼罩着我,张牙舞爪地想将我吞噬。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响,是母亲走了进来。她细致地用手绢擦掉我眼角泪痕,又将碎发规规整整地别到脑后。
      “都快到了许亲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我别过头,半晌,听见身后一声轻叹。
      “还记得李家小郎君吗?从前在密州,两家虽口头定了亲,可过去多年,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从前的事,似乎“赵贞媛”在老家有一个青梅竹马。而后那家做了京官,门第上便有了些不匹配。所以只好在妇德上下功夫,以取长补短。
      恰逢神宗,哲宗两朝,以足纤细为美,公主们带头缠足,俨然成了时尚。就连苏轼也有一首《菩萨蛮?咏足》,赞其风姿。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缠足,不仅是迎合此种审美,更是向夫家递上一份投名状。因为拥有纤足之人,无法走远路,干重活,留给她们的路只有一条:永远忠贞,永远驯服。
      我闭上眼,不搭理她。
      少顷,门在我身后合上。
      第二日清晨父亲推门进来时,一脚就踩在他爷爷的牌位上,周遭还零零碎碎散了一地供品香烛。迎面,我坐在供桌上,正在啃一块供果。
      他身形肉眼可见地一晃,随即指着我,怒不可遏:“赵贞媛,你在做什么。”又道:“你究竟怎么了,从前在密州时多么柔顺乖巧,怎么倒成了这副模样。”
      母亲听见动静也急急赶来,见气氛剑拔弩张,忙向我道:“快下来,向你父亲道歉。”
      “我有什么错?”我凛然反问,顺手将香炉也推了下去,沉闷的碰撞声中烟雾弥漫在祠堂。
      就这样,关禁闭的时间被无限期延长,门从外面落锁,任何人不许探视。他似乎难以想象一向温柔乖顺的女儿为何性情大变,只是简单粗暴地归因于“慈母多败儿”。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最后一丝日光消散,黑暗再度降临。
      门外有人影闪过,随后,窗户前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走到高了我两个头的窗前,半晌,上方探出个黑黝黝的头顶。
      “春琴?”我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姑娘,嘘。”她向我做了噤声的手势,接着,水果糕点稀里哗啦从上方落了一地。
      “姑娘,老爷和大娘子是为了您好,您不要与他们置气了。”以她的身高也够不着窗,应该是垫了凳又垫了脚。
      “为我好?指脚掌被掰断,从此做个废人吗?”我冷笑一声。
      她愣了一愣:“可是宫中也在流行,大家都说这样好看。”
      “说这话的人,自己裹脚了吗?”我问。
      她拧着眉头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要真那么好,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做?”我道。
      她扒着窗沿,纠结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般,将手拢在嘴边,压低声说道:“我刚才听到的,老爷和大娘子商量着,趁姑娘熟睡时,让那婆子强行把脚裹了。”
      霎时,血液冲向大脑,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摸索着想撑住身体,可周遭空无一物。
      “姑娘,姑娘!”
      她似乎怕我摔倒,情急之下竟悬空半个身子身子来抓我的手。
      温暖的触感让我恢复一丝理智,同时又深陷绝望。
      道理讲不通,武力打不过,难道就真的要像照片里的女子,折筋断骨,从此生死由人吗?
      那不如去死。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同时一个主意也在脑中萌生。

      *文中提到的博物馆为四川安仁“三寸金莲博物馆”,外观酷似绣花鞋,馆内展有明代以来全国各地三千多双小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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