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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羊角挂书(2) ...

  •   我随着她来到一处隐蔽的小门,门上落了锁,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黄铜钥匙,轻轻一拧,锁便开了。
      我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走了进去,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发现屋中放满了高架,架上满满当当全是书。虽然摆设陈旧,却明显看得出有人时常打扫,桌椅地面皆是一尘不染。
      “这是我爹从前的书房,后来迁居,有些书没来得及搬走,就保存在此。我放学后会来这里呆一会儿。”李清照在我身后关上了门,轻声解释道:“此处名为‘羊角书屋’。”
      “什么羊角,哪儿有羊角?”我四下打量。
      她重重叹息,又深深吸气,平复情绪后才说:“往后……你也一同来看书学习吧。”
      “为何?”我大不解,她向来不与我多来往。
      “因为……”那双黑亮的杏眼飞快瞟了我一眼,又欲盖弥彰地移向别处,“因为那日见你作词,毫无句法,韵律也欠佳……”
      “是吗?就因为这个?”我还是不解。
      她却不接话,抬手从书架抽出一本《魏夫人词集》,摊在我面前,自己则随口吟出其中一首。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同样是春景,你的词中只泛泛提及禽花树,内容空乏。魏夫人词中则有鸳鸯,杏花,绿杨,柳绵,虽写胜春之景,词句间犹见哀思。”
      “可我没什么伤春之情,也没见过鸳鸯,见到的花也叫不出名儿。”
      她叹了口气:“没见过总听过或者读过吧。诗词中场景与人物并不一定纪实,偶有几句,辅以想象,也不是不可。”
      “假的也行?”
      “为何不行?”她反问,“你如今所读《花间集》,其中缠绵哀婉之语,不大多都是男子假托女子口吻所做?”
      “我懂了。”我点头。
      “真懂了?”她狐疑地看着我,“那你当场写一首,就以…...雪为题,韵自拟,体裁不限。”
      “大夏天哪儿有雪。”况且我从前生活的地方也几乎不下雪。
      “……”她又开始瞪我。
      “好吧,我试试。”我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拿起桌上的笔,杵在纸面。
      “古来写雪,常以‘无雪’为最妙。李义山有《对雪二首》,通篇侧写,百余字无一‘雪’字。你想想,从前可有读过什么印象深刻的诗句?”她在我身后踱步,声音平稳清亮,如同河底缓缓流动的细沙。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除了打油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没错。”她连连点头,“柳絮,梅花,梨花皆是可做类比之物。柳絮自谢道韫始,用至如今,新意已失大半。反观‘欲舞定随曹植马’一句,曹植著有《白马篇》,以白马与白雪相连,既别出心裁,又不至晦涩不通。”
      “哦。”
      “写好了吗?”她凑过来,见白茫茫一片,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
      “你别看着我,我一紧张就写不出来。”
      “那你慢慢写,不急。”她说着,兀自抽出一本书翻了翻。
      “一会儿不是还有家宴吗?不如明日再…...”
      “今日事今日毕。”她冷着脸,甚至不由分说拖了一把木椅堵在门口,大有不写完不放人之势。
      夸了你几句,怎么还这般对我。我腹诽,却也凝神提笔。一刻钟后,满是涂改痕迹的白纸上,勉强凑出一首五言绝句。
      “惯会偷懒。”她扫一眼,甩给我一个鄙视的眼神。
      “这不没写三言吗?”我笑道:“哎呀,你先看看罢。”
      “去来自无声,沾衣始觉沉。
      檐下一片月,犹自待归人。”
      她轻念几遍后,抿唇一言不发。
      “怎么样?”我问。
      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我不死心。
      “倒没有那么差,会押韵,也会用比拟了,只是……”她点了点其中几字,“格律诗同一联里,出句与对句需平仄相对。两联间,前一联对句与后一联出句中,第二个字需平仄相黏。比如这样。”她执笔在“衣”和“下”两字画上圈。“‘衣’为平声,‘下’为去声,此处为失黏,你将‘下’换为平声字试试。”
      “那就‘前’吧。”我思索一阵答道。
      “光这样还不够,出句对句的平仄也需一一对应。”
      我又按照她所说进行了修改。
      去来自无声,沾衣方觉沉。
      寒光明野径,犹似待归人。
      “也不是完全不可雕琢嘛。”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本《宋本广韵》塞到我怀中,“这是祥符年间官修韵本,较之《切韵》字数足足增加一倍。”
      又道:“诗言志,律和声,其中‘诚’乃首要。若言志不能做到字字如肝肺出,则只是无病呻吟,雕章琢句的绣花枕头。”
      “那若是‘诚’和‘律’相冲突,如何取舍?”我问。
      “为何会冲突?”她歪了歪头,“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这两物本就非对立,若不能兼得,必定是作者笔力浅薄。就如诸葛亮《出师表》,陶潜《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令》,皆抒胸中之妙,意境超迈,沛然如从肺腑流出,不见斧凿痕,乃是至诚。”
      “好……哈……”我本想答好,一张嘴却不自觉打了个哈欠。“有道理,你听谁说的?”我赶紧找补。
      “我父亲。”她仰着下巴,语气中满是崇敬,与一向恃才傲物的模样相去甚远,我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挺厉害的。”
      “当然,他曾受苏公以‘密云龙’礼待,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无咎世伯还是我的启蒙师傅。”
      说着,她将一本《杂书》递给我。
      我翻开首页,见题名《有竹堂记》,以遒劲楷书写就,真如苍翠琅玕,气韵脱俗
      “夫物安知其贵贱之所常在?玉之美,而蓝田以抵鹊;沉为美木,而交趾以为梁食赢、白鸥、锦堆,山中以酿腊,而贵人以百金致茗以为粥,而胡人以为佩。”我读出首句。
      意思似乎是世界上万事万物本无贵贱之别,它们各自的价值是依时间、地点、条件的转变而有所不同。
      “…...而贫者置囿无所,况于其他哉飞然则环堵不容丈,而有竹如吾堂者,不知能几人也则余所以揭之于栋而名之,书诸壁而记之,愉然而喜,谆谆然语客而夸之,不亦可哉!”李清照如数家珍般背诵出后文,“这便是‘有竹书院’的由来。”
      谈话的当口,木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一中年男子,上身交领衣衫,下系青黑长裙,都是寻常打扮,却别有怡然风雅之态。
      “爹!”李清照先是一惊,而后小跑到那人身旁。
      李格非拍拍她的头,目光转向我时带了丝疑问:“这位小娘子是?”
      “这是赵贞媛。”李清照向他介绍。
      “赵彦之是我父亲。”我补充。
      李格非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面相温厚随和。他闻言笑呵呵道:“原来是若夫的女公子。”又转头向李清照道:“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在写诗。您来做什么?”李清照问。
      “是阿越吵着要看书。”他随意一扫,目光落在我手边,“正是这本《杂书》,小娘子也在看?”
      我点头,正想还给他,他却笑着将书册推了回来:“既然小娘子在看,我再给阿越找本别的书。”
      他沿着书架巡徊一周,抽出一本《梦溪笔谈》揣入怀中。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转回来,从袖中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面上,温声叮嘱道:“若还要看书,便去书院门口的茶楼吧。屋内闷热,当心了中暑气。你是姐姐,也是主人,切莫怠慢贵客。”
      *关于李格非参考徐培均《试论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
      *格律诗参考申忠信《诗词格律三十三讲》。
      *《对雪二首》李商隐
      【其一】
      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
      【其二】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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