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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1.

      “雨落在地上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疼?”

      身旁的中年人微微一怔。直到那时,我才微微抬起头来,开始认真审视他的面庞。

      这个大半生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的西洋男人,此刻正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他身上那套我在村子里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虽旧,然而却干净整洁,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贵气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与那双秋水一般忧郁的蓝色眼眸倒映在溪水中,我只略略扫了一眼,便默默地抿紧了嘴唇。

      事到如今,再回忆起来,二十多年前,老神父到村子里来的那个日子,其实理应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浓墨重彩的时间点。然而,酒精模糊了时间,忙碌模糊了记忆,现如今,我早已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模糊印象里,只记得那一日的清晨,天空灰暗,空气湿重,像每一个酷暑之暴雨将袭前的片刻,压抑得令人窒息。

      这一切,或许应当从母亲将我赶出家门的那个清晨说起。

      那日,母亲究竟为什么把我赶出门去,我业已记不清了。非要算起来,我在母亲身旁,也仅度过了人生中打头阵的五年。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我已经记不清她当初的模样,只记得她总披散着日日用溪水打理得柔顺清香的秀发,坐在茶几旁,一手玩弄着自己的发梢,等有客人来了,便喊我回屋,或是将我撵出门去,总之,不要守在她眼前,多余。

      后来我想,于她而言,我便是天上那一场未落下来的雨,不仅过去使她烦心,现在令她烦躁,而且未来,还要脏了她的鞋。

      ——母亲,母亲,这是一个于亲情意义上于我而言过于遥远的概念。往后的日子里,老神父每日教我唱诗,我也皆照做,并且在老神父询问时,总积极地配合着做出一些或是恍然大悟或是积极好学的神情,以博得他的欢心与愉悦。然而,无论如何,总不能懂得那其中的妙处。就连圣母,亦只愿直呼其名,不愿将她与那烦躁易怒的妇女联系起来,而只是将她当作一位神祇。

      暴风雨来临前的夏夜,总是漫长而漆黑。

      远在天边,虚无缥缈。

      怎么说得上爱呢。

      被老神父带走前,我从不知什么是爱——不,请别误会,这并不意味着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就知道了什么是爱——于语言意义上而言,这一个贫穷而潦倒从土里长出来的村子,它的语言亦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上面还坠着多多少少的土粒,能够裸露出来的部分里,并没有关于爱的叙述。于现实意义上而言,母亲由于厌恶着而没有给我的关切,村里的一切生灵也都没有给予过我补偿。他们厌恶我,而我从来没有察觉出他们不应当厌恶我——老神父到来前,从来不曾有过谁不厌恶我,因而我便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对此感到气愤。

      既然我并不与他们流着相同的血,那么被唾弃、被弃恶,应当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像我有时也会厌恶他们一样。

      倘若不是老神父的到来,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人,一些与我一样——或者至少有一半一样——的人,他们在我受着苦难的鞭打的同时,却享用着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逍遥生活。那些人当中,或许就有我那从不曾露过面,又或许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的父亲吧。

      “会疼的,一定也会疼的。”

      老神父郑重其事地转头望着我。我没吭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苍白的手指,把面前的溪水搅乱,让它无论如何都映不出自己的面容。

      苍白,瘦小,孤僻,野种,半人半鬼,我知道,这就是我,一个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的我。

      西洋人的轮廓,中国人的双眼。

      罪恶的人以罪恶的行为造成了我的生命,并要我来承担这罪恶的责任。

      罪恶的心脏,在世间此起彼伏地跳动。

      我不愿再说些什么了。

      2.

      “神离开这世间,却忘了把他的邪念带走。”

      我藏在教堂阁楼的一角,偷偷地,在本子上写下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知为何,每每当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语句,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象老神父听到这种话时的神情。恼怒,悲伤,还是什么样子?想象这些不能使我害怕,却会使我兴奋得战栗起来。

      如果他知道,自己捡回来的是一个恶童,他会怎么样呢?

      邪恶的念头总令我觉得快乐。这些念头,昭示着我的独立的同时,也总使我感到一种确实活在这世界上的踏实。

      我带着一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笑低下头来,看长长的发丝垂在眼前。这是我对神父能够做出的最激烈的反抗。他不喜欢我留头发,我偏就要把它留长,留到垂在肩上,鬈得优雅又偏执,偶尔揽起来,也是缱绻又知性的样子。

      要到了很久以后,那一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比我遇上老神父的那一天更加恶劣,直到那一天,我见到一双与我那么不同的眼睛,那双眼睛中,诚实而倔强地映着我苍白无力的面容,那一瞬间,我才会知道,原来,我自己就是神落在这个世界的邪念。

      “战争的残酷,还不足以让一个生性纨绔的孩子,懂得生命的奇迹。”

      教堂的生活很平静。但平静之余,也总会有些不同。

      老神父很少对唱诗班的孩子们说起教堂外面的事。事实上,他说了也没什么用,唱诗班的孩子们,倘若不是在教堂门口捡回来的,便是像我这样,在外面发了善心认回来的。孩子们本极少出门,加之孩子天生好动的心性作祟,没有人会把老神父偶然说出的战事放在心上。即使在那时,我多愁善感而敏感阴郁的性子已经渐渐起了苗头,也很难从老神父隐晦的话语中听得出,这一切究竟与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教堂的面包与牛奶从来没断过,来祈祷的人只多不少。祈祷平安的人多了,然而与此同时,前来祈祷钱财的人也多了。这时候,老神父待在教堂里的时间开始减少,几个年纪稍大的年轻人开始操持起教堂中的日常事务。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已然学会了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溜出教堂,学会了利用自己这张愈长愈西洋化的脸四处招摇撞骗,学会了在街角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学会了满不在乎地面对那些或轻或重的责骂。至于我做这一切的底气,我知道,老神父也知道。

      无论如何,下一任的神父,都一定会是我。

      我只是在等。

      3.

      “徘徊在边界上的孩子,被两边的手一起推搡。”

      这么多年里,我见过许多来自西方的人。他们自幼便生长在那片土地上,对自己的归属总是十分自信而且笃定。他们说起自己家乡的事,都像是在炫耀着。教堂附近的中国青年们更不必多说,都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满腔热血。他们生来是有家的人,可我不是。

      我知道,老神父总不能与我亲近,他不说,然而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不光彩的出身和混乱的血统。

      ——这一切,我是在很久以后,整理老神父留下的笔记时偶然发现的。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也已经不想再去埋怨任何人。我只是不甘,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早一些看到这一切。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难道,我猜不出来吗?

      我知道的,那些年,邪恶而鲁莽的西洋兵洗劫后的村子,不仅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还在母亲的身体中留下了我。生下我而并没有溺死我,是母亲此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天知道,多少年来我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所带来的只有无尽的侮辱与谩骂,这些即使在我被老神父带走之后,也没有任何改观。和这些比起来,我那五年不幸的童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对我,甚至不会像对待异国他乡的孩子那样亲切——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确认我的定位。我是谁?这个问题,不仅我问了一辈子,他大概也疑惑了一辈子吧。

      ——他是这样,其他本地人就更不必多说。

      于是,我便没有了任何归属。

      可我不认为自己是孤独的。

      我有酒精,有书籍,这世界上比我孤独的心灵,成千上万。我捡回来的孩子们,他们比我更清楚孤独的滋味,也更知道他们是谁,要做什么。

      而徘徊在边界上的我,只能稳住自己苍白瘦弱的身躯,挥手向他们告别。
      4.

      雨落下的时候会不会疼,这是我当年出给老神父的一道难题。也是因为这道题,他才下定决心要带我回教堂。但我们两人,至今也没有找出问题的答案。

      好在,淅淅沥沥落下的雪,知道这一切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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