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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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十年前，当我第一次翻开海娃的作业簿时，我诧异地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没有章法，没有逻辑，没头没尾地只这么一句话：“雪，是淅淅沥沥的。”
我听见窗外的雨坠落。秋风起，叶凋零，它们在枯叶上绽放，发出喟叹般的声音。
我把海娃叫到面前，望着他黑亮的双眼，没有问他的法语作业去了哪里，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写下这样一句古怪的话，我只是问：“孩子，雪为什么会是淅淅沥沥的？”
海娃低下头，雨水混着泥土从他坚硬的发尖滑落。那一天的海娃穿着不合体的长袍，这刚刚发给他的衣服在泥坑里滚过一遭后，只剩下狼狈与不堪。一阵秋风拂过教堂，那湿冷笨重的衣物令他不禁打了一阵寒战，但他仍倔强地咬着牙，那副模样使我想起过去曾在中国乡间见过的牛，即使在震天的斥责声中依然我行我素，沉默又固执。
“你还是不想跟我说话吗？”
我记得神父把海娃捡回教堂时，我正躲在地窖里读书。后来当我终于想起来要上来时，已经是深夜了。神父没有怪我，只是把睡眼惺忪的他领到我的面前，告诉我：“你的唱诗班又多了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神父是从哪里把他带回来的，更没人知道他怎么愿意跟着神父来到这里。一身乡野气的海娃对教堂里的一切保持着如同战士般坚定的抵抗情绪——尤其是对我，这个正管束着他的年轻的西洋男人，在此刻，他表现出了磐石般的冷漠。
那时他什么都不说。相遇多日来我无数次想象海娃的声音，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一年的秋雨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早，也比任何一年都要猛烈，恍若是大海的呼啸，我是这巨浪中的一艘小船，终有一天会在漩涡的癫狂中支离破碎。二十年后，也是在这座教堂中，我又一次陷入这个漩涡中，只是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出来了。
“好吧，把衣服换下来，我去洗。”
我的让步换来了一场愈演愈烈的大雨。当闪电划过教堂窗外时，我看见海娃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在轰鸣的雷声中我听到一个比雷声更低沉的少年人所特有的声音：
“我自己会洗。”
这是海娃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二十年后面对日本军官的步步紧逼时，我仿佛又看见那个一身泥泞的少年在雨中奔跑，在雨中狂啸。
2.
“我走到户外，如果一束光将我刺伤，我将死于苍苔。”
多年之后，我已想不起海娃一字一句学习法语和拉丁语的样子，只记得那个下午，他坐在树下的阴影里，轻轻吟诵起兰波的诗句。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那样明亮而又黯淡，恍惚之间我好像看见了阿尔蒂尔·兰波坐在时间的罅隙中，静静地冲着无法和解的世界微笑。
在静止的时间中我忽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当我看到向我走来的海娃已经可以与我平视时，我可悲地感受到年轻的可贵，同时不幸地意识到这个念头所暗示的悲怆。而海娃不会知道这一切，他只是看到一个忧郁而俊美的西洋男人，而这个男人会竭尽全力地满足他一切幼稚的需求。所以他笑了笑，然后说：“神父，带我出去走走吧。”
这不是一个如诗人般苍白而脆弱的少年。恰恰相反，他自幼享用着教堂的面包与牛奶，却仍然义无反顾地长成了健壮如牛的体魄，像每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国少年，身上流淌着最骄傲的热血。直到海娃突然失踪的那一个夜晚，我跪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泣不成声时，面对泪水中那张苍白病弱的脸，我才终于敢承认，无论我怎样地努力，海娃也永远与我不会是一路人，他生来注定要走上革命的道路，而不会蜷缩在宗教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你怎么就笃定我会陪你呢？”
十年前，老神父离开了这个愈来愈乱的世界。我在和平如梦的租界里心安理得地当上了神父，也接过了复杂繁重的责任。曾几何时我会担心无法承担唱诗班的饮食起居，担心不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中成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的依靠，但我绝没有想到，这样幸福的烦恼很快便烟消云散。
——十年里一切都开始减少。时间在疯狂地缩水，金钱在迅速地作废，整个法租界在无可救药地分崩离析，能逃的人早已登上不会回头的箭镞。那些日子里我终于开始有时间整理老神父留下的满室文献，那些文献里藏着神的秘密，却没有一字一句与人类的厄运相关。在我深入丛林中最神秘的地方、在荆棘丛生的阴暗处挣扎时，蓦然回首，才发现整个教堂里，只剩下我与二三个被老神父捡回来的少年。午后的微风拂过窗外的树，摇曳不停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披在我们的身上，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响起了一段唱诗，神圣而又悲恸，在宣告着我们几个人的结局。
“因为你是我的神父…你永远都是我的神父。”
海娃的声音像来自天边的吟唱。当他向我提出要求时我已再无力气去分辨是非，当我看到破败的街头与无人问津的难民时，我便知道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是非已死。那一天我还不知道海娃早已溜出过教堂，他的命运早在我所能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提前结束了。当我看到租界外的遍地尸体时，我也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海娃的结局。在那片阴郁的天空下，我只是抓住少年人刚强有力的手腕，说：“不要再向前走了，外面危险。”
海娃回过头来。有一瞬间我似乎被他眼中的火所灼伤了，火焰充沛着年轻的活力，那使我感受到一阵沸腾。他启唇似要说些什么，可他只是注视着我的双眼，在他黝黑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并不生在这片大地上的我：在那双刚毅而勇敢的眼睛中，我像一个小小的纸月亮，孱弱地呼吸着，试图给他最微弱的光；而他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黑发少年一样，他们是夸父，他们终将为了后人而前赴后继地摘下太阳。我们同时发现，对方是如此遥远。
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回教堂的路上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暗的空中飘下来，落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海娃走在前面，雪花落在他坚硬的发尖，很快便融作水珠，那些水珠倔强地抱住他不肯撒手。我牵着一群从租界外捡回来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海娃身后。我想起那个海娃出现的下午，那时他是否曾如这群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跟在神父身后？
正当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战争的缝隙中时，我听见了一阵仿佛是来自天边的低吟。海娃走在前面，吟诵起古老而陌生的诗句，那些诗句掺杂着拉丁语与汉语，如同大雨般向我袭来，愈来愈急地撞击着我的心灵。那一刻，他突然仰起脸来，在雪中高声嘶喊出一句高亢的乡谣，如同草原的雄鹰，荡气回肠。
一阵童稚的呼应响起来了，那是一群在战乱中活得遍体鳞伤的孩子，几分钟前他们还恐惧着、战栗着，连话也不敢说，可是现在他们的眼中满是希望，雪一落到他们身上便化了，水珠顺着破旧的衣角，细雨一般地洒向大地。低沉嘶哑的吟唱与清澈明亮的高歌融在一起，这一刻我想起神父留给我的满室文献，同时浑身冰冷起来：我找到神了，这就是我生来要寻找的神。为了我的神，二十年后面对日本人的枪，我决定不再做那轮小小的纸月亮，于是我放下手中的圣经，毅然决然地走向了不归路。
那个雪夜我失眠了。小孩子们挤在阁楼上呼呼大睡，我和海娃坐在教堂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黎明到来。那时我还不知道海娃即将离我而去，所以面对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孩子，我只是忽然想起来要问：“那一天，你究竟为什么会说，雪是淅淅沥沥的？”
“你会知道的，我的神父。”海娃答非所问，“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寻找答案。总有一天你能读得懂那句话的，那时候…”
那时候会怎么样，海娃没有说，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我去休息了。睡梦中我仿佛听见海娃站在我床边，轻声说：“神父，愿天主保佑你。”
3.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海娃。
海娃失踪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去向。但我仍然叫出那些与海娃一同长大的孩子，只为寻找一个我已经知道的答案。这个答案在几年后教堂的大门被踹开的那一刻得到了另一重印证。
那是一个阴郁的日子。冬日的清晨，当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饥饿的氛围中时，精神饱满的日本人开始在大门外喊叫着我听不懂的威胁。在孩子们惊慌失措的目光中，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将他们带进了地窖，告诫他们这几天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祈祷吧，我的孩子们，”盖上地窖的盖子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如此苍白无力，“太阳终将照耀你们。”
我静静地站在教堂的中央，等待着日本人无情地闯入这片圣地。在面对数个漆黑的枪口的那一刻，我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坚定地相信天主的光芒。他们问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海娃有没有回来过？”
我摩挲着圣经的封面，说：“你们找他做什么？”
那一刻我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欣喜。我自那群莽夫的口中察觉到了海娃的生命依旧存在，这一刻我为那个夸父一样的孩子感到自豪，可是下一刻，我就如同坠入冰窟，因为他们说，海娃死了。他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那夜里他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敌人的包围中拉响了炸药，带着满满一仓库的军需一同化为灰烬。“我可怜的兰波。”我喃喃地说，“你走之前，都没能看看你心爱的太阳。”
为首的那个军官逐渐失去了审问我的耐心。终于，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接着粗暴地推开我，“搜！”他喊，“找找那个该死的□□人有没有留下电台之类的东西！”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听见窗外雪落下的声音，那样干净，那样悲伤，如同那一年的秋雨，充满愤慨与悲壮。当我抛下手中的圣经的那一刻，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在替海娃，以及千千万万个海娃一样的年轻人，守住一片希望。
那一天，雪真的是淅淅沥沥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