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眠山

5、与梦

　　事情要从三天前开始说起。
　　当天路与山上午在临川大学办完入职手续之后，谢绝了校方的挽留，只和自己的老师以及另一位相熟的教授一起吃了顿午饭。
　　饭毕，因着两位教授下午都是满课，路与山又开车将他们送回校内。一开始，张教授还热情地留他听课，不过在注意到班内学生在课上频频骚动，总有人忍不住朝后看以后，张教授清了清嗓子，客气的把只听了一节课的路副教授请了出去，让他爱往哪去往哪去。
　　路与山无奈，只得抱着珍贵的学习经验起身离开了。
　　临大医学院的双子楼是离图书馆最近的教学楼，要去停车场取车，便必定要经过图书馆。按照路与山原本的习惯，这大热的天肯定是要舒舒服服地回家待着，不愿闲来无事多跑一趟。只是不知是不是被刚刚的课堂勾起了大学期间的回忆，路与山只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
　　临近期末，图书馆自然哪哪都是人。路与山在书架上翻到一本还算有趣的书，翻了两页，他才记起自己从前好像也在这里看过这本书。
　　那大约是研究生期间的事，图书馆的格局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甚至连书的位置也没变，还是在这个位置。
　　这个巧合勾起了路与山的一点兴趣，于是他就用新鲜出炉的教职工证办理了这本书的借阅证明。
　　当天晚上，路与山就便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出现什么人，只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描述，和，一个名字。
　　……
　　[不是所有相遇，都会再次发生。许之行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是巧合，但或许有些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第三次。]
　　[所以许之行把他们第二次遇见时捡到的银杏叶做成书签，夹在了他们第一次遇见时手中拿的那本书里。]
　　[书就放在图书馆二楼A21号书架的第三层，里面藏着那个人的名字。]
　　[这些非专业的书籍很少会有人借阅。许之行一开始会时不时地去那里翻找，总是能找到，偶尔有一两次被人借走了翻不到，之后总会还回来。]
　　[后来真的找不到了，或许是不知道掉在哪里，或许是被人拿走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许之行每次去图书馆，总是习惯性先去看一眼那个书架，改了很久才改过来。]
　　[直到他们在一起很久之后，许之行有一次为了哄他开心，故意提起自己从前办过的傻事。]
　　[原本许之行只把这个当做玩笑讲给他听，但却没想到到面前的人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去书房翻找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银杏叶过来给他看。]
　　[他以为已经丢失的东西，却原来落在了他最想要送的那个人手里。]
　　……
　　这实在是个不着边际的梦。
　　路与山醒来后还笑自己，怕是写论文写魔怔了，要改行去写小说。
　　直到他当天又翻开那本书来打发时间时，在书页间找到了那枚被做成书签的银杏叶。
　　叶片舒展，色泽金黄，在边缘还微微泛着一点绿。
　　上面用细笔写着一句诗，取自苏轼的赤壁赋，也是路与山名字的出处。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与梦中文字的描述，一字不差。
　　路与山可以确信自己之前并没有见过这枚书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儿行不通。
　　他甚至为此又去了一趟图书馆，找到了那本书的书架，果然是那个编号，也确实是在第三层。
　　事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细究之下甚至匪夷所思。
　　之后路与山每天都会做一个梦，梦里不再仅仅只有许之行，还出现了他自己的名字。每次入睡，路与山就像是翻开了一本书，在书里，看着他与许之行从相遇、相识再到相爱。
　　虽然大多数时候出现的是许之行的名字，他的名字只模糊出现过几次，但是路与山知道，那个被隐藏在文字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这是件很奇妙的事，也是很新奇的体验。就像他在另一个角度的描述下，在短短三天里，过完了半生。
　　路与山很确信，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直到刚刚，许之行出现在他的面前。
　　路与山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人通常记不住自己的梦。梦只是睡眠状态下大脑皮层活跃的结果，在你刚醒来的时候，就会忘记几近一半的梦的内容，在睡醒十五分钟左右时，百分之九十的梦境细节都会被遗忘。这是大脑在减轻负荷保护自己。
　　但奇怪的是，路与山记住了几乎所有的细节。这不符合常理，听起来也不太科学。
　　路与山仍旧选择对许之行说实话，他说，我在梦里见过你的名字。
　　说是谈谈，但两人谁也没做好坦白一切的准备。
　　路与山只说自己这几天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里是大段的与许之行有关的文字，自己就像是读了一本以他为主角的书，所以才会对他的名字有反应。但对于其中有关自己的部分只字不提。
　　既然路与山开了这个头，许之行便也顺着他的话想好了说辞。他声称自己在早上醒之前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以第三视角观看自己的生活日常，有很多的场景，很多的琐碎小事，但是醒了之后他却发现，梦里的内容自己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就有他在这个房子里的场景。
　　不像是梦，倒像是一段真实的记忆。
　　“但我原本的记忆丝毫没有收到影响，它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许之行困惑不已，“难不成我是在梦里又经历了一遍吗？”
　　路与山摇摇头，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家里？”他轻声问道。
　　难道就因为在梦里出现过吗？可就算是做梦，梦的内容也应该是有迹可循的。在此之前，许之行从未见过他家里的样子，他是怎么梦到的呢？
　　“我……一醒来就在这儿了。”
　　因由于双方各自隐瞒了重要信息，导致最关键的问题完全没有丝毫头绪。
　　许之行相信路与山说梦到那些文字的话是真的，但他绝不信那些文字里只包含了自己的名字，难不成，那些描述自己的文字里，半点都没有提到，有关自己喜欢路与山的事吗？
　　可他不敢仔细去想，有或没有，隐瞒或没有隐瞒，究竟是好还是坏。
　　路与山当然也不信。哪怕他的梦里只有文字描述，两人都已经进展到了那样的程度，难不成在许之行的梦里，一切的故事都还没有开始吗？
　　但两人一个装聋，一个作哑，谁也不提谁跟谁在梦里是怎么在一起的，从认识到暧昧一直发展到了相爱同居。
　　住的地方还恰巧就是这栋房子。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两人一起找遍了整个房子，也没发现什么属于许之行的个人物品——他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除了他自己和身上穿的睡衣，别无他物。
　　这显得许之行说的话多了几分可信，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想到了此时手机里怕是堆积了不少消息，顿时苦恼起来。
　　如果其中有比较急的，再放任不管下去怕是会耽误事。
　　路与山适时地提出说可以送他。
　　许之行别无选择，只得接受。他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身睡衣，连拖鞋都是借路与山的——身无分文，还没有手机，根本哪也去不了。
　　从这里到许之行租住的房子，大约十几分钟车程，出了小区右拐开上高架，一路开到临川大学正门，然后右转下了高架，再开过去四个街口就到了。
　　这边的小区管得不严——不像路与山住的那个，没有门禁卡和户主授权的码，连电梯都坐不了。
　　车子直接开到了许之行住的那栋楼下。
　　许之行在副驾驶上如坐针毡，他对自己的着装算不上特别讲究，可也没有这样穿着睡衣就出来见人的，尤其见的还是……
　　他想到自己在路与山家时的那些表现，羞耻的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从等电梯开始，许之行耳尖的红就没有褪下去过，之后时间愈长 ，变红的地方愈多。从耳尖到耳廓，一路红到两颊与后颈。
　　路与山没敢戳破，但也一声没吭地任由那红色发展壮大。
　　到了地方，许之行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今天的事，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还有，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转过头看着路与山，神色诚恳地道歉又道谢，末了又轻轻笑了一下，又说了一声谢。
　　这是路与山今天第一次见到许之行露出笑容来。
　　许之行的样貌的确是很出色。他的肤色很白，唇色也淡，鼻梁生得高挺，眼角向下微斜，笑起来显得疏离又冷淡。可是眼睛却生的有些圆，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弯起，就像初春时分的第一场雨，落在森林里那棵最挺拔俊秀的树上，雨丝在树叶间聚拢成清澈透亮的水珠，顺着叶脉从叶尖滴下——
　　然后落在他的眼里。
　　路与山从未有觉得自己有语言如此匮乏的时候——他没法儿开口去形容和夸赞，也不能伸手去触碰，于是只好盯着看了片刻，偏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哪怕只是如此，面前的人还是被逼的匆忙跟他告别。
　　“等等。”路与山反应极快地开口，在他跑下车之前叫住了人。
　　“这是我的电话。”路与山翻出车上的纸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递了过去。这是个小巧得不像话的便利贴，两人的手指只能别无选择地一触即分。
　　“再见。”路与山笑着挥了挥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