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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父亲 ...

  •   他后来一直觉得,那时候他应该去抱抱那个孩子。

      他总是会想,假如那时他伸出手,拥抱了他的孩子,也许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孩子在他面前的时候,总会显得过于生疏胆小。

      或许是因为妻子对小儿子过分的溺爱,让他觉得身为父亲,他需要待他更加严厉些,免得这孩子被娇惯坏了。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无论学什么都要比他哥哥慢一些,性格也不像他哥哥那样稳重,让他在内心里,难免对这个小儿子有了些挑剔和不满意。

      总之无论是因为什么,那个曾经坐在他怀里笑得咯咯响,对着刚下班回家他大声喊爸爸的孩子,开始垂着眼睛低下头,沉默寡言得好像一件家具。

      他不知道这孩子总是如此,还是唯独在他面前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

      但在他的印象里,这孩子在他母亲的宠爱下,依然是骄纵的。

      感冒咳嗽一声,都要半夜里折腾得家庭医生上门,吃的用的,全都要挑最好最贵的。

      他为此深感头疼,这也越发衬托得聪明独立、待谁都极有礼貌的大儿子省心。

      当那一次,大儿子在国外因为高烧入院,他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又听到了妻子诸如“修言也发烧了”“我们都不是故意的”的说辞时,就像是一根扔进了火药桶里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早就积累下来的不满。

      他气急之下,转头看向一旁的小儿子,冷笑着问:“修言也发烧了?那么现在还烧吗?要不要再给医生看看?”

      他笃定按照妻子对小儿子的娇惯,所谓的发烧也大半是没什么大碍的低烧,而且也很可能早就好了。

      小儿子果然没能回答上来,这孩子沉默了一阵,又垂下了眼睛,目光落在不知名的位置,是一片空茫。

      他又去向妻子发泄怒火,口不择言说小儿子“懦弱无能”,说他们“自私自利”。

      那些话大概是他一直藏在内心的一些想法,但也一定不是他内心全部的想法……可,有些话总是听起来比实际上更伤人。

      那天小儿子大概是无措地站了很久,过后又自己摸到了病房角落的凳子上坐着——他好像不敢去坐沙发,那样会太显眼。

      后来他们回了国,他工作仍旧繁忙,大儿子还在住院,他和妻子的关系也降到了一个冰点,诸事缠身难免有些焦头烂额。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小儿子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了一些,也似乎更少地在他面前出现。

      小儿子原本就读寄宿学校,只有周末一家人才可以见面。

      但即使在周末,这孩子大部分的时间,也都安静地留在自己的房间里,除却吃饭之外,很少出来。

      他偶尔会想自己是否对他太过严厉,但这样转瞬即逝的想法,很快又会被成人世界里繁琐费心的事务盖过去,不见了踪影。

      直到那一天,是个周六,他们按照惯例,一起去医院探望住院的大儿子。

      其实周一至周五,妻子总是会来的,他有时间也会来看一圈,反倒是小儿子,这是他一周唯一可以见哥哥的日子。

      他的两个儿子感情还算不错,每次来医院时,他也能感觉到小儿子明显的开心——这孩子总要跟哥哥多说几句话,偶尔还会笑着说起在学校里的趣事。

      但是那天这孩子却格外沉默,只是勉强笑着说了两句话,就突然站起身来:“这里好热,我出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冷饮喝。”

      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后,这孩子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出去。

      他直接皱了眉,连一向宠爱小儿子的妻子也愕然了,忍不住抱怨了句:“小言这是怎么了?这些天脾气越来越奇怪了。”

      唯独大儿子看着弟弟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开口:“妈妈,小言是不是瘦了些?”

      妻子忙出声宽慰大儿子:“啊,没事的,我问过小言,他说是最近天气开始热了,没什么胃口。”

      现在才刚四五月份,虽然天气逐渐开始变热,但也远没有到炎热的地步。

      不过在成长期的小孩子,总是会因为突然窜了些个头而瘦一些,小儿子看着确实又长高了些,瘦得也不算明显,妻子算是难得没有过分担心。

      只是又等了好一阵,大概得有二十多分钟,小儿子仍然没有回来,这次连妻子也有些嗔怪了:“小言还没喝完饮料吗?探视时间都快要结束了。”

      大儿子的目光里含着些担忧,看着门外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了下,自己站了起来:“小然再和妈妈聊一聊,我去找他。”

      私立医院的高级病房区并没有什么人,他走出去四下看了下,小儿子如果是出去喝饮料,应该还在附近的休息室逗留,他准备去那里找。

      只是他才刚走过一道走廊,就在拐角尽头的地上看到了一个跪坐着的身影。

      这个拐角处是个死胡同,还放着巨大的热带绿植盆栽,再加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只是个孩子,要不是他为了找人下意识扫了过去,还真不容易发现。

      他往那里走了几步,很快确定这就是小儿子,他下意识冒出来的情绪是愤怒。

      这孩子又藏在这里干什么?是又做了什么错事?就这么坐在地上又像个什么样子?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他胸中的怒火还没彻底爆发,就先发现了不对劲:这孩子会蜷起来,是因为他的手在用力地按着胸口,连膝盖都顶在手背上一起用力,他同时也在非常用力地喘着气,好像呼吸对他来说,是件格外艰难的事情。

      或许是没有发出的怒气让他的大脑有了突然的空白,也或许是他被突如其来的情况镇住,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竟然愣住了一阵子,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这里就是医院,马上抱起这孩子冲到急救室,一定还来得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沉默和迟疑,小儿子的呼吸声变得没那么沉重了,而后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脸上的神色变幻,垂在身侧的手臂几次想要抬起来伸出去,却又都没有动作。

      小儿子终于慢慢站直了,这孩子的脸色苍白,眼睛仍然是微微垂着的,目光直视着他,却没有投到他的脸上,仅仅只是平视着他胸前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这孩子也就不说话。

      他们好像一起卷入到了一个奇怪的氛围里,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也是一次无声的控诉。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孩子面前萌生退意,这个孩子还是他自己的儿子。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去拥抱这孩子的机会……他发觉得太晚了,也来得太晚,这孩子或许已经不再期待一个拥抱。

      他最终沉默着转身离开,没有能开口说出哪怕一句话。

      在他回到病房后过了一阵子,小儿子也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这孩子甚至已经调整好了神态,神情轻松地说:“不好意思,我出去太久了。”

      仿佛走廊上那一幕,只是存在于他幻想中的错觉。

      但是,他当然是不会看错的。

      所以当第二天,小儿子提出来要独自出门的时候,他面上点头答应,等这孩子出门口,却打电话给了私人保镖的负责人。

      他嘱咐道:“找个机灵点的人跟着修言,看看他去哪里,做了什么。”

      他说完迟疑了一下,又说:“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也小心些。”

      他请的安保人员是业界一流的,下午在小儿子回来之后,那边就发来了详细的报告,还有据说是从医院外面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胸片和化验单。

      原来这孩子是瞒着家里人自己一个人去看了病……还扔掉了胸片和化验单。

      他将胸片和化验单给了家庭医生看。

      这个快要退休的老医生素来偏爱小儿子,神色有些心疼:“这是修言的片子?心肌炎啊,过年前体检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搞成这样子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问:“那什么原因才会引起心肌炎?”

      老医生叹了口气:“原因多了……他之前有没有感冒很久没有治愈过?”

      他心里隐约明白,大概是因为两三个月前那一次……这孩子怕是因为在生病后被他责骂怀疑,才会哪怕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对家人吐露半句。

      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向老医生解释了一遍。

      老医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分明已经有了些谴责的意味:“事情已经这样了,注意下让修言多休息吧,最好能请假在家卧床。”

      他又犹豫了,请假容易,但他要怎么跟妻子解释?按照妻子的性格,恐怕又是一场大闹,他们刚缓和了一点的关系,又要重新回到冰点。

      觉察到了他的迟疑,老医生又叹了口气:“那就让修言自己决定吧……”

      老医生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多休息,还要保持心情舒畅。”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答应下来。

      老医生为肃家服务了一辈子,算是他的半个长辈,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林,修言是个好孩子,别太苛责他了。”

      他最后回答了什么,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出于种种原因的考虑,这件事他并没有告知妻子,也没有给小儿子请假。

      他只是以校董的身份,给小儿子学校的校长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小儿子的情况,请她在学校里多关照一下。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继续了下去,大儿子病愈出院,他和妻子的关系也得到了缓和,小儿子也顺利升入了中学,一切看起来都重新美满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渐渐开始不再记得,他的孩子,曾经独自扛过病痛的折磨,无人在意,也无人关怀。

      直到两年后,那一次夏令营的事故中,他才知道自己错得那样离谱。

      当他从夏令营老师的电话里接到小儿子可能被绑架的消息时,是心急如焚的。

      然而妻子此时已是慌了神,他就更加不能慌,他立刻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

      警方的关系,私人安保公司和搜索团队,所有他能想到的渠道,一个都没有落下。

      妻子一直在哭,他也心乱如麻,他和妻子也准备立刻赶去营地的现场,出发时大儿子也下了楼。

      大儿子应该是早就清醒并冷静旁观了他和妻子的慌乱,他看向自己,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开口:“爸爸,妈妈,我也应该一起去。”

      妻子下意识是不同意的:“不行,小然你身体又不好,那里乱糟糟的,你快回房间睡觉。”

      他却在沉默了片刻后点头:“小然一起来吧。”

      妻子惊讶地看了看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大儿子也参与进来,但毕竟时间紧迫,妻子没有再说什么。

      只有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在危险的情况下,小儿子最信任的人,或许不是他,也不是妻子,而是大儿子。

      那晚的事他事后回忆起来,只觉得茫然和混乱,还有巨大的懊悔和无法言喻的自责。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但他也不认为自己过于冷酷。

      直到那天,他后来在午夜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会控制不住地想:自己真的是个合格的父亲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冷血无情?

      然而再多的悔恨都无法更改那晚所发生的事,也无法弥合他和小儿子之间越来越大的距离。

      他带着妻子和大儿子,在满心焦急又一头乱麻的时候来到了夏令营的营地。

      警察和专业的搜救人员已经先他们一步到了,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小儿子的行踪信息,只听到有人向他介绍说,和小儿子一起失踪的还有个小女孩,以及营地内的一个女孩子声称自己遭到了猥亵。

      穿过乱糟糟的搜救现场,他看到救护车上有个裹着毯子的女孩子在哭,而后听到这个向自己介绍情况的警官沉默了下,然后说:“根据现场的情况和受害者的口述,我们怀疑现在情况是……”

      他沉默地听着,警官的案情介绍比他日常所要听的那种集团汇报简单得多,为了方便家属听明白,也并没有什么专业术语,都是简单到质朴的描述。

      但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明白:小儿子是被人有预谋地绑架了吗?又为什么还有一个女孩子声称自己受到了胁迫和骚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如果小儿子是被有预谋地绑架了,为什么绑匪还有联系他们夫妻索要赎金?绑架他的孩子,不就是为了巨额赎金吗?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向他介绍情况的警官,是个人情练达的中年人了,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竟然放缓声音安慰了一句:“肃先生,不要太紧张,我们会尽一切努力营救受害人的。”

      他先是被那句“受害人”震得大脑空白,接着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抬手摸了把脸,才能开口说话:“警官,我们……”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里还带着些颤抖,竟然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确有很多钱,甚至能辐射到许多权力,为了他的孩子,他能付得起任何报酬和奖赏。

      可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任何一个丢了孩子的家长一样,恐慌无措。

      他害怕妻子情绪崩溃,让她坐在车上不要下来,现在他能感觉到隔着车窗,妻子那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他知道那目光一定焦急且满含泪光。

      他不能再失态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一些,至少要让背影看上去镇定自若。

      他再次试图开口,却听到大儿子的声音,平稳沉着:“警官先生,您是说,那些人在绑架我弟弟的时候,一起绑走了另一个女孩子吗?”

      虽然惊讶于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反倒比父亲更加冷静,警官还是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喊叫惊动了营地里的其他人。”

      大儿子沉吟了片刻:“绑架受害者被撞破,却没有选择当场杀害目击证人,而是将之一起绑走……是不是证明了两点?一、绑匪人多势众,再绑走一个小女孩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二、他们并没有那么穷凶极恶,或者说有人约束他们,让他们不能随意杀人。”

      警官神色有些惊讶,看了眼大儿子:“我们确实有这样考虑,不过这些都是推测,还未证实。”

      警方在办案时不能把未加证实的推测告诉给受害人家属,一来是害怕家属情绪失控,二来是如果事实与推测不符,也会让家属情绪大起大伏,引起纠纷和麻烦。

      大儿子也没有对警官追问,而是看向自己,轻声说:“爸爸,不要太担心……一切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他被大儿子这句话提醒,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警官轻轻颔首:“我们知道了,谢谢警官。”

      警官暂时告别他们,继续去指挥现场,他抬手扶了扶额头,轻声对大儿子说:“修然,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弟弟的身体并不好,他之前有过一阵子患了心肌炎,我担心……”

      这也是他会突然慌了神的原因之一,他知道小儿子身体不好,可却并没有别人知道。那些绑匪当然也不知道,如果他们无意间做了什么刺激到小儿子病情的事情……哪怕他们并没有伤人的意愿,也会伤害到他的孩子。

      大儿子惊讶了片刻,随即就沉着地开口:“爸爸,不要想太多扰乱自己的思维……越是这种时候,您越要保持冷静。”

      然后大儿子沉默了一下,补上了一句:“爸爸,这件事我会告诉急救的医生,不会告诉妈妈……如果别人问起,我会说是医院方查了病历。”

      几乎是在一瞬间,大儿子就像已经看透了他的想法。

      他难得嗫嚅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儿子却又低声开口:“其实爸爸,我和小言,我们都知道的……在加拿大的时候,如果让妈妈知道了小言也病着,你们会离婚的吧。”

      他沉默了许久,才艰涩地说:“我那时候不该说那些气话,在我心里,你们一样重要……我只是……”

      在这种小儿子生死未卜的时候,他根本说不下去,大儿子却心领神会一般,甚至安抚地对他弯了弯唇角:“爸爸,我们也都爱您和妈妈。”

      在找到小儿子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难熬,没有过太久,小儿子就被人找到了。

      小儿子是被警车带回来的,他心急如焚,在看到小儿子从警车上走下来后,就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去。

      他是想要抱住这孩子的,因为骤然放松下来,口中不由自主端出来平日那种严厉语气:“你怎么回来的?遇到什么事了?”

      接着他就看到小儿子明显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惧怕他,又似乎是在抗拒他的靠近。

      他的身体僵直地定在原地,妻子也从车上开门下来,呼唤着小儿子冲向他。

      但这孩子谁都没有看,目光定定落在他身后,他转头,看到那是大儿子。

      他看着小儿子对自己的哥哥笑了一下,轻声说:“哥哥,我好像又害了人……”

      大儿子冲上去抱住了他,转头冲着救护车的方向大喊:“快来人!这里需要急救!”

      他这才发觉小儿子的脸色,似乎有些异乎寻常地惨白,而这孩子的眼睛也在这时悄然合了起来。

      他看着大儿子紧紧抱着小儿子软倒下去的身体,看到医生和护士冲过来快速地把小儿子抬上了救护车。

      直到有医生大声地喊需要家长跟随救护车一起去医院,他才恍然地放下半抬着的僵硬手臂。

      那是一个想要去拥抱的姿势,他却再一次没能抱住那个孩子。

      那天他们等在急救室外,被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妻子哭得像在加拿大那晚一样撕心裂肺。

      等她哭到脱力,靠在他怀里时,却突然异常冷静地来了一句:“我早就应该和你离婚。”

      他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回答道:“对。”

      妻子歇斯底里般用拳头猛砸他的肩膀,身体却更加紧密地贴在他怀中,她哭着喊:“肃道林,你是个混账!你根本就不在乎小言!”

      他紧搂着妻子,任由她发泄完,才低声说:“我没有……我在乎。”

      妻子哭着趴在他肩上:“肃道林,如果不是因为你再混账,你也比别的人对他好,我一定跟你离婚!”

      他把妻子娇小的身躯完全揽在自己怀中:“对,我是混账,你说的对。”

      妻子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抱着他放声哭泣。

      他像哄多年前那个小女孩一样,轻拍着她的肩膀,将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他和妻子,曾是热烈地相爱过的,但是却在步入婚姻,生育和抚养了孩子后,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龃龉,渐渐变得一地鸡毛。

      甚至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把他们的孩子们,也卷入到了这场逐渐变质的对峙中。

      也许他们的家庭已经不算太差,也许人到中年,他也应该学着去接受生活中的各种沉郁和不如意。

      但他却总觉得……也许,他本可以做得更好,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多做上一些什么。

      只是他终究是错过了太多次,他和那孩子的关系,始终也没有迎来破冰的那一天。

      甚至在小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他还又错了一次……虽然那天他悔悟得够早,也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找到了这个孩子。

      但,那也只是一件他本应该做的事情。

      在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依然如故。

      小儿子对他依旧尊敬,这份尊敬又渐渐因为这孩子年岁渐长,变成了一种主动保持距离的生疏。

      小儿子会向他汇报学业,偶尔也能阐述一下自己对未来的想法,但那却又像是对待公事一般,周到又深思熟虑,没有带上多余的情绪。

      当他的身体出了状况,医生又明确地给出了诊断之后,他相当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就要命不久矣的事实。

      他这一生远说不上波澜壮阔,自己甚至都觉得乏善可陈,却偏偏又像是牵连甚多,连带身后事的安排,都要见一批又一批的律师。

      当他终于放下来繁重的工作,在医院里静静等待命运终焉的到来时,他又突然地,想要尽可能多和妻子孩子们待在一起。

      他的家人都在努力满足他的愿望,小儿子也是一样。

      只是他并不常跟母亲和哥哥一起来,他还在读书,课余的时候,清晨傍晚,有些中午,他都会静静地到来,陪他坐上一阵,然后再告别离开。

      他们之间通常并没有什么对话,这孩子甚至还会把作业带过来,坐在他身旁验算那些复杂的数字,画那些枯燥无聊的图纸。

      这个工科专业是这孩子自己选的,他没有对此发表过什么意见。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无意将集团交到小儿子手中,而是他觉得,学工科也挺好,数字和公式不会骗人,他的孩子又不愁生计,想要怎样的人生,就去过怎样的人生。

      那天病房里还是只有他和小儿子,那是个傍晚,夕阳比通常都要更灿烂艳丽一些,绯红色的光芒透过庭院照射进这个苍白空旷的病房。

      他在这样近乎神迹的夕阳里,突然开口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这几乎是生病后,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小儿子说话,这孩子却显得并不意外,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父母是无法选择的,就像您不管满意与否,也无法否认我。”

      他“呵”得笑了出来,是啊,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他想起来这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坐在他怀里,听他读童话书,也许是听到了书里的话,小小的孩子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闪亮无比:“爸爸,您爱我吗?”

      他那时笑了笑,存心逗他:“那小言呢?小言爱爸爸吗?”

      小儿子用力地点头:“我当然爱爸爸啦!”

      他笑了起来:“爸爸当然也爱小言。”

      小儿子“哦”了声,举起两条小手臂比划了一下:“那我爱爸爸这么多!”

      他用成年人的智慧,去终结了这个比大的游戏:“可是爸爸爱小言,胜过一切。”

      小儿子显然不是很明白“一切”又是什么,傻傻地呆愣起来,惹得他笑得更加厉害。

      那些都是非常久远的记忆,却又像是就在昨天……原来这一生匆匆过去,到终了,能想起来的竟是这些琐碎到没有道理的回忆。

      像是时光河流中的泥沙被搅动,露出来深埋在河床下的珍珠,依然如旧日时光里一般,光亮如新。

      再美丽的夕阳也终究要落下了,在接近最后的时刻,他其实很想再听小儿子问一句:“爸爸,您爱我吗?”

      他想他这次也一定会坚定地回答:“当然,爸爸爱你,胜过一切。”

      可是小儿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他们父子间的感情表达,也注定不会再像成年人和幼童之间那般亲昵自然。

      不过那天傍晚的晚霞真的很好,温暖瑰丽的光芒映照在病房里,他们相对着沉默了许久。

      有那么一刻,在他看向小儿子的同时,小儿子也恰好抬起头看向了他,他想他一定用目光告诉了他的孩子:爸爸爱你,胜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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