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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番外:告别总是一种奢侈 ...

  •   她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衫布衣,头发也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但即使如此,远远地一眼看过去,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女子,修长苗条,却又如竹如松的女子。

      她牵着那匹老马,步履不紧不慢地走在春日的杏花林中,他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连眨眼都不曾,但也终究是看到她的身影彻底隐没在一片繁花之中。

      他并不觉得这是他们的永诀,他们都算不得熟稔,更遑论亲密。

      两个原本也只是浅薄地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人,又谈什么诀别?

      她以后会有她自己的锦绣前程、逍遥境地,不需他这样的恶徒再染指什么。

      只是,再看她一眼,也许他就能彻底放下一些事情,一些他还未曾任其蔓延,也远未明了的,独属于他自己的,明明暗暗的细碎心事。

      他又站了一阵,就转身走下山坡,他带来的马还在等着他,他骑上后并不催马前行,就这样信马由缰地走回了那个僻静的山间小院。

      程昱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身急躁,像是深怕他去跟自家妹妹说上点什么。

      但当这个杏林高手看到他的身影,却先暴躁地喊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捡……”

      他到底是觉得不吉利,愤然地截断了话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你快回房给我躺着,药我给你端过去。”

      肃修言在他面前一向十分乖顺,这时也是一样,带着点笑意答应下来,自行去拴了马,就折返回房间里躺在了床上。

      程昱很快端着漆黑的药汁走进来,还未雨绸缪地拿了套金针过来。

      肃修言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响地把药汁喝了,又乖乖地伸出手腕给他把脉。

      程昱把他的脉象试了一遍又一遍,他试不出什么,却又隐约觉得不能安心,审视地看他:“你身子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早告知我。”

      他挑着眉笑了笑:“我知道。”

      程昱终于还是离开了,他又开始钻在药房里磨药翻书,仿佛这样就能找到救命的良方。

      能被称为神医,除却医术高超,还是因为在救人这件事上,他从来都殚精竭虑,丝毫不肯放弃……她也是一样。

      他照旧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打发时光,午后师父和师姐照例来看他,他披上件程昱一定要他披着的厚实大氅,三个人一起在院落中坐了一阵。

      师父和师姐离开后,他就又重新回到房中,做一个躺在床上数着横梁打发时光就能数上几个时辰的病人。

      待到天色暗下来,师父安排的仆从老伯给他送了晚饭吃完,这一天就又算过去了。

      程昱房中的油灯照旧亮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他实在是疲倦,才肯抱着药材和医书熄灯睡去。

      他一直等到院中彻底安静下来,连虫子的啾鸣都已停歇,才睁开眼睛起身推门走了出来。

      他走不了太远,也没打算跑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给程昱增加收敛的负担。

      他只是走到了院中的那棵白玉兰树下,就这么席地而坐,月光透过稀疏的花苞漏了下来,他抬起头,能看到中天之上明亮的圆月。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就好像如今的时节也很好一样。

      在一日比一日温暖的春季里,就算夜风也不再寒冷陡峭,微风吹过他的面颊,反倒带着丝花香的芬芳。

      他就在这样的月色下,什么也没有去想地,在安静的院落中坐了许久。

      他本以为这样的平静会持续到最后,但他仍是等待到明月落下,天际渐渐发白。

      当他看到最初的一缕朝阳,像那一天一样透出重重夜幕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体中透出一股强大的,从未感受过的痛楚。

      那仿佛是灼烧着魂魄的痛苦,让他蓦然间想到,是了,他从不信来世,也不信鬼神,若是就此一别,怕是永世不见。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迟了,他们早就错过了韶华青春,也错过了末路的相逢。

      他染血的唇角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原来他这一生,如斯荒唐,如斯空茫……他连只言片语都不敢留给她,连最后一面,都只能遥遥窥探,却能骗自己说,如此就很好。

      程昱昨夜睡下得太晚,一直到窗外鸟声婉转,仆从老伯的惊呼声震走了飞鸟,他才模糊地醒了过来。

      老伯的喊声里藏了许多惊恐悲痛,他心中一空,翻身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履就奔了出去。

      院子本就不大,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依靠在树下的那个人的身影,却在绊了一跤后才又爬起冲了过去。

      那个人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脸上那些从七窍内流出的血迹也刺目到骇人。

      程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尸首,但他仍是不愿相信,一遍遍地去试眼前这个人的经脉。

      他一直试了好几次,连心口都去摸了好几回,才颓然低下头,再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起身冲向院门口。

      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那是肃修然,他甚至是衣冠不整的披散着长发,用极其缓慢艰难的步伐,一步步走了过来。

      程昱哽了声,而后说:“大公子,二公子已经……”

      肃修然微顿了下,他的声音极轻:“我知道……”

      他的脚步虽然艰难到了极致,也还是走到了肃修言身前,接着他就半跪了下来,用袖子仔细地去擦那张脸上留下的血痕。

      时间过去太久了,那些血有些都已经干涸,他也并不去纠结,只是轻柔地开口,像是那个人仍然能够听到:“小言,我夜里从梦中惊醒,没有缘由地心悸,我就知道是你……哥哥做错了很多事,才会累你如此。我知道你定然不会情愿,但哥哥还是要带你回家。

      他说着,还又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小言一惯会让着哥哥,就当哥哥又勉强了你一回。”

      程昱站在一旁,侧过头又哽咽了声,声音微颤着生硬开口:“已是如此,就不要再说这些废话。”

      肃修然的脊背一向挺得很直,即使在虚弱时也是如此,好似那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风骨,可此刻他弯腰佝偻了起来,仿佛借此就可以抵御住什么。

      他仍是揽住树下那人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又抱着他站了起来。

      已经过去许久,这具身体不但早就冰凉,甚至已经有了些僵硬,肃修然却仍是努力将他紧贴在自己怀中抱着,低下头轻柔地在那人的耳旁说:“小言,我们回家。”

      他不仅丢掉了一惯的淡然从容,甚至连基本的冷静都失去了,目光空洞木然,步履蹒跚踉跄。

      当他抱着肃修言走了出去,程昱这才注意到,他竟是从床上惊醒后,自己一个人匆忙赶过来的。

      他的脚上只穿了白色的布袜,那袜子不但已经沾染了灰尘露水,还有了些划破的痕迹。

      这里虽然距离神越山庄并不远,但却已经是在丹碧城外的山林里,不知道他是否用了轻功,又是怎样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山川来到这里。

      但他却毫不在意,他就这样抱着已逝的弟弟,一步步走回了家。

      山庄里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当他抱着怀中的人走上山庄门前那长长的台阶时,早就有人在看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时,奔走去向庄主禀告。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人敢上前接过他怀里的人,他把弟弟送回了他幼时曾居住的院落。

      庭院里一直有人打扫,连弟弟往日的卧房,也一直有人洒扫整理。

      他走进去把弟弟放到床上,他细心地拍掉弟弟身上的灰尘草叶,又一点点抚平他衣服上的折痕。

      只是那些早就凉透干涸的血迹,他不舍得去揉搓弟弟的肌肤,无法就这样擦去。

      肃道林很快就跑了过来,他也是同样的衣冠不整,刚踏入房门就喊了声:“言儿呢?言儿怎样了?”

      肃修然不紧不慢地握着尸首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他好似打算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低声地轻柔开口:“父亲,小言终于回家了。”

      当肃道林看清床上躺着的那人的样子时,他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他仍不愿相信,颤抖着说:“他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还敢就这样回来。”

      肃修然低下头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素来温雅,但此刻却像是满含了讥讽疯狂:“父亲,天权剑是我拿的,小言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为什么不能回来?”

      肃道林猛然上前几步,抬手打了肃修然一个耳光,大声喊了出来:“你拿了什么?你弟弟什么?”

      他盛怒之下用力极大,肃修然被打得身子后仰,苍白的唇边也滑下了一道血流,但他仍是低着头近乎温柔地笑了笑:“前些年,是我联合二叔骗了小言,对小言说前任的覆手第一城城主是父亲的仇人,一心要取父亲的性命,小言知道后,潜入覆手第一城的死士营,杀了那人取而代之,成为了天权剑的主人。

      “但实则是我想要天权剑,好暗地里接手覆手第一城。我们早就骗小言将天权剑带出来交给二叔,二叔也早就把剑转交给了我。”

      他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弯着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笑容:“至于当年的事,骗了小言,把我和小言掳去种下情蛊的人,是父亲你的旧部,被你赶出了神越山庄的周邢?”

      他顿了顿,眼睫微微垂下:“当年我在家里受到袭击昏倒,再次醒来已经又回了山庄。你对我说是小言联合外人对我中下了蛊,所以你才赶了小言走。

      “你说这些话时,言之凿凿,好似你将他赶走,乃是罪证确凿,毋庸置疑。但我心中却一直有疑虑,所以当周邢再次犯事被你抓到,你也赶走了周邢。我就私下里将他抓了起来,对他用了刑,逼他对我道出当年的实情。

      “周邢说,他原本就是为了害死我,再离间你和小言,等你变成孤家寡人后继无人,他就可以窃取山庄大权,成为新的主人。

      “他弄来的那个子母蛊,是打算将母蛊种到我体内,子蛊种到小言体内,好将小言逼入为了活命不得不害死我的境地。

      “他还对小言威逼利诱,想诱骗小言顺从与他,听他命令。小言那时已经跟着二叔学了武功,他虽然打不过周邢手下的杀手,也有机会自己逃掉。但他却为了救我,留下来假意顺从了周邢,又在他给我们中蛊时,偷偷将子母蛊调换。”

      他说着眼睫垂得更低,又微微笑了笑:“父亲,今日死的这个人,本来应该是我。可是那天晚上,当小言用他自己的性命换了我的性命,又带着伤把我背回家的时候……您却根本不听他辩解,一脚踢在他胸前中蛊留下的伤口上,还让人把他拖出了家门。”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肃道林的目光中,除了隐忍的悲痛之外,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二叔告诉我,当年他在丹碧城外找到小言时,他的血浸透了衣衫,连身子都发冷了,那天如果不是二叔,小言早就死了……父亲,那时小言心中是否伤痛,又是怎样的伤痛,您曾想过吗?”

      肃道林的脸色早已变得一片惨白,肃修然却并不想就此停止,还是用柔和的语气继续说着:“可即使您如此对他,当二叔告诉小言,要他为了救您去覆手第一城,他仍是一声不吭地去了。

      “覆手第一城的死士营密窟不见天日,但能在里面的试炼中拿到覆手第一城的心法秘术,活着走出来的人,却会有一次机会挑战城主。

      “他的体内有毒蛊,原本就不应该继续动武,但他却仍是在里面通过试炼,一个人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就是在密窟中为了修炼覆手第一城的秘术变白的,可父亲见了他又说了什么?说他修习邪门歪道,状若妖魔。”

      肃修然的语气仍旧平静和缓:“父亲,小言从未为自己辩解过一言半语,但无论我们怎么对他,如何利用他,他都会为了我们赴汤蹈火、身死不惜。或许在他心中,我永远都是他的哥哥,您永远都是他的父亲……是他至亲至爱的亲人。”

      肃道林浑身颤抖,像看什么怪物一般看着他,他步履不稳地走到床前,半跪下来抬起手去摸床上那人的脸。

      他在半年前见他时就想过,这孩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怎么像被风吹着一般就长大了,长成了瞧着有些陌生的样子,也太瘦了些。

      若是他上次见他时,就不要去管什么对错是非,顺从心中那时不时冒出来的软弱念头。管它什么武林公义,一味不管不顾地护短,把他拘在家里好好养起来,今日的结局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他必定是刚愎自用、罪孽深重,不然又怎会老年丧子,如此可怜可悲。

      可若是他的罪孽,只用报应在他自己身上就好,又为何要报应在他的孩子身上。

      他的孩子才不过弱冠之年,整日里在刀剑从中走过,连一日安逸都不曾享过,一日都不曾……再承欢父母膝下。

      肃修然脱力地靠在床沿的木架上,他的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从来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从来都尊贵威严的神越山庄庄主,突然间将床上的儿子紧紧抱了起来,嘶喊着声音嚎啕大哭。

      原来人人都是会哭的,哭起来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涕泪横流、撕心裂肺。

      他的弟弟或许从不畏死,但他的弟弟一定不知道,一个人死后,他的亲人将会如何。

      他知道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和此刻还未知晓消息的母亲,从此往后的余生,都将和以往不同。

      他的弟弟甚至不愿意给他们一个告别,所以他们这一生余下的所有年岁,都将会被无尽的悔恨和遗憾折磨,绵绵无期,不见尽头。

      这就是他们自己造下的无间地狱,除却各自领受,别无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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