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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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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蒙查过簿子,三百亩田散布在将近五个村落里,包括他们伊暮村和隔壁石槐村。
衙门给这些地定过等级,地主乡绅家的资产,自然不会太差,三百亩地里有三分之二的良田,最次也是中等,一年能产五百到六百斤麦粟。当然,这些都是种两季的收成。
三百亩地各种什么,都有庄子上的人安排着。农户们没有决定权,水用秦家在各村里打的公井,自备种子和肥料。
他跟韩烨亲自到田庄上去问过佃农,一年的收成,官家收十五分之一,剩下的近半给秦家交了租子,然后才是一年老小的粮食,去除来年的种子,堪堪糊口。
反正一年到头躬耕在地也得不了几个子,农户们得过且过,能疏懒的地方也就糊弄过去。不勤耕,不施肥,也不防病虫风沙,听天由命。
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倒不是陆羽蒙怕在崔羡面前交不了差,大好的地,白白荒废了,这不是瞎来嘛!
但凡上点心,这三百亩田里能翻几倍粮食。
陆羽蒙设身处地想过,农户们不愿意种地,无非也是因为种来的东西自己得不了多少。他把这件事跟崔羡说了,军营里头,崔羡骑着高头大马,正拉着一排骑兵演练阵法,手里的鞭子甩得呼剌响,战马呼啸来去,烟尘弥漫。
崔羡瞪着眼睛道:“一帮子懒人,我成日里还起早贪黑往营里衙门两头跑呢,种个地把他们累坏了!”
他这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陆羽蒙种了一年地,其中辛苦不堪言说。光手心上一道割麦子留下的伤痕,至今仍火辣辣的疼着。
五六七八月,白昼漫长,毒辣的日头当空照,人快被晒化了,脑子嗡嗡作响,还是得咬着牙躬身在地里忙活。
陆羽蒙道:“营田,农户们受了秦家十几年盘剥,这不该怪他们。”
听他把过错扣到秦老爷头上,崔羡脸色才好了些,道:“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看,干脆就把田地划分给各家各户,收成是他们的,人自然就有干劲。”
崔羡不大乐意。农桑是庶民的本分,几亩地都种不好,还要分田给他们?
陆羽蒙解释道:“这分田的意思是,三百亩田交由农户自行耕种,地契仍是在官家手里。他们只要除官税外的全部收成,不要地。”
崔羡琢磨了一下,这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差别,甚至能说赚了。以前农户和官府中间还隔着个秦正延呢,不知刮去了多少油水。
他看着陆羽蒙,忽然有点后悔跟他定了十五税一的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是不好改口了。
“行吧,都随你。不过我得敲打你两句,陆羽蒙,你掌了治田司的印,那就算是官家的人,凡事多为上头考虑考虑,莫把屁股坐歪了。”
陆羽蒙抿紧嘴唇。
崔羡睃着他,不言不语的甚是没趣,补了一句便走了。
“那帮子田户给不了你好处,仔细想想吧。”
陆羽蒙在家中熬了几个通宵,把三百亩地规规整整地分给了六十一户农家,再请了几个小吏帮忙跑腿,誊抄成图画,各村各户张贴着。
过几日,陆羽蒙托着母亲和二娘照管家里店里的事,跟韩烨一块上田庄里转转。
今年的春耕已经开始了,乡野里、农田上,处处都是扛着锄头扁担劳作的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骑着白马,在微微弯腰的野草间走动。
这回来的是石槐村,正是隔壁。老远便有人在村口望风,望见他来了,便一溜烟跑到庄子上报信。
分了田之后,田庄便成了官家的产业,但其实官家也不缺这三屋两瓦的,没人看管。农户还像往常一样时不时出入其中,只是再没人管着他们了。这地方平日就成了农户们聚在一块消遣纳凉的场合,时不时赌骰子、打牌、喝酒唱戏,热闹得好似市集。
陆羽蒙来的前一夜,他们才聚在里头闹了一宿,田庄大门边、回廊里,横七竖八倒着泡了黄汤的人,鼾声如雷,弥散着酒气和脚丫子味。
报信的到了跟前,说治田司来人了,挑头的几个还不当回事,翻个身继续睡大觉。
他们早就知道,这新上任的治田司正也是个泥腿子出身,还是隔壁的。谁又比谁高贵呢,他能有什么手段。
陆羽蒙站在田庄外,老远听见滚滚如雷的鼾声。二三月的光景,天色正好,清凌凌的阳光水波似的荡漾,从上照到下,淌过他的面颊,一双墨色的眼眸沁在溪底,清晰透亮。
报信的人扭头出来,正跟他撞个照面,当即撒丫子往后逃。
“回来。”陆羽蒙轻轻唤了声。
他的话分量虽轻,却像一记窝心拳,把那人定在了原地,额头直冒冷汗。
他瞧了瞧头顶朦胧的太阳,抬手擦了擦汗,兴许是这天气太暖了,而陆羽蒙声音却那么冰,猝不及防就令人一激灵。
“你叫什么名字?”陆羽蒙又问,他紧跟着一激灵。
那人转过脑袋,到底是胆小,对着陆羽蒙打躬作揖:“俺叫王二。”
陆羽蒙点点头。
“你们这厨房还开灶吗?”
王二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扯到厨房了。
“开、开呢,偶尔也有人到这吃个便饭,你看这不是……”王二讪讪笑着,手指不停在衣衫上揩摸。
“也是,我看里面热闹着,像是开了几回宴。”陆羽蒙勾勾嘴角,“去,给我去灶边取把火来。”
王二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陆羽蒙卖的什么药,抓耳挠腮地上厨房取了一根火把。陆羽蒙又道:“看到庄子后面那一垛垛麦秸了么,给我烧了。”
“啊?烧?这这这,不行啊郎君,这怕是要把庄子烧起来。”王二慌了神。
“去吧,我担着。”陆羽蒙淡淡挥了挥手。
王二心里铜锣喧天,鼓乐齐鸣,脑门上的汗珠子潺潺挂着。看陆羽蒙面皮白净笑盈盈的,出口也客气,以为是个软柿子,没想到竟是阎罗王啊!
火焰腾腾地烧着了,不一会儿就渲染了半边天,像是把天顶烧破了,露出暗红的、破溃的伤疤疙瘩。浓密的黑烟一蓬蓬一片片,张开巨口把田庄整个吞吃进腹。
呼啸的风声与火声里,庄子里的人骤然惊醒了,发现置身炼狱,忙惊叫着奔逃出来。
或是说,他们压根没有睡着,在闭眼的假梦里静听着门外的动静,哪晓得没摸到陆羽蒙的短处,反而把自己屁股引燃了。
“睡醒了没?”陆羽蒙负手而立,在一排排灰头土脸的汉子跟前踱步,身前熊熊的大火映亮他一边侧脸。
几人悻悻垂着脑袋,都不吭声。
“王二,”陆羽蒙也不恼,“你数数,人齐了吗?”
王二大气不敢出,弓腰走到一旁,眼睛在几人面前一扫。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个也没少。
“回郎君,齐了。”
陆羽蒙站定,道:“本来呢,大家伙玩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们做出这副模样来杀我的威风,当我是傻的吗?”
有个人梗着脑袋嘀咕:“郎君您多厉害,三言两语把庄子烧了,我们哪有胆子杀您威风。”
这话里的酸汁快拧出来了,陆羽蒙却不咸不淡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既然没胆子,那就不要有下一回。”
几个人都抖了三抖,舌头仿佛给人撅住了。
“你们是犯不着跟我作对的,如今田地在你们自己手里,不似当年连人带地都被秦正延拿捏着,一年到头活不出个人样来。我要是你们,早闷头种地换粮食去了,不求能大富大贵,至少能叫妻儿双亲过得好些,而不是在庄子里喝酒赌钱睡大觉,跟我耍心眼。”
一番话把几个人说得满面羞色,无地自容。他们的确是放着田地不顾在庄子里喝酒赌钱了,并非不知道这样不对,只是贪玩耍乐的心思一上头,根本压制不住。
有的时候,但凡有点上进心、要脸的人,都很怕知道自己究竟正在做什么糊涂事,不论是自己忽然意识到,还是遭旁人点出来。
有句话说得好,知耻而后勇,经此一遭,他们是断了耍乐心思了。
大火烧了一上午,直到把田庄烧成了光架子,陆羽蒙才吩咐道:“这地方就不用打整了,立在这当个教训。那后面烧剩下的草木灰,都是好肥,有需要便拿去用吧。”
处置完这边的事,他沿着田埂走回到路上。翠碧葱茏的红柳下,韩烨牵着白马等他。
“怎么样,做官的滋味如何?”
他看田里冒出火光,心头本是一着急,连忙过去找陆羽蒙。隔着三四片田找见了他的背影,陆羽蒙正云淡风轻地发落几个人,才知火是他让人烧的。
韩烨不禁咋舌。没想到在他怀里乖得小猫似的媳妇,换了旁人跟前还是这般剽悍。
陆羽蒙闷声道:“我没把自己当个官。”
穿这身青袍,也不过是为了行事便利。早料到庄子底下的人不好管,却不想这般刺头。烧庄子是下下之策,他也觉得狠了些,可若是不狠,他今天在这几个人面前跌了面子,一传十,十传百,只怕五个村里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宁愿别人怕他,也不要人觉得他软弱可欺,往后闹出一连串麻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