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冬季日短,夜色悄摸地拢近,宅院陡然变得狭小,犹如一方阴冷的石窠。
不消走进厢房便能嗅到逼人的血腥气,透过朦胧窗纸,陆羽蒙瞄见窈娘在床榻上拼命搏动,仿佛一只蠕动的茧。肚子翘得圆鼓鼓,好似快破皮的饺子。
幼儿降生之时,母亲已半人半鬼,窈娘一声高过一声尖叫,声如女妖,平日里娇俏模样荡然无存。
凶多吉少。
陆羽蒙看向寰娘:“他呢?”
寰娘悯然地拿袖子抹泪,不忍再看:“今早便出去了,不见影。”
产房里凶险,这是搏命,窈娘疼到极致,便声嘶力竭地诅咒:“陆坚水,你个王八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跟了你!跟你过后没一天好日子,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陆羽蒙额头突突跳动,对寰娘道:“阿娘先照看着,我去城里叫个大夫。”
“嗳!你可得快点!”寰娘立马钻进产房。
陆羽蒙把车赶进宅院,阔步给驴喂了把谷草。寰娘苦口婆心地哄、劝,教她如何用力,已经瞧见孩子脑袋了。窈娘的咒骂变成虚弱的哀哭,孩子没出世,却已要了她半条命:“不生了!我不生了!”
庶弟提着盏油灯,鬼祟地探头问:“阿兄……我娘咋样了?”
陆羽蒙赶着驴子出宅,没好气回他:“你听不见?”
陆腾讪讪闭嘴。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庶弟,整日窝在房里读书,关门闭户,不和别人往来,偶尔出来露个面,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仿佛天生与他们这些躬耕事农的人不一样。他们身上都有股泥腥土气,就他没有似的。
往些天窈娘还老和陆羽蒙母子炫耀。她这个儿子呀,可是文曲星下凡,从小便读书,今年二月便要去参加会试了,将来可是要做官的。
陆腾想了想,摇头晃脑地说:“我看书上写,妇人产子都是这般凶险。”
陆羽蒙乜他一眼,鼻子里嗤了一声,一狠鞭子抽在驴屁股上,绝尘而去。
书读得是多,良心却读没了。
他一边赶车一边打听,才知陆坚水这些天早出晚归都在忙什么,原是在城里娼馆觅温柔乡。从寰娘那要的二十两银子大概也挥霍进销金窟了。
也是奇,这么一个矮小的男人,酒色财气全占了。
城中医馆药铺都打了烊,陆羽蒙碰了一鼻子灰,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刚巧撞见陆坚水醉眼朦胧地从娼馆出来,和三两狐朋狗友混进胡姬酒肆。
他定定瞧向酒肆窗户上透出的迷蒙灯光,单手捏住鞭子缠了两圈,猛然跃下车。
老鸨谄媚地迎上来,眼神刷子似的在陆羽蒙身上扫:“哟,好俊俏的小郎君,听曲子还是喝酒呀?”
陆羽蒙径自越过他,带起一股冷风。老鸨缩了缩脖子,忙伸手在后头追:“哎呀!你可不能乱闯!”
陆坚水喝得面红耳赤,左右搂着衣不蔽体的胡女,豪气十足:“今夜好好伺候,爷有的是银子!”
两个小厮围上前挡路,被陆羽蒙一鞭子抽开。呼剌剌的破风声顿时惊醒了陆坚水那一桌子,陆坚水迷瞪地坐起身,还没完全睁开眼,便被一泼酒水浇上头。
陆羽蒙拎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冷笑道:“阿爷,庶母快生了,你倒是潇洒!”
陆坚水摸了一把脸,眯眼认出他是谁,脸上便腾地烧起来。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陆羽蒙懒得多话,拽住他的衣领。手劲大得出奇,臂膀上的肌肉暴怒贲张,显出几分与纤瘦外表毫不相干的凶悍来。
周围胡姬吓得惊声四窜,躲在柱子纱帘后指指点点,陆坚水张着两条短手扑腾,却连陆羽蒙肩膀都够不着,须臾便被他摸到腰间,把装着银钱的荷包勾进手里。
“小混蛋你做什么!那是我的银子!”陆坚水急得跳脚。
陆羽蒙眼光如刀,拿着钱袋扬长而去。陆坚水在后面连珠串似的叱骂,却灌多了黄汤手脚发软,追不上他的脚步。
徒劳无功地回到村里,陆羽蒙先去了趟田边土屋,时运不济,韦先生也没回来,便只好给他匆匆留了封信。
天边一颗星子将落未落,在云层中抽搐颤动,散发着惨白的光。
他快步回到宅子,窈娘的嘶叫声越来越弱。陆羽蒙额头沾满冷汗,抬袖子抹一把,去水井边洗净双手,朝木头般杵在产房外眺望的陆腾吩咐:“去烧点热水。”
陆腾唇瓣嗫嚅两下,素来自恃见多识广,此刻却露出兔子般惊惧的眼神。
“阿兄,我娘她……”
“快去。”陆羽蒙震声,一脚跨进产房。
血腥气铺天盖地。铺开的被褥间躺着个干瘪的女人。
窈娘满脖子汗,头发黏在白如纸的肌肤上,黑瞳仁在半合的眼皮下将翻未翻。
寰娘看他孤身回来,涌起不好的预感:“咋回事,没请到大夫?”
“没事,”陆羽蒙镇定地盯着满床血腥,叫寰娘让到一边,“我来。”
“你成不成,这万一要出人命……”寰娘低声,担心不已。
“没关系,谁都好,快救我,”躺在床上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抽噎,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掐断了,头朝后一撅,“救救我!”
陆羽蒙沉下心神,蹲在血糊糊的床前。
女人叫声凄厉,血水一盆一盆朝外端。
陆腾捧着一口热烟滚滚的锅,不知所措地站在产房外,踟蹰良久才颤声喊:“阿兄,水烧好了!”
陆羽蒙不停擦着手上的血,皱眉头也不回:“端进来!”
陆腾一怔,继续在屋外徘徊,与自己作斗争。产房血腥,是为不祥,他一个男儿家,读圣贤书的人,哪能不避秽?
可那是他娘……
“愣着干什么?”陆羽蒙的嗓音带了一点凶。
陆腾一咬牙,端着锅子噔噔噔跑进屋。
“盆呢?”
陆羽蒙举着血淋淋的手,掀起眼皮瞪他。
“喔!”陆腾一拍脑袋。
窈娘有气无力,眼中生机宛如游丝,柔软地绕向陆羽蒙,头一次唤道:“大公子……”
蜡烛烧到底端,已经过了最凶险的阶段,血止住了。
“你别说话,省点力气,就快生下来了。”
窈娘泪光闪闪。大公子可真是个好人,是活菩萨呀。
旁人都顾忌着产房污秽,怕被血腥冲撞了不祥,连她儿子都不例外,他却这般心善。
窈娘黯然忏悔。她真是不该!
自从跟了陆坚水,她便颠沛流离,等怀了腾儿才知那混蛋已有家室。陆坚水薄情寡义,爱花天酒地,对妻眷极吝啬。窈娘心中一直有股怨气,没法子对那混蛋男人撒,便迁怒寰娘和她儿子。
她真是不该!寰娘和大公子都是她和孩子的救命恩人啊。
寰娘端着一盘纱布小跑到门前,只听一声啼哭,石破天惊!
她脸上霎时一松,绽开欢腾的笑,手里的物事差点落到地上。
陆羽蒙把孩子包在布里。新生的弟弟白白嫩嫩,肌肤柔软,好似只小兔子。
“羽儿!”寰娘跨进门来。
他长出了口气,把小孩交给母亲,只觉四面血腥高墙般朝着自己倾倒,把胃里的酸水都挤出来。
陆羽蒙捂着胸口,忙奔到院子里,抱着廊柱大吐特吐。
他从小就不耐腥气,连鲜嫩软滑的鸡蛋羹都不吃,鱼也只吃御厨精工细作挑不出腥味来的。刚才是情势十万火急,为救人命,强忍着在血海般的屋子里泡。
不过还好,孩子平安降生,窈娘也安然无恙,受这点罪算得了什么。
陆羽蒙疲惫地抱着柱子,站直身体。高天上月亮出来了,将屋顶照得透亮,砖瓦上好似覆着一层淡霜。
门板重重响起来,韦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大门,听进耳里闷闷的。
“陆家公子,你可在家中?”
陆羽蒙连忙打开门闩,欣喜道:“韦大夫,你可回来了!快帮窈娘看看!”
韦馥讶异地瞧着他满身血,眼神洞悉,继而面露敬仰之色。
“好!惭愧惭愧,今日采药晚归,差点误了人命,实在不该!”
他一走,陆羽蒙站在屋檐下垂头看,自己衣襟红红白白,被血染得不成样子,乍一眼挺像行凶的歹人。
这可是他唯一的绵衣,今年入冬才扯的料子。这下只能穿单衣了。
农户穿不起绫罗绸缎,衣物多是麻、葛里抽取出的丝做成的,多纳几层,便叫做绵衣。“绵”一字正是“丝”的含义。
麻葛质地坚硬,做成的衣服也板实难穿,像铁壳子。每回洗衣都需要用砧和棰反复捶捣,直到把葛麻敲打得软和一点。千门万户捣衣声,便是这个缘由。
这样麻烦的衣料对于平民小户已算难得,更有贫者只能穿纸衣。到了寒冬冷风凛冽,便冷得钻进缸瓮里度日。
陆羽蒙吊起一桶井水,把泡透的血衣放在砧上,举起木棰敲敲打打。寂寂长夜里回荡着悠远的捣衣声。
片刻,他便累得手疼脖子酸。绫罗绸缎价贵,如今肯定是穿不起的。要是有种衣料既能保暖,还能省钱,又不用使出吃奶的力气捣,就好了。
韦馥背着药箱出来,对陆羽蒙拱手报平安:“陆小公子,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给窈娘探过脉,脉象虚弱,显然是伤了根本,兴许吃过避子药,搞坏了身子,这才走过一趟鬼门关。
陆羽蒙却出神地盯着他身上靛蓝的袍子,疑惑道:“韦先生,我看你这回衣料不像是锦缎的了。”
“锦缎哪有这料子抗冻防寒。”韦馥朗笑。
陆羽蒙眼睛亮起来,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胡人穿的毛毡,羊毛做的,混了些棉料子。”
“绵?”
“非也。”
韦馥在他手心写字,痒痒的,像羽毛划过,修长有力的指节在月下泛着玉光。
“是棉字。木字旁,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