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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戏里成知遇 ...


  •   渐落也许一度想到她亲手救下的那个书生会成为蒋春他们中间的一员的,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对她恩将仇报。
      ——怎么说呢,那人竟然怀疑她是东厂奸细。
      朱槿自以为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因为她委实是个特殊的歌女。第一,据他调查,她在歌楼的经历只有短短数日,而且没有卖身契,只是跟老鸨签了个所谓的完全不利于她自己的“协议”:把每天赚的钱分出五分之四给歌楼换她自己的歌女身份——这也太不值了,她为什么要委屈名分这么做;第二,在她的诗词中明显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如果用这个来解释她的第一点嫌疑,那么市井大得很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个烂地方——这里的特点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试想一个想要归隐的人必有傲骨,而但凡有点傲骨的人也不会傻到把这么下贱的地方当成自己隐居的名山——那么这个“隐”字便有第二种解释:她可能是有目的的;第三,花渐落的才能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高水平:女人该会的她会,女人不该会的她也会——她当初是那么轻松地救自己于蛇口,如此才高,哪里没有容身之所——他并不反对女人有才,甚至对渐落的才华十分青睐,更何况她还救过他,但真理就是:越有才的女子就可能越危险。经过几次宴会,大家赋诗联句,他明显看得出渐落与其他三花魁的区别:她们的句子多出自剧本折子,骈俪花间,渐落的却遍及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好像这世上没有她不会的。女子无才并不是件好事情,可在人人无才的情况下突然出了一个人懂得很多,难道不是奇哉怪也么?
      也许她的天职是隐藏在华丽的外表之下的。
      但是,他却同时也在极力否定自己的推断——那并不是因为她救过他的命,而是由于那种他从一开始就感受到的,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忧郁气质。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必须处处当心的年代,他一定会凭第一感觉给她理解、感动与心疼。她的美丽,她的博学,她的微笑,她的忧伤,她的憔悴……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所以他决定要继续与她接近。他希望了解她:他希望她身上真的有什么秘密,那样他可以感觉到理性的分析给自己带来的强大成就感,可以进一步确定自己的确是个冷静而有头脑的人;他又希望她像他感受的那样清白如纸、惹人生怜,其实那才是他想要的。然而比起直觉,他一直更相信理智,他,朱槿,是绝对不会被冲动蒙蔽了头脑的。
      因此他不再拒绝出入歌坊书寓,尽管他却依旧觉得那是自甘堕落——他只不过,想在巩固自己与蒋春的关系的同时,把事情搞清楚。每次聚会他都会习惯性地坐在岳小蔓的身边:那是一个天真烂漫毫无戒心的女孩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与她混得熟不会引起任何非议。但是不知怎么隔着小蔓他总会偷眼看渐落那张恬静而秀气的脸,这怎么会是一个奸细——她举止大方、谈吐文雅,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如果说岳小蔓满足于歌楼的生活,沈蝶衣厌恶这种生活,颜惜蕊对这种生活感到悲哀的话,渐落就只能是在这种地方享受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他用一种理论推翻了自己对她的怀疑:如果她是卧底就应该以藏自己,隐藏自己就不应该特立独行,从而她不是卧底……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事到如今,她是不是卧底对自己来说,还有意义么……
      也许,她是花渐落,这一点就足够了。
      和岳小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戏,他随口便说起小蔓写的那出闹剧《欢喜俏冤家》哪里哪里不好。小蔓越听越郁闷,干脆扭过脸去不理他。
      “你聊写折子找花渐落去。”她嘟着小嘴,不高兴地说。
      渐落在一旁掩口偷笑。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呢。”小蔓于是不由分说地与渐落换了位子,渐落连忙给她夹过一只小烧卖。
      “咱不生他的气,多吃点儿,好不?”
      小蔓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了——她本来也就没怎么生气,便当即放开肚皮大吃起来。渐落坐在朱槿身边,倒真的跟他聊起了写折子。
      “我还没看过你写的折子呢,”朱槿微微一笑,“看花大才女的才情,应该是写得很不错罢?”
      “看没看见——”岳小蔓故意撒赖,“我的折子就什么都不好,一到渐落姐姐的折子,他看啊没看就夸起来了……”
      “小蔓——”渐落只好接着哄她,“这不就因为还没看才说的嘛——看了就不说好了。”
      “谁说的?”小蔓又笑了,“渐落姐姐的本子,看了更说好——不信去看。”
      “有这么神?”敏轩注视着渐落,眼里竟然略微带了一点温柔,“那我要拜读一下花大才女的大作喽?”
      渐落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子的光。她的颊上泛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上去带着几分妩媚可人。朱槿感到心尖微微一颤,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了起来。渐落那副字正腔圆而略带粗沉的嗓子让他觉得亲切熟悉。他转过脸去不看她,脑海里不断转动的却只有:我以前到底在那里遇到过她……
      莫非是,前生……
      渐落倒是没有沉默太久,她很快就打破了那段令人难堪的安寂:“朱公子也是个爱戏懂戏的人吧?”
      “懂戏算不上,”敏轩摇摇头,“爱戏倒是真的,很喜欢一些传奇故事,有时也不妨听听说书……”
      “说书的确精彩,我也喜欢,”渐落颔首表示赞同,“而且有时说书的话本比唱戏的折子看起来更带劲儿。以前在应天那边走江湖的时候我常去听,起初也试着写一些话本,一帮兄弟们看着高兴一下就是了。”
      “你走过江湖?”虽然以前听渐落说过,敏轩还是显得有点惊讶。
      “喔,”渐落淡淡一笑,“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爱上写折子了,把以前的一些话本也改成了折子。曾经,一直的希望就是把自己写的折子搬上舞台,可是兄弟们都说我们又不是搭班子唱戏的,一天到晚搞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劫富济贫来得爽快……后来,我就退出江湖了,到这里来,实现我一直的梦想……”
      “那么,”敏轩越发对这个极具个性的女孩子感到好奇,“你都写些什么样的折子呢?”
      “现在打基础么,”渐落不禁莞尔,“当然只是写些才子佳人戏,比如说那个从《大宋宣和遗事》话本里抽出来的一出《蓬山此去》,我现在正在排,正旦是蝶衣……”
      “嗯,有点儿意思,”敏轩微笑着点头,似乎在品它的滋味,“那你演什么角色呢?”
      “小生,”渐落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而且是武生哦——”
      “我听说你演的武戏是一绝呢,”敏轩玩着手中的扇子,“改日定要细品一番,而且你的嗓音唱生角一定也会很不错……”
      “我么,”渐落却自嘲式地摇了摇头,“生旦净丑,各行当都想去模仿一番,最后的结果就是唱杂了,没有一项是专攻的。”
      “那也好嘛,”敏轩端起面前的酒杯,微呷了一口,“我早就听他们说你的唱腔已经自成一派了。”
      “不过呢,”渐落托着下巴打量着天花板,“说的也是,唱戏这个东西,的确应当是取百家之长,成一家之风,就像做学问……”
      “做学问?”敏轩的眼前猛地一亮,“你对这个也感兴趣?”
      “你呢?”渐落却反问他,“你对做学问怎么看?”
      “学问么,”敏轩想了想,说,“个人以为,现在这些书生,没人真正在做学问。真正做学问的人是不带功利性的——当然这不是指不去做官。不去做官那是装清高,觉得自己应该得到重用就故意等所谓的明君去‘三顾茅庐’,其实,这些人的心里也不见得就是厌恶功名利禄的罢?”
      “这我赞成,”渐落朝他投去了一个欣赏的目光,“不过你呢?你不也是在等待天时么?”
      “我必须遇上一个会用人的君主,”敏轩严肃地说,“任何人,即使他有仪天纬地之才,成安邦定国之器,无论是君上生性多疑,还是昏庸无能听信小人,都会成为他施展才华的强大阻力。渐落姑娘,朱槿不是摆谱,而是必须,保持理性与自知……”
      “我懂,”渐落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如今天下,也真难得有人,能想明白一些东西……”
      “而做学问,”朱槿又把谈话扯回了正题,“要的是一套独立的精神,也就是说,做官就是做官,做学问就是做学问,并不是只有不问世事才能把学问搞好。只不过,不要把官场上权术一类的的东西带到学问里,否则就会对问题提前带上了看法,也就得不到做学问带给我们的东西。真正的学问,是可以让我们从中明白,如何处世、如何为人的。”
      “朱公子言之有理,”渐落赞许地看看他,却又转而伤感,“我没有你的手腕与魄力。世事难以改变,我便只有,用几出戏文,聊寄所托了。”
      “我一直有种看法,”朱槿却带了几分学问家的风度,“人活在世上要考虑很多东西。这其中,解释得通的,是为理:当今盛行的‘理学’也是‘理’的一种,但这,个人认为也不过是一些人的思考方式,同样的事情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因此诸子百家的论断都可以称为‘理’;解释不通的,就是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理不可能解释世上的全部——有些事情,很难解释甚至解释不通,于是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了文学里,企图用自己的想象将想要表达的东西告诉世人;介于通与不通之间的部分即为史:以史为鉴可知兴衰之事,如果需要解释的东西是实用性的,却又难以用理诠释透彻,我们便只有求助于前人,去研究史学了。”
      “朱公子高论……”渐落点着头,似乎是被这番言论陶醉其中。而朱槿,也全然忘记了在他,对方还有东厂奸细的嫌疑。他只是和她忘情地聊着,从经史子集到为人处事,从高谈阔论到推心置腹。周围的一切像消失一样地被他们忽略了,彼此间所能听到的,只有那个愈发熟悉的声音,在讲述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故事……
      月儿落了,清霜扑地,寒鸦也归巢,天地一片安寂。
      朱槿独在蒋府的客房里。推开窗牖,他注视着漫天的星子,脑海中反复浮漾着的,却是前些天中秋夜里醉游西湖时听到的一阕词:
      月如盘,花似锦,玉人千里,倩笑凭栏处。年年今夜团栾好,酒入柔肠,尽是相思泪。辗转思,难成寐,向来痴儿,不识清秋味。月上仙姝应有意,舞袖轻飏,与君同一醉。
      他睡不着——他又怎么能睡得着——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花渐落不一般。如果她不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以如此特别的身份和方式出现,他也许会和她成为一辈子的知己……
      他突然发现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起初的心情不同,他渴望得到她不是奸细的证据。他曾满怀希冀地想要抓住一个大卧底去向蒋春他们邀功请赏,但如今,他只希望她不是奸细——这世上知心者能有几人,而她的许多思想、许多爱好竟与他出奇地一致……
      强迫自己尽快睡去:多少年他一直坚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他必须要睡去,明天,还要晨读……

      朱槿觉得,在四公子中间和他最投缘的一个应该是许振基——因他也胸怀大志,头脑冷静并且饱读诗书。蒋春身上带着浓烈的纨绔习气,李妙谖则是随遇而安不思进取自得其乐,只有许振基才是他们中间和他最有共同语言的人。许振基也明显看到了这一点,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总会和他一起喝酒。两人纵论天下之余,也不免会感慨几分,聊着聊着,就喝醉了。恍惚间,他随口将他对渐落的怀疑讲了出来——自悔失言已经太晚,他唯一的希望只有许振基也喝醉了没能注意。
      ——许振基是已经喝得半醉。
      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朱槿,搞得朱槿浑身不自在。朱槿还想解释什么,却只见许振基边给自己灌酒边对他发出强烈抗议。
      “胡说什么,”他谴责道,“你有没有脑子啊?怎么快和李妙谖一样笨啦?你不仔细想想,如果渐落是奸细,她会搞得那么特殊吗?包怜香那个老贱人那天还跟我抱怨,说渐落是冷僻了些,心情不好就说什么都不接客。她要是个卧底,不是巴不得多接几个么……喝酒……”他于是不由分说地灌了朱槿一杯,“我们把你当朋友,渐落是我们的朋友,你为什么怀疑她——人家是大才女,你当是你想的那种烂婊子啊……”
      许振基越说越糊涂,朱槿却越听越伤感——因他从没将渐落想象成一个下贱的人,相反,他是欣赏她的:欣赏她的才华、她的思想、她的翩翩风度,他喜欢和她谈天,找到那种肆无忌惮评古论今的感觉——她大概真的不是奸细罢……但突然,他反倒希望她是奸细了,和渐落几天的交流,让他觉得很危险: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有多特别,而是,很可怕地,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可怕地,喜欢上她了……
      送许振基回房之后他独自走回静室,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他点亮油灯,正好瞥到案上摊开的一本琴书,上面印着的汉朝遗曲《凤求凰》的字谱,竟几乎堕下泪来。
      他觉得这是大大的不该——功成名就之前他不能允许自己被爱字缠住,不能让自己真正沉醉于红颜金粉之中。蒋春已经要在纸醉金迷中堕落了,许振基还没有,但他也任凭自己沉沦——一时搞不清许振基爱的是谁,但想起他今日醉后的“真言”,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渐落、渐落、花渐落……

      花渐落。
      如今已是晚秋,连傲霜的红菊也日渐凋零。独自从山上踱下来,枯黄的叶子簌簌地落在脚边,连叶子,都落了。
      山的另一个角落,隐约有呜呜咽咽的箫声贴着地面传来,大概是那悲秋之极的颜惜蕊罢。今天,又是一天难得的清闲,难得可以在山间独自走走。闲云野鹤不适合花渐落,但多重性格的她委实需要一些这样的生活。她不甘于永远寂寞,她放不下她钟爱的戏剧事业,因此她选择了到这种地方来“隐居”。但其实,天下万物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到了这种地方,你就不得不接受夜以继日的喧闹嘈杂,看尽人性中最肮脏龌龊的东西。因而渐落在自己的诗集的封面上画了几朵莲花,题的当然不是“出淤泥而不染”,却是:“不甘沉沦”。
      终于有一天静下来了,其实渐落至今还未完全理解颜惜蕊所谓的“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选择了这个地方,尽管她不甘沉沦——她也理解她们,从小被迫接受这一切的虚伪与丑恶。但她们不明白,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放弃一世侠名而心甘情愿地变成歌伎——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已经恨透了冤冤相报、门派纷争,看够了那些为名的、为利的、不择手段的……她不愿再沾染血腥,也不想再卷入任何江湖上、抑或政治上的纷争了。至今无法忘记的是,自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过后,她和师兄们便无时无刻不在江湖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常常是手指间沾满了触目惊心的嫣红。之后就有各种门派各种组织找上门来,如果不决一死战就得到处逃亡。在她,这足以使她厌倦。走江湖的时候,她更愿意收集各地的奇闻异事、掌故传说,或是花一天时间坐在桥头,听一位老艺人讲故事。那还是她在应天的时候,秦淮河畔一个凄艳的传说打动了她。她将那个故事简单地整理出来,却一直没有润色。如今,终于有条件好好地排戏了——她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把这个曾经将自己深深打动的故事,写成折子,排出来呢?
      想到这里她微笑了:这大概是个不错的构想罢。一个是落魄的王子,一个是忧郁的诗人,一段旖旎的往事,破碎在秦淮河畔深深的雨巷之中。金陵路,桃叶渡,春去秋来,秋行春至。当现实的诱惑动摇了犹豫不定的人的心,守着梦的人,只有死。然而能够怀着自己不可实现的梦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又是渐落打心眼里敬佩的。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走上那个女子的不归路,只是她坚信自己还是比较现实的:就像她会欣赏那个朱槿的思想,就像她能够接受玩弄权术。但无论如何,最起码,她觉得自己,不会傻到,去爱上一个男人。
      无论怎样的人,一旦牵扯上了这个“爱”字,便近乎疯狂:理智会为之丧失,头脑会为之迟钝。自古命薄如纸的女子无一是不埋葬在这个字里。她为此叹息扼腕,却又无可奈何——也许,这就是命罢。
      世事的诱惑可以让一个人发生质的蜕变,这让渐落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彻底远离那些无端的纷争,但是比起那些避世之人她更精明,也更清醒。她看破浮名决定隐居,却又不希望浪费了自己尚好的青春。她便选择了隐于市,怀抱着她尚未破碎的幻梦。她还身负傲世之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尤其是,她放不下她心爱的戏剧事业:她爱看、爱演,更爱写。最近那出《蓬山此去》已经演得十分红火——沈蝶衣扮正旦,岳小蔓演贴旦,她自己扮那个英俊的武生——歌伎中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个行当都会的,在舞台上她可以忘怀一切。如今她的唱腔已经成为状元坊的招牌,她也知道包妈妈又在暗爽大笔到手的银子呢。只不过写大团圆之余,她一直是希望自己能由着心性写一出彻骨的悲剧的,尽管她知道,那些老爷们不会喜欢看,这种将他们一流,贬得一文不值的折子。
      白日排戏,晚上陪酒,只有在夤夜时分,点亮一豆孤灯,拿起她的笔,蘸饱了墨一直写到天明。有时不得不用厚厚的粉遮住血红的眼圈,但她更愿意把化妆的时间用来补觉。
      薜荔说姑娘你别太累了,她付之一笑。
      她清楚这出她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折子是不会见得天日的:一来找不到合适的生角,二来找到了也很少有人会看。
      那么,演不出去又怎样?哪怕能找到一个愿意与她合作的优秀生角,穿上戏服走一回,她便知足了。
      可是,望着那厚厚的一摞唱词,她只有沉默。

      “敏轩,”只是那天在读到《诗经》里“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句子的时候她突然问他,“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是,你的表字,为什么不是‘舜华’呢?”
      “那你说‘敏轩’有何不好呢?”他反问她。
      “敏者,才思敏锐也;轩者,气宇轩昂也,”渐落沉吟着,“这‘敏轩’二字倒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按照名字一致的原则,你的表字,似乎应该是舜华……”
      朱槿垂下头去,仿佛自己的心事被说中了般的。
      “其实,不瞒你说,我原先的表字,就是舜华,”他合上书本微微一笑,那样子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害羞,“不过我总觉得这‘舜华’二字有那么一点……”
      “刹那芳华的意味?”渐落脱口而出。
      “知我者渐落也,”闻得此言敏轩轻轻拊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他心里,这样已经足够。她似乎懂他的心思、知道他的理想与热情。可只不过,她似乎,也仅仅限于知道而已。
      否则,她又怎生会给自己取了渐落这样一个凄哀的雅号……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冬天过去,百花发了。
      春天是杭州最美的季节,湖畔的金柳都发出了嫩芽。路旁高大的玉兰树,绽放着白的、粉的如浮动的霞光般的繁花,一片连着一片,直延伸到天际。堕下的花瓣则东一团西一簇地乱铺着,还有的月白与胭脂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夹杂着一些树的小叶子,在微醺的和风里漾着:这依旧是未残的春天呵。
      岳小蔓提议要去郊游,渐落举双手赞成。于是大家说干就干,七手八脚地准备起了各种零食,台布纸鸢。渐落竟然还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她弃用已久的,走江湖时的武靴。
      “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舒服的鞋子穿不得的,”她大肆向大家宣传她的“实战经验”“一定要穿最合脚的,别穿新鞋……”
      “知道啦——”小蔓边喊着边将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丢给心心,“这些都拿着……这个也好吃……”
      “还需要什么东西,大家都帮忙想想。”蝶衣一直是个细心的女子。
      每一个人,包括颜惜蕊都忙得热火朝天,引得隔壁的美女邵嫣然和她的丫头香墨也来凑热闹。渐落口里哼着新谱的小调,含混不清的,仿佛是什么远山含黛翠横波,什么为欢几何的。楼下却只听得桌椅板凳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尖叫和嬉闹的声音,叮咣叮咣,恍若是锅碗瓢盆所有家当在合奏一曲不太为世人所接受的劲爆音乐,又好像是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包妈妈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乱子,但下层客房里的客人们愈多地抱怨起来了。市井的粗话垃圾一样地席卷而来,说什么大清早的在上面……其实也不早了,谁让这班懒虫们昨晚虚脱过度——岳小蔓说的,好像还有点语病——引来众女惊天地泣鬼神的狂笑。渐落也不再唱歌,转而随手抓块点心塞到嘴里喂喂馋虫,但刚才那一笑险些噎着她。惜蕊伏在桌上揉着肚子,蝶衣擦着笑出的眼泪,只听得渐落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姐妹们开个先例,自己玩自己乐,众人欢呼雀跃。
      于是楼板又一次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心心跺着脚叫好,一帮人全然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渐落把琴往背后一甩,刚说了声开道——
      只听得楼板一阵颤悸,包妈妈费事地移着她的三寸金莲满脸怒容地挪上了楼来。女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除了渐落。
      “你们干什么哪?”包妈妈恼怒地翘起了她染了鲜红指甲的兰花指,点着这帮愣神的丫头们,“大清早的,怎么搞得天翻地覆……客人都找上来啦……”
      “哦?”渐落微微一笑,“这都大中午了,还嫌我们吵呐?那么深更半夜的,我写点儿东西还得听他们□□,我找谁去?”
      “哎呀反了……”包妈妈急得直跌脚,“你惹恼了客人,倒成了我的不是,反了反了……老娘今天不惯你毛病……”
      很多人已经围上来,女孩儿们都慌了。只有渐满脸落泰然,她旁若无人地转过身去。
      “今天没心情玩儿了。姐妹们,都到我屋里去,我请大家……”
      包妈妈刚想说什么,只见一老涎虫般的人物凑上前,很大声地说没事,让这几个漂亮妞儿陪杯酒,道个不是就完了。
      众涎皮男随声附和。包妈妈见有免得破财的机会,连忙催着他们赔罪。
      “陪杯酒嘛……”那帮人趁机起哄。
      “陪酒可以,”已经踱回去的渐落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悠闲地媚笑道,“不过,只要……”她轻轻地做了个“钱”的手势,“你们能出得起这个,否则……还是乖乖地哪玩哪拉倒吧。”
      起初说话的家伙闻之正欲接口,却眼睁睁地看那刚还赔着笑的包妈妈绕到他面前,一张擦满了粉的脸就那么硬生生地扭曲起来。“潘老大呀,”她竟然还摆出一副媚相,“真的很抱歉,方才是这几个丫头不懂事,有恩客宴请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小蔓,还不快给客人们赔礼——”
      话音未落,那本来就对这些不大在乎的岳小蔓便盈盈拜下去,说小女子在这里赔罪了。
      “光她一个不好吧?”谁料那潘老大竟然得寸进尺,“要花大才女亲自来……”
      “这个么,”包妈妈妩媚地朝楼梯一瞥,并得意地将手中什么银白色发光的东西微晃两下,“如果各位出不起这五十两银子,就请自便罢……”
      于是众人的目光纷纷射向楼梯口:却是那摇着扇子的蒋春悠闲自得地倚在扶梯上,身旁站着许振基、李妙谖和朱槿。渐落一抬头,和朱槿的目光正好相对。
      “朱公子?”她愣了一愣,继而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众人谁不晓得那蒋家公子有权有势,知道缠也没用,一伙便四处散去;而蒋春等人,则一并收拾行装,欢天喜地地走出歌坊。

      初春的风比发丝还长,四周是新绽的鲜绿与啁啾的鸟鸣。蒋春和惜蕊在一旁牵着一只风筝,许振基在和李妙谖打闹,小蔓领着其余的一帮女孩子边嗑瓜子边猜拳,顺便把瓜子壳吐了一地——沈蝶衣说她最不擅长这一手。心心把小绣鞋脱下起来,露出一双瘦弱的小脚,但她似乎已经忘却了当年的痛苦,样子很开心。只有渐落,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朱槿讲那些关于他的掌故趣谈——搜集这些本是她日常所好,因而她听得津津有味——她惊讶他怎么会晓得那么多皇家的故事,甚至几场宫变的内幕。讲到成化年间西厂对各路亲王的谋害时,朱槿的声音,戛然而止。
      渐落愕然了,愕然地注视着朱槿脸上感时伤世的表情,仿佛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似的。
      “你是……”她想止住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晚了。
      朱槿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很快看出渐落的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了他的不寻常,但事实上他自己还没能完全打消对她的怀疑。他想不明白的却是:理智与精细如他,怎么刚才竟然对自己的怀疑对象毫无提防呢?说这些很容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他清楚。但他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就仅仅因为,她喜欢?
      “哦,我们来说说戏罢。”他很不高明地敷衍了这么一句。
      未想到渐落也不好奇也没再追究,只是嫣然一笑。
      “你喜欢什么戏?”她很随便地问,“或者,谁的?”
      “前朝的几部经典都还不错,”朱槿沉吟道,“流行的像《牡丹亭》词倒是不错,不过剧情荒谬了些个;要说最有价值的,我以为还要找经典,王实甫的《西厢记》……”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渐落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自己念念不忘的传奇,于是给朱槿娓娓道来。“现在的人只忙着升官发财,早已抛弃了心中的梦想,每个人最后都难免沦落。而永不沦落的人,注定像这女子一样悲凉地死去。”她略带了伤感,“我因为思考这个问题退出了江湖,又花了几个夜晚将它写成折子。但我真的不知道它能不能被搬上舞台。首先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生角扮演江枫——楼里的女孩子都不够阳刚,男伶更没法看。我甚至想过亲自演,可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完美地表现杜若的内心,连我自己也苍白……”她微微一叹,“更何况,排一出戏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还要筹备各种行头。因此,一出戏若要得到资金和人力上的支持,必须是可以赢利的。然而赢利的戏必须要有人捧场,不过那些官人老爷们,看戏只是看个美女、瞧个热闹,谁会喜欢这样的戏……唉,梦断秦淮、云散高唐……我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朱槿低下头去,用余光瞥到渐落的睫毛上闪动着点点水晶般的阳光,她的声音揪得他心口生疼:原来这些天,许振基说的不错,她不是奸细,她只是一个死心塌地的艺人。他,真的,误会她了。
      但是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更加强烈:如果她真的是卧底,她会不会是现在这样。如果不是,他宁愿她是卧底……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口头却已跳跃了思维,用其最温柔的语气问她:“那我演,我演成吗?”
      “你?”渐落几乎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真的……”
      “让我看看本子罢。”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我是很爱戏,也会演戏的,相信我。”
      “我不想,”他没料到渐落不仅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冷冷地回绝了他,“我不想为一出戏误了你的前程,朱公子,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干大事懂吗?别一天到晚泡在戏里。”
      “干大事?”朱槿不禁冷笑,“干大事需要有条件的。当今你空有一腔才华抱负,你要改革,你要除阉党,那也得有人让!最好的改革莫过于在开明君上支持下进行的改制,阻力小,影响大。所以,我在等时机。”
      他说罢又有点自悔失言——尽管她的确不是东厂奸细,自己却为什么见了她就把“逢人只说三分话”的古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难道只是因为自己觉得女孩子不懂?不,她懂。渐落如果是个男人也能干一番大事的,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确懂,她很赞许地微微点头。
      “我真欣赏你,敏轩,”他第一次听到她唤他的表字,“你是个有目标并且会为它尽力去做的人。如果我说的不错的话,你如今看似沉湎声色,实际一直是关注着时局的对么?”
      “也许罢,”敏轩苦笑笑,“但我既然选择了隐于市井,你就让我,像一个公子哥儿、好么?”
      渐落笑了,“隐于市井”,这不是她自己的想法么?只不过朱槿总有一天要出山的,而她不会再回江湖了。心里有几分难言的苦涩,可她依旧点了点头。
      “我想听你的故事,”她扯着他的袖子柔声说,“我想知道一个沦为平民的王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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