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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望湖风尘客 ...

  •   要说这碧湖歌吹的人间天堂杭州城,吴越国与南宋都曾在此建都。柳三变词曰:“钱塘自古繁华”。那萋萋的芳草,湖上的烟柳,接天的莲叶,无尽的清波,穿过藕花的画舫……一切让人流连忘返。曾经西泠桥头,是谁的罗袖双垂,孤独地守望,直至衣带渐宽……
      西泠附近的状元坊是罗帷高悬,而笙歌日夜不绝的,雕花的绮窗外就是西子湖一望无际的天蓝.任你是什么高官富贾、才子侠士,只要到了这个地方,就会像喝了千年的陈酿一样一醉不醒。红漆的大门正对着那华丽的樟木柜台,而浓妆艳抹的包妈妈,便坐在这里,在妩媚地摇着团扇的同时,拿走了来往客人的,大把的银钱。
      这天,包妈妈和往常一样,悠闲地倚在柜台后面,用她两泓欲流的秋波打量着过往的每一位客人——她抹了很厚的粉,也看不清实际年龄究竟有多少。但事实上,好多客人第一次情不自禁地迈进这道门槛,都只是因为她那技术含量很高的一瞥……
      “哟,蒋公子,您来啦——”她突然就站起身子,挪着那一对三寸金莲一扭一扭地走到一位穿着湖蓝色缎子的华服的公子面前,故作殷勤地挽了他的手,“惜蕊在楼上呢……”
      说着她安排了这位蒋公子上楼去找他一直相好的颜惜蕊——这蒋公子可是杭州城里大财阀蒋家的长公子,她想着不禁笑了:以她家才貌双全的三枝金花她还愁银子么?就看伤感寡言如颜惜蕊也能揽上这样一位恩客,那么再加上活泼开朗的岳小蔓,博学文雅的沈蝶衣,她就更是财源滚滚了……
      想着她扭回柜台坐下。一抬头,却看到了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你、你是谁……”她有点慌了手脚,只是战战兢兢地盯着来客手中的长剑,“大大大大侠……”
      “放心,不来抢劫。”来客的声音有点沉,冷若冰霜。包妈妈轻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看遍了来客精致而秀气的一张脸,最后看进她的眼眸。
      “那……你来做什么……”这状元坊第一次来了位风尘仆仆,还拿着剑的女客,包妈妈也算是开了眼界——本来嘛,要说是卖身糊口的女子这里也见过不少,可是这个女子反倒像是过来玩儿的,再不,就是、捣乱来的……
      她不敢在想下去了,只看着来客悠闲自得地将剑放在柜台上,解下身后背的,长长的包裹——以她的经验看应该是一把琴——之后大摇大摆地坐到她的身边。
      “听说——状元坊是个不错的销金窝儿——”来客酸溜溜地说,“所以,来逛逛。嗯……在下姓花。”
      “哦哦……花公子,啊不对……是花大侠……”包妈妈实在搞不懂此人想干什么。相传江湖上有很多武艺高强的女子,最看不惯的就是她们这些开堂子的人——这也不算堂子啊?想状元坊多少年下来都是以教坊为主,兼营一点那种生意的:这状元坊的历代花魁,哪个不是清白的(自愿的除外)……也就是那些三流妓女才搞点那些勾当——可她们哪管这些?如果不幸遇到了这班恐怖的女人也许她们会以其惊人的威力砸掉她的生意。她考虑着报官,又思忖着那女人的剑……权且先保命罢,她想。
      来客轻哼着笑了,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把一双清冷的秀眸,随意地瞟了她一眼。
      “我也不来找事,”她随手玩弄着她的剑穗,“我来只是想跟妈妈谈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包妈妈讶异地问。
      我到你状元坊来,就当一个普通艺伎——我不卖身给你,你也不用给我钱,留我个住处就是了。“
      “这……”包妈妈刚想说什么,被来客挥手打断。
      “别急,”她不紧不慢地晃着身子,“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你应下了这笔生意,你明天就可以打出花渐落的名号,我保证每天给你赚大笔的银子——我们三七开,七分给你,三分我留着过日子,怎么样?”
      “这……这怎么算……”包妈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嫌少?”花渐落故意抛了个大媚眼,“那么你拿八分……”
      包妈妈爱财如命,花渐落一句话就点中了她的命根子——如岳小蔓沈蝶衣颜惜蕊,她们每天赚的银子拿出八分来已经是个巨额数字。可是当初培养她们同样花了大血本。这花渐落,人长得漂亮,又自命才高。若是有些真本事,自己拿上八分银子,还不用花本钱……简直太上算了……
      “怎么,还想多啊?”花渐落丢开手中的剑穗,微微前倾了身子,“你不用花本钱的,我够意思了……”
      “我……”包妈妈迟疑片刻,很快又摆起了架子,“那可得看你,究竟能赚多少喽?”
      “咱俩可是公平生意,”花渐落用她修长的十指叩着桌子,“你觉得不满意,就可以赶我走。但是如果你觉得满意留我在这儿,你也不能决定我做什么,反正我让你多赚钱就是了——怎么样,谈得成吗?”
      “你究竟为什么……”包妈妈越发对这怪女人不放心起来:她不会,犯了什么案子吧……也不对,她若是躲官府,就不会出来抛头露面了……
      “考虑我为什么来?”花渐落好像能读懂她的心思,“那不用你管。总之,外面的世界玩厌了,换换口——成交吧?”
      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包妈妈终于决定签下契约了。她的如意算盘是:先试她几天,只要她不砸了自己的招牌便总有得赚;若有不测立即报官,说不定还能从中捞一笔。于是她真的和花渐落订了契约——原来花渐落还写得一手行云流水般的大行楷。各自签了字、画了押之后,包妈妈给渐落安排了一间二流歌女住的房子。渐落也不嫌弃,只携了琴剑行李,径自上楼去。
      “济南府花渐落,飘零人也。擅琴棋书画各项,精剑术,长于辞赋,熟晓音律,歌舞戏文以及写折子无一不通。今投身状元坊,聊托身世,特与歌坊主人包氏怜香签订契约如下:花渐落寄身歌坊,卖艺为生,日之所得八分为状元坊所有,二分留其自身支配。状元坊为其提供食宿等各项所需,并不得对其人身行为进行干涉。同时,花渐落保证无损歌坊招牌名誉。”这是她们的契约,包妈妈反复地看着这张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若是这样,可真大有得赚喽……

      推开房门——在渐落,这该是她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也是十八年来,她第一次选择了自己的路。
      十八个春秋,花渐落干过很多事情。她起初是小村里的邻家女孩,做过叫花子,在深山里学过武功,离开师门后闯进了江湖。学艺时她有三个师兄,在江湖上又结识了一个小妹。他们彼此成为生死之交,兄妹五人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好多贪官污吏栽在他们手下。渐落从小就偏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师门时更是学了不少东西。走上江湖后,她四处搜集民间的奇闻轶事、掌故传说,并爱上了说书艺术与戏剧艺术。闲暇时她以写话本为乐,不时还会写几段小折子——她那一手自成一家的半草的行楷就是她天天写这些练出来的。人生如戏,戏就是人生,千百年来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来的历史与道德,随着她的身体力行,她越发看到了现实的黑暗与不可挽回。从此更加厌恶江湖上的勾心斗角与派系纷争,她决定离开这个充满暗涌的漩流,从此也不再卷进去。兄妹们都没有挽留她,只是一同祝福她,可以隐居得快乐。
      从另一种形式上,状元坊对花渐落来讲也是一种诗意的栖居。“大隐隐于市”,应该说根本上她还是喜欢热闹的,她做不到陶令所谓的“息交以绝游”,在歌坊她既能过舒适的生活、干自己喜欢的事又能结交许多朋友,何乐而不为。对那些污秽的东西她可以让自己闭上眼睛,而她的朋友们,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清高的、抑或有一定的抱负的。在这里她不问世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夜以继日地写戏,之后,再找个机会,将戏排出来。
      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啊……
      望向窗外,想要贪恋一点湖上醉人的清风。蒸腾的水汽裹挟着点点荷香依稀飘来。人说此景只应天上有,能生活在这样一片胜境里,仿佛无论怎样,都是不枉此生了。
      正陶醉间,一声尖锐的惨嚎刺破了宁静。从沉思中被拉回来,她抬起头,感觉到头顶的楼板在剧烈震颤,仿佛自己桌上的笔筒都会随时跳起来似的。
      “讨厌啦讨厌啦!”楼上传来一个女孩子也不知是撒娇还是怒吼的声音,“秦淮河的女人都死光光吧,金陵城的女人都死光光吧!讨厌讨厌讨厌……”
      这是……吃醋?
      突然一心想看热闹:也不知这歌伎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人们都说这是片逃不出的苦海,自己倒偏偏选择了这个地方。也许人身自由是自己唯一值得炫耀的本钱:如果哪天在这里呆够了还可以甩甩袖子一走了之。虽然楼上那女子听上去完全上是在乱叫、在发泄,久在江湖的她还是忍不住侠心大起,于是丢下书卷,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去。
      “嗯……没有男人了……”隔着一道门板,她听到屋里传来的,这不仅不伤感,倒反让人觉得十分可笑的一句。
      “打扰一下,”她便轻叩房门,“可以进来吗?”
      一个穿着淡黄色衫子的可爱小丫头将门打开:“姑娘有事吗?”
      “哦,在下是新来的花渐落,”渐落淡淡一笑,“听你们姑娘好像心情不好,来看望一下。”
      那小丫头好像有些诧异,但很快便笑容灿烂地招呼她进去。
      “我们家姑娘没事儿的,”进门时那丫头偷笑着低声说,“她就是喊两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姑娘别太放在心上。”
      “哦,是么?”渐落不禁莞尔,“那么来看看总还是好的……”
      说着两人走进里屋去,那小丫头向她家的主子、名噪钱塘的大花魁岳小蔓同学,也就是刚才大叫大闹的那位,介绍了来访的花渐落。
      “心心——”谁料那岳小蔓竟然毫不客气地大撒其娇道,“我要的是男人,你给我带个女人来干什么……”
      “哦?”心心迟疑间,却见渐落强忍了笑,装作满脸严肃地打个拱,“既然如此,那小妹告退——”
      “哎,等等——”渐落刚欲转身,却被岳小蔓叫住。
      “你能给我找到男人么?”
      一句话说得渐落险些晕过去:这都叫什么人啊这。挠挠头,她眼珠一转,旋即挤出一个明媚的笑脸。
      “你要什么样的男人?”
      “嗯,老男人不要,要年轻的,英俊的,”那岳小蔓闻之立即不叫唤了。在那里笑容灿烂地描述着,“最好身高八尺,矮一点儿的必须是面若冠玉唇若涂朱潇洒倜傥玉树临风;七尺以下免谈。他不一定要学富五车,但是一定要温柔体贴、知我爱我心疼我而且不许变心……”
      “这样的男人,”心心在一旁哭丧着脸,“姑娘让人家,到哪里去找呀……”
      “没关系,”渐落却淡然一笑,“心心姑娘,你有纸笔吗?”
      “这……”心心的小表情显得更加无辜:这姑娘从来不动笔墨,会不会写字她都不大清楚。她便挠挠头:“好像没有哎……”
      “那么就只好麻烦岳姑娘到在下房里去一趟,”渐落说着,潇洒地转身,“花渐落准保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岳小蔓闻之倒也愣了:她本来就是瞎说两句的,这女的竟然当真了——光这样还不算,难道她真的,说找就找出一个来?虽然歌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但是质量参差不齐,况且自古欢场最是薄情处: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个新来的姐妹——毕竟,她真的不想为难什么人……
      可是,她竟然要纸笔:莫非,她还要,给那男人,修书一封……
      想着她便跟她下楼去,眼见她不慌不忙地在案上铺一张巨大的宣纸,之后洗笔研磨,挥起支自己这辈子都不曾碰过的大号毛笔,随手写下——
      哎不对,这哪里是写什么信:这分明是——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眼神温柔,还拿着一卷《诗经》的白衣公子跃然纸上。渐落微笑着换了支毛笔,几行流丽的行草便翩翩挥就: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题过字后渐落就满脸甜蜜地将画面递到小蔓手中,“这是八尺的长卷,只要你不把它送人,他就不会变心哦。”
      “你调戏我……”小蔓捶着桌子惨叫一声,接着便把男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转而尖叫着赞叹起来,“好厉害呀——你学了多久呀?”
      “没怎么学,”渐落好像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自己瞎画两笔的。岳姑娘,愿意交个朋友么?”
      “不要叫我岳姑娘,叫小蔓,”小蔓说着便毫不客气地缠着渐落看遍了她所有的画,便翻还要边发出啧啧的声音,到搞得渐落忍俊不禁起来。
      至于男人什么的,就统统死开罢。

      就这样渐落和岳小蔓混成了熟识,她便跟她讲那各式各样从江湖上听到看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把小蔓笑得直不起腰来。很快,沈蝶衣和颜惜蕊,包括渐落的邻居邵嫣然都加入了她们,当晚大家便一起去杭城巨富卢老爷的寿宴上去唱戏,而渐落一曲《游园》,直接轰动全场。
      于是不出所料地,次日花大才女的艳名就传遍了杭州城,就算不在这场面儿上混的人也都多多少少听过花大才女的名头。包妈妈乐不可支,恨不得天天抱着白花花的银子睡觉,从而也改善了对渐落的待遇,让她从嫣然隔壁搬出来,到楼上去和三朵金花住在一起,并称“四大花魁”,还让刚买进歌坊没多久的小丫头翠衫儿照顾她。渐落见翠衫儿玲珑清秀又乖巧可爱十分喜欢,便给她改了个风雅的名字:薜荔。
      渐落的闺阁设在一个绿树掩映的角落,推开窗子便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西湖。她把瑶琴悬在墙壁上,宝剑架在剑格里,桌上陈着文房四宝和各种颜料,妆台上摆满了各种新奇的脂粉珠钗,书架里几乎没有空的地方——两层是她惯读的诗书,另外两层则是她日常堆积的大量手稿。她把它们装订成一册一册地收藏着,又在四面的墙上悬几幅自己画的山水——没人不承认渐落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博学而开朗,优雅而大方,高贵而不失幽默。不管是原先的三朵金花还是歌坊里的丫头们,全歌坊的人都喜欢她。她丝毫不急着出风头,也从来不巴结什么人,只是自顾自地享受着周围的一切。岳小蔓倾慕她的多才,沈蝶衣喜欢她的开朗,颜惜蕊佩服她的潇洒。每次面对客人,她总会落落大方地淡然一笑,仿佛一缕泛着花气的清风,转瞬即逝,却给每个见证过它的人,都留下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至于这些天渐落到底见过多少客人已经无人能记得清,于是我们单讲那位与颜惜蕊相好的蒋公子。蒋春字文彦,父亲曾经当过官,现在卸任在杭州做起了土财主。从小接触官场的他深切明白官场的黑暗——贪污成风,阉党横行。爹爹一直教育他不要随意开口评论政治。于是,随着他的长成,他开始醉心于诗词歌赋,沉迷于风花雪月之中。可他的心底,总有那么一种无法抒发壮怀的深切悲哀。他读过圣贤书,他不甘沉沦,但他只有任自己沉湎于颜惜蕊的痴情与哀伤里……
      他与几个避世的兄弟日夜对酒哀歌,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中,睡下去,睡下去……
      那日,惜蕊告诉他,状元坊新来了一名很有才华的女子,叫花渐落。她说渐落很开朗也很友善,却叫了这么一个幽婉彻骨的名字。人说名如其人,是不尽然的。
      蒋春笑了,说多么才华横溢,多么美貌的女子,都比不上他的惜蕊。坐在一旁的,他的好朋友许振基,很恶心地吐出舌头。
      “还是那个傻丫头岳小蔓好玩一些,”许振基满不在乎地说,“你可以损她、开她玩笑,跟她一路从楼上打到楼下——还可以揪她的小辫子,她有很多笑话来着——”
      “浩宸喜欢人家直说嘛——”蒋春轻轻呷了口酒,“那状元坊你也没少去,何必每次去都装君子?”
      “小蔓是我妹妹呢,”许振基摇摇头,“我可没对她怎么样。”
      蒋春说谁说你跟她怎么样了,你们晚上,要不要去瞧瞧那个花渐落?
      “去就去嘛,”许振基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定得把妙谖带去,没有他就不好玩儿了——”
      “怎么又似(是)我来——”那个坐在一边的、一直没开口的白面小生立即本能地伸出右手从半空中朝腰下用力按去,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而他一开口,那带着浓重福建口音的官话便将其他两个逗得前仰后合。
      “就他那口官话——”蒋春揉着鼻子,“孙山都会笑死……”
      “考似(试)又不考光(官)话,”那妙谖气愤地攥起两只小拳头放在胸前挥着,但那惨叫很快被淹没在大家的笑声里。

      夜暗了,掌灯了。
      蒋春、许振基和李妙谖在西子湖畔悠闲地踱着,一个家僮在一旁打着灯笼。西湖的夜,灯火辉煌,天边似有清歌传来,又弥散在人们的喧闹中了。蒋文彦悠闲地转着手中的折扇,不时地与许振基开妙谖的玩笑。李妙谖慌乱地做着他“指天”“按地”和双手握拳放在胸前的经典动作,企图用那口福建官话辩解,结果越说越糟——他急得直跺脚,小脸儿烫得可以烤肉串。未想那二人竟加快了脚步,可怜他本就走得脚底板生疼,那两个家伙却就愿意遛达,还没完没了地损他——他只好一路小跑地跟上去,两行汗珠儿顺着鬓发滑下来。
      “你蒙(们)盹盹(等等)哎……”妙谖被这两个人折腾得实在是够呛,而这蒋许二人,便故意慢下了脚步,齐齐地向后转,之后一左一右极其对称地挥着扇子摆了个造型。妙谖也笑了,那两个则二话没说,拖着他朝状元坊的方向走去。
      如果说杭州的这个地段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行乐之所,状元坊便更是堪称其最了。那窗帏都用的是鲜红的丝绸,天花板上悬着灯笼与描花的油纸伞。放眼望去尽是一桌桌的酒宴,琳琅满目的珍馔佳肴,喜气洋洋的官人,花枝招展的姑娘……
      包妈妈扭着她的花裙子在宾客中间挪动着,一朵大红的花很妩媚地斜插在鬓边。蒋春和许振基只顾拖了李妙谖走,冷不防一阵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许振基习惯性地把妙谖当做挡箭牌往前一推,直接将迎上来的包妈妈撞倒在地。
      “真不好意思包妈——”许振基连忙打拱,“这孩子不懂事……”
      “似(是)你推棱(人)家的来……”妙谖很不服气。
      蒋春倒和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拣个桌子靠窗坐了,许振基他们也随后跟来。李妙谖一屁股跌进椅子里,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副可怜的模样。
      “蒋公子啊,真不凑巧……”包妈妈很窈窕地靠了过来,“今天风云镖局的张总镖头请客,酒席还没散呢。不过他今天晚上就要上京走镖,如果公子不嫌弃,”她眼珠一转,“那就等上一等吧……”
      “不打紧不打紧。”蒋春他们本也就是过来闲坐的,便权将这状元坊当了酒馆儿,这哥儿三个自得其乐地大吃大喝起来。李妙谖显然是饿了,在一瞬间便以其惊人的食量风卷残云般地将端上来的点心一扫而空。蒋许二人也不介意,只是交换了一个眼色,用妙谖听不懂的杭州话嘲笑他。
      “则(再)其(吃)即似(即是)子(彘,文言猪)嘞……”
      妙谖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忽听得椅子声响,许振基骤然起立,边滑稽地行礼,边说“文彦兄,嫂子来了。”
      颜惜蕊还是一副凄哀的神色,穿着天蓝色的绸衫子与层层过渡成水蓝的浅色褶裙,长长的卷发有一些垂在胸前,余下的在脑后斜挽了一个髻,只在鬓边别了一朵蓝色珠花,让人想起秋晴的天空。蒋春接过她手中的玉箫,让她坐到身边。李妙谖见到惜蕊,想起自己吃相不雅不禁又涨红了脸,逗得惜蕊也不禁笑起来。
      “宴散了?”蒋春轻声问。
      “嗯,蒋郎,”惜蕊垂下头去,“折腾了一下午——姐妹们都在楼上呢。”
      “那好的,蒋兄、嫂子你们慢慢聊……”却听得一旁的许振基说着,边不停地鞠躬边拖起一脸茫然的妙谖向后退去,“我们上楼找她们玩儿去啦……”
      蒋春也没理他们,只是任由许振基拖着那频频回头的妙谖,一路教育着“人要长些眼力”之类的话离开。

      拖着妙谖踩上楼梯,许振基礼貌地叩响是四大花魁的房门。开门的是沈蝶衣的大丫头婉儿,编一对清爽的麻花辫:她微笑着请他们进去。
      还没等他们走进里屋,就听得个陌生却颇具磁力的声音顶出很不客气的一句:
      “茅策?他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他也就配叫这个名字——啊不对,他还不如那个茅厕呢,又脏又臭还敢要别的女人……”这一听就是岳小蔓。
      众人一阵哄笑。
      “岳小忙(蔓)李(你)不会去坏(换)一个嘞,”那妙谖却还没等把屁股坐热就开始乱喊,“李蓝棱(你男人)不似(是)黑(很)多来?”
      “妙谖你讨厌啦,”岳小蔓急得直跺脚,“他们欺负你你不反抗,就过来欺负人家……”
      “还别说,”想要转移话题的沈蝶衣当即打断妙谖“不似不似”得辩解,“许公子你们也不好总是欺负人家妙谖,大家在一起都要和睦些……”
      “这个嘛,”却见许振基板着张脸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我们也把平生绝学都传给他了呀——可是谁让他不会用——我教他如何损男人,他倒用来损女人;文彦教他如何勾引女人,他用来勾引男人……”
      于是妙谖不服气的声音再一次被笑声淹没。

      几日下来,渐落便与蒋春一伙混成熟识,大伙朝观花、夕对月,平时开开小蔓或者妙谖的玩笑,日子倒也十分惬意。至于小蔓,此女早把那个在南京易了帜的茅公子忘到九霄云外,重新掉回她那些纷至沓来的约会里。那些微凉的夏天,蒋春和惜蕊卿卿我我、甜蜜无间;妙谖操着他那口极不标准的官话唾沫横飞地为蝶衣讲那她久违了的、他们的福建老家,使蝶衣的发音也带了淡淡的家乡味;许振基斜倚小轩与渐落讨论陈子昂的古风,渐落却微阖双眼,说有的时候她更喜欢李贺……
      那天岳小蔓被叫去接待她的老客人,也就是那个一直令她十分头痛的老男人风云镖局的张总镖头——他刚从京城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找小蔓,还特地为她带来一盒京城的糕点。捧着美食的小蔓喜不自胜地跳回房间,也不看坐在那儿闲侃的蒋春他们,只自得其乐地“陶醉”着:
      “嗯……他要是再年轻一点儿、再英俊一点儿,我就嫁给他了……”
      在场众人狂吐,刚试着习惯岳小蔓没几天的渐落对此更是深表郁闷。
      “我说小蔓,一盒点心就把你给收买啦?”
      听到“点心”二字所有人眼前均是一亮,于是二话不多说,大家便一窝蜂直向那盒糕点冲去。
      “喂喂喂……”小蔓在喧嚣中惨叫,“我还没吃呢……”
      “这个东西,”渐落摆出一副很在行的样子,“吃的就是那份松软劲儿,不过今天是我牙倒了么……我怎么觉得很硬啊……”
      “你呀,话里就不能不带刺儿?”惜蕊正在把一块点心喂进蒋春嘴里,“好歹是人家小蔓的辛劳成果……”
      “天……”渐落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很恶心,以为我们好骗,就拿假货糊弄我们……”
      “你吃过真货么?”许振基更多的是好奇。
      “但是这种东西是从我们老家那边传过去的,”渐落刚要说什么,却被沈蝶衣接上了话茬儿,“确实似暖(是软,乡音一时没改过来)了才好刺(吃)……”
      “嘿,李蒙(你们)似减(是讲)‘暖’的呀?我蒙(们)都似减(是讲)‘卵’的,李蒙(你们)了(怎)么似减(是讲)‘暖’的嘞……”一旁的妙谖竟然没头绪地笑了起来,“李(你)艮(更)不标尊(准)的嘞……”
      “这不还是错吗……”渐落哭笑不得。
      “似(是)她不标尊(准)的嘞……”妙谖依旧不服气。
      “以五十步笑百步。”渐落淡淡一笑。怎料妙谖竟问起她此语典出何故,搞得渐落郁闷得险些去跳了西湖。

      小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眼见中秋将至,蒋春邀请四大花魁和他的两个死党一起游湖。西子湖的三五之夜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生在杭州不看西湖的月景乃是人生一大憾事。蒋春说那天无论天气如何,谁都不许失约,众人欣然应允。
      渐落并没有改掉爱玩的本性,从应下邀请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但她从没想过这次游湖会变了她的一辈子,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上天的一场游戏。
      在八月十四那天晚上她还学着妙谖的口气说李妙谖一定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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