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孤烛异乡人

41、第 41 章

　　她看起来越来越瘦了。
　　又因为常年待在屋子里，皮肤比旁人越发白起来。
　　本来她的肤色天生比旁人白一度，现在更好了，走在哪里，哪里就光彩照人，完全是白到了打光的地步。
　　我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她看起来似乎一无所知。
　　她开始画漫画长篇连载，画了一阵子，完结了一本之后，就觉得没意思了。一个是费时间，一个是费精力，又一个是没日没夜赶稿子。
　　她就想……要不去给小说画插画。她这么想就这么开始找工作，还真让找着了一个恰好缺人的岗位，然后她就入职了。
　　比起之前要求又不一样，也并不算轻松。而且如果是自己画漫画，漫画是属于自己的，她放松多了，想什么时候画就什么时候画。
　　现在不一样了。
　　她还得随时等待对方的联系，准备随时赶稿，准备随时根据要求修改结果。这是我想一想就会叹气的程度，当我亲眼看见她这样做了，我又忍不住叹气。
　　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件事有那么大的魅力吗？或者说……
　　为了别人，有必要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吗？是我不懂还是她又陷到什么奇怪的漩涡里去了？！
　　她从前明明很讨厌这些事的。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画漫画，稍微有些余钱也还可以生活，她并不需要让自己一定和这些讨厌的人和事接触，她也并不需要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那是一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
　　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这个人并不轻松。
　　我看得出来，她当然也看得出来。
　　更何况正常和不正常是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的。在旁人看来，她正常不正常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但在我们看来这是不一样的。
　　她很清楚。
　　但她还是继续做下去了。
　　我几乎以为她要就这样，把自己干脆耗死。
　　等了又等，几乎天天都在叹气。
　　然后这件事情结束，她终于想起来可以放弃似的，两眼下都有深重的黑眼圈，又瘦了一圈，更白了，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弯弯，眼下看得出皱纹的痕迹。
　　可是她还没到二十啊。
　　这种时候就出现了皱纹……我想……那种生活一定很糟糕吧？我又开始叹气，我难过极了。
　　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为什么。但是我很难过。除了叹息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可以缓解这种不舒服的症状。于是我就一天接着一天地叹气。
　　对着镜子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更憔悴下去。
　　这并不是什么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带来的附属品。而是看见一朵鲜红的花渐渐凋零的过程。
　　看见美好的东西逐渐被摧毁，观察者毫无办法的时候，痛苦就从此诞生了。毕竟鲜活的生命总是让人留恋，迅速的衰败则让人不舍。
　　明明她之前还是那样……
　　即使不能算年轻貌美，那也是正当青年。
　　怎么会就变成现在这样？
　　我实在不明白。远离人群，应该很开心才对。
　　因为要活着，所以要钱，要工作，要努力，要上进，要到更高的地方去，要更多的钱。
　　只要存到足够多的钱，以后的生活就不必发愁了，也就是说不必再工作，也不必再看金额数字叹气。
　　那是一种想象中非常美好的未来，可是我看她还没到那种时候，人就先要垮掉了。如果人先死了，美好的未来也将无从谈起。
　　她大概是并不享受努力过程的那种人。
　　她只想要一个结果，要一个更好的，可以让她安稳生活很久的结果。她的要求并不高。她不买奢侈品，不喜欢打扮。
　　她的衣服很久没有换过了。
　　她不点外卖。
　　她不买新家具。
　　她不买饮料，口渴喝白开水。
　　她也不出门，不需要花车费。
　　她待在家里，吃喝用度，只有基本支出。
　　食材是打折批发大促销的。
　　食物饭菜是自己做的。
　　不喝奶不喝茶，也不怎么喝水。
　　不买化妆品也不买保养品。
　　不吃保健药品，也不锻炼身体。
　　没有健身器材也没有大电视和台式电脑。
　　桌子是简易随身可携带的那种最便宜的。
　　没有椅子，没有凳子。
　　两张地毯，一张长的铺在地上，上面是床垫，瑜伽垫，凉席，床单的混合体，这就是她的床了。一张短的，吃饭的时候坐在地上，桌子摆在面前，高度差不多。
　　或者说正好合适，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单食瓢饮，安贫乐道。
　　她也没有衣柜，只是个衣架子挂在那里，所有的衣服都在。不能说一只手都数得清楚，但是一个晾衣服的架子就够了，我是说外面晾棉被的那种。
　　还有几个书包都是以前买的，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块。烂了一点儿的也没丢掉，还在努力发挥余热。
　　大概是别人走进来看见就会感叹你好穷的那种屋内布置。
　　称得上一句家徒四壁，于她而言，这大概还能听成是一种夸赞。
　　她开始休息。
　　她时不时会登上网站去查看一下自己已经完结的漫画的状态，看看今天多了几条评论，多了几个收藏，多了几块钱。
　　从那以后，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心情，对给别人插画，敬而远之。
　　她常常看着镜子笑着对我说：“你怎么老是叹气呢？之前可不是这样。最近我都听见你叹气。你是不是除了叹气就没别的话可说了？”
　　那我能怎么办？我看见她的样子我就想叹气。
　　她也不瞧瞧自己的状态。
　　我没话可回她，只能又叹了一口气。
　　她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休息的时间很短暂。
　　她又开始寻找工作，这一次她想描一个绘本。
　　在我的印象里，绘本大概就是那种整本都是图画的本子，拿出去卖或者给人看，这种本子的目标人群大概都是儿童。
　　除儿童以外当然也可以看，但是……不是儿童看绘本，怪怪的。要么是那种风格不协调，要么就是好像看见一只蚂蚁在玩大象。
　　那种令人震惊的感觉，总是能第一眼吸引注意力。
　　她说干就干，真的干出来了。
　　她费了一段时间画出一个本子，并且四处投稿，试图交给出版社出版。她受了很多打击，吃了很多闭门羹，还被人指出画得并不好。
　　她从来是不喜欢人群的，然而这种工作必须要让她到人群里去。我只要想象一下就感到痛苦，更何况是她，还非要亲自出去。
　　我简直不能想象她当时的痛苦。
　　我有点喘不过气了，明明我不是人类，本来并不需要呼吸的。
　　那肯定是拟态的问题了。
　　我皱着眉头看着她，一次接一次地叹气。
　　她似乎全无感觉，但我明明看得出来，这次她听见了我的叹息。或是动一动眼睛或是挑一挑眉梢。
　　至少证明她听见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想：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她为什么非得这样？
　　这也不能算是活不下去。
　　我可以理解她在看见一条肉眼可见能触到终点的路的时候的感觉，大概是她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撞上了墙。
　　她要么换一条路，要么把墙砸开。
　　她懒得去砸墙，就开始寻找别的方向。
　　可是别的方向又哪里那么容易的？
　　荆棘丛生，能把她刮得遍体鳞伤。
　　泥泞坎坷，能让她连着摔十八个大跟头。
　　这些事情并不比砸墙容易。
　　这些路也并不比她本来走的那条路轻松。
　　可她还是要走下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做这件事，走这条路，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又或者我明白，她只是想多试几次。她也早就考虑到这些东西。她想得比我多。折磨又是落在她身上。要说她无动于衷，恐怕不是。
　　但她就是想干这种事。
　　别人有钱，可以去挑战极限项目，感受飙升的肾上腺素。她没有钱。她干不了什么大事，也做不来轰轰烈烈。她能怎么办呢？
　　当然只能做这些让自己难过又清醒的东西了。
　　我拦不住她，当然也没办法去拦。
　　我只能看着。
　　我就只是看着。
　　她那个绘本最后还是没有出。
　　她沮丧难过极了，对着镜子絮絮叨叨大半天，我都听着。晚上她还哭了。一开始是不出声的，后来没忍住，两只眼睛肿了，鬓发湿了，要不是没有枕头，连枕巾也能一起沾了水一样。
　　她不用枕头也可以睡觉，所以没有枕头。
　　但是她有抱枕，用来玩或者用来看，或者生气的时候总不能搞出很大的声响，扰民，只能打这种软绵绵的东西出气了。
　　这种东西没有生命，不会喊叫也不觉得痛。
　　她动起手来毫无负担，只不过有时候气还没顺，反而会把自己伤到，就不常打这种东西了。自己坐着生闷气，气完了还是要干活，该干什么干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第二天她的眼睛是肿的，就没有出门，在屋子里玩了一天，说是玩，其实眼睛那样肿也并不舒服，玩不出什么高兴的事。
　　只能说是休息。
　　但她认为自己是在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