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汀的祝福》君子以泽

76、Chapter 13 (1) 谈判与放手

　　如此一来，条约谈判自然搁浅。阿西尔的主神们当天晚上就开始准备往回赶。这一晚，苍穹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深沉昏暗，把所有的星与明月都用云层埋得严严实实。海尼尔皇宫的灯光是在黑色沙漠中被打开的魔法书，在高高的台阶上映下巨大的方框。在芙蕾雅的召唤下，炼狱骨龙从地面缓缓苏醒，白森森的修长骨架散发着阴沉黑雾。西芙和雅恩莎撒终于再一次吵了起来。在提尔熟知一切后，西芙也有了底气，把雅恩莎撒和索尔劈头盖脸损得一塌糊涂。相对这两个女人，两个男人的态度就软了很多，尤其是索尔，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我还在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劝架，奥汀却从身侧走过来：“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下。”

　　树枝随着来自远方的风而歪倒。发光的树叶是绒绒的羽毛，随着密集的细雨怅然飘落。难得华纳海姆也有神似阿西尔部落的时候，寒冷多雾，阴雨绵绵……或许，也只是受到了访客们的感染，记忆也沧茫犹如这般。我们来到了一个无人的区域。我抱着胳膊，将侧脸藏在黑暗之中：“有什么要说的？”

　　“是为了部落么？”奥汀站在离我几米外的地方，外衣与黑暗融为一体，衬衫的领口、手套和靴子边缘的白色对比便很强烈。

　　“什么？”

　　“因为华纳部落提出来的要求太多，如果我一意孤行要把你赎回来，会给部落带来很大损失，所以你才演了这一出戏。”

　　彻底被人剖开暴露的感觉并不好受。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掩饰，这种小技俩还是会轻易被他识破。那么，如果告诉他真相，让他解开我身上的魔法，再带着我逃离这里，是否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了？只是，洛基的魔力自古以来就已超越了神族甚至主神的极限，他设下的魔法九大世界无人能破。奥汀在时他都如此放心地让我到处跑，绝对不是因为对我信任有那么多，而是对自己的魔力有信心。况且，以阿斯加德现在的状况来看，就算奥汀没有失去大部分的力量，他的实力也必然不如以前。这个魔法，他破不了。更何况这回阿西尔神族人数并不多，而我们的所在可是华纳部落的大本营，所有最厉害的战兽与精兵都集中在这里，如果他来硬的，也没有胜算。如果告诉他事实，让他再找机会来救我……不，不能。一旦被发现，情况肯定更加间不容发。到时候华纳部落一定会加强对我的看守，并且向奥汀索要更多。不能冒险。

　　我笑着说：“当然不是。在你眼中，我是那么热爱部落、心胸宽阔的人么？”

　　“当然是。”

　　居然是如此毫不犹豫的信任回答。我微笑也变得苦涩：“那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雨丝细而长，脸颊略微湿润。奥汀站在树枝下，身材挺拔，却微微垂头。他迟疑着，试探着说道：“……你是在恨我做的那些事，对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回到阿斯加德以后，所有的一切。”

　　说到这，他停了停，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留下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一次开口：“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甚至不让你上战场……但是，希望你不要因为对我的恨，而放弃部落。”

　　“所以呢？”

　　“回去吧。”

　　“陛下，自信没有错，但你的自我意识确实旺盛了一些。我只是想留下来，与你无关。”我又一次把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破坏掉。这一回奥汀沉默的时间更长。终于，我无法再忍耐下去，抬头看着他：“我还有哪里说得不够清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起来觉醒前的记忆了？”

　　“是。”

　　雨丝在空中朦朦胧胧，拉成无数道白色的蜘蛛丝，绵绵地落在他的发梢，变成了依附在上面的银色光圈。奥汀的双眼一时灰暗，没有焦点：“弗丽嘉，你这么快就忘记他曾经把你当做毁灭世界的燔祭了？”

　　“我当然记得。但他变了，跟他在一起以后，我发现他变了。”

　　“弗丽嘉，你才跟他在一起几个月。”

　　“一年。”

　　“好吧，一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指了指海尼尔皇宫的正门，“一年的时间你能了解一个人多少，就为了他放弃这么多东西？”

　　“时间不重要。有的人你认识一天就很了解，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还很陌生。就像你，我们相处的时间够久了吧？但是直到今天，我还像是从来没有进入你生活一样，这个教训还不够么！”说到后面，我不禁提高音量。

　　“那是你自己太敏感，我从来没有阻止你了解我。”

　　“我敏感？你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刚才你说了那么多例子，在我面前宣布和林德的订婚消息，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我，不管再放低姿态都对我不理不睬……这真是我太敏感？”

　　“我……”他眼神闪烁，“我只是不希望你难过。”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奥汀一时哑然。他的眼睛像极了神界的夜空，漆黑广袤，同时承载着世界最高处的漫天星斗，千千万万神秘的故事。在过去的日子里，这双眼睛曾经无数次坚定过我的信心，却在这一刻充盈着悲伤的雨水：“……没什么。”

　　又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总是用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遮掩事实。我几乎被火气燃烧：“我先走了。”

　　“不行。”奥汀走上前挡住我的去路，“任何事我都可以依你，但这件事不可以。跟我回阿斯加德。”

　　“别的事都可以依我？”我哼笑一声，“那好，和我在一起。”

　　“……什么？”

　　“和我在一起，陪着我。直到我死。”

　　我肯定是疯了。这些奇怪的话原本是不该说出来的。但现在的生活这样没有保障，或许明日我就会死在战场上或暴乱中……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会不会是遗憾？但是，他的答案就是一个响亮耳光，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

　　尽管光线微弱，却有些睁不开眼。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但我还是没心没肺地笑出来：“我当然知道你做不到。跟你开玩笑而已，你居然这么认真，无趣。但想说的也说了，我和洛基在一起。对话到此结束吧。”

　　“你让他碰你了么？”

　　“你别忘了，法瑟是他的儿子。如果你不介意，把他还给我们吧。”

　　奥汀却突然捉住我的双肩，紧紧地：“我问你，这次回来后，你让他碰你了么？”

　　我当然知道他如此在意这个答案的原因。觉醒之前与洛基不论再亲密，都是与前世完全无关的。在拥有完整记忆的情况下，我如果依然选择洛基，这就说明他完全输了。并不认为他爱我。而是他和洛基之间一直有着无形的斗争，不论在什么方面，两人都不愿意输给彼此。不过是大男人的小小虚荣心。我看着他的眼，大笑了几声：“奥汀，你是小孩子么。”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的手开始放松，一丝丝轻下去的力道，像心中的某一种执念，在失望或绝望中消失。他轻声说：“你知道么，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想要保护好你，一度认为只要能让你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但是现在我知道，只要你感到幸福，就够了。”

　　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如果不是他做了那么多伤人的事，我会以为，他很爱我……甚至比我爱他还多。

　　“真遗憾，能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

　　这时，一道人影在他身后晃了晃。博德的金发在黑暗中很耀眼，所以我立刻就认出是他。正准备告诉奥汀，却看见他轻而快地跑到奥汀的身后，抽出腰间的佩剑，朝奥汀的后背刺来！

　　“小心——！！”

　　银光闪烁的刹那，我瞬移到奥汀面前去挡住他的身体！眼见闪电剑光直逼面门，我害怕得闭上眼睛！但是，却迟迟没有受到攻击。甚至一点冲击都没有，时间静止了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吓住：剑尖离我的喉咙只有很短的距离，奥汀一只手搂住我的肩，一只手握住剑身。细剑在雨中散发着森白的银光，奥汀的鲜血顺着锋利的边缘滴落，混入雨中。

　　“博德，你怎么可以——”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博德便已抽出另一把巨剑。因为速度太快，我没有时间多说话，便看见那把剑刺穿了奥汀的胸腔。

　　“不——！！！！”撕心裂肺的哀鸣回荡在华纳海姆的夜空。我一把抱住奥汀，眼泪立刻涌出来：“奥汀！奥汀，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奥汀紧锁着眉，大量猩红的血液从剑插入的地方流出，而且越来越多，有完全无法控制的趋势。博德的手依然握在剑柄上，声音冰冷又带着一丝嘲讽：“你知道么，奥汀，从以前我就看不顺眼你。独自霸占王位这么多年，还整天叫嚣着要把我培养得很厉害。实际上，我们都只是你的傀儡而已吧？”发现奥汀眼神冰冷接近残酷，他更加气愤：“你以前为了守住众神之王的名号也挺累的，不过以后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会取代你！”他又狠狠推了一下剑柄。奥汀闷哼一声。□□和筋骨被撕裂的声音响起，巨大的缝从身体深处龟裂，将伤口撑得更大，涌出更多的血液，顺着泛光的剑身坠落成红色的小瀑布。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肤色也惨白。我一把捉住博德的手：“博德，你疯了！放开他！！他曾是你的父亲！！”

　　“我才没有过这种父亲！！”

　　博德又准备加重力道，奥汀却重重推开他，将剑拔出来。胸前被强行撕拉的伤口承受不住汹涌而上的液体，溅出粘稠的鲜血。思维也被人生中最大的恐惧侵占。受到这样的重创，而且位置是在心脏……就算是主神，也不可能活得下去。无数种假设在脑中迅速窜过。如果奥汀会死……如果他会死……

　　然而，我已经吓得四肢冰凉，奥汀却手捧一团光，在胸口轻抚了一下。奇迹发生了。在这团光的包围下，伤口快速康复。出血停止，巨大的剑伤从背后到正面一点点愈合，到最后，奥汀苍白的脸色亦恢复正常。他挥臂一舞剑，发出“噌”的冰冷金属声：“想要杀我，你还嫩了点。”

　　如果不是他的衬衫上依然有血迹，我会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幕是幻觉。博德的眼中也写满了诧异：“怎么……怎么可能？”

　　“神是不死的，你不知道么？”

　　奥汀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鲜血，把手中的剑掷了出去，刺穿博德的右肩。他无视了博德逃跑时的痛苦哀号，回头看向我：“是时候回去了。”

　　“奥汀——”

　　看着他的背影，我擦拭着眼泪，跟着他走了两步。他很快停下来，但却没有回头：“不要再跟来。别来。”

　　华纳海姆沉睡在绒绒的细雨中。直到博德刺出这一剑，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比奥汀离开我更可怕的事……便是失去他。不管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变得如此强大，几近无敌，我唯一能留意到的事便是，还好他活着。这样已经该满足了不是么……可是，看见大批阿西尔神族骑着龙，从华纳海姆上空飞离，我只觉得好像什么都不再重要。曾经那么想要和他在一起，也曾为这个小小的愿望夜夜失眠，或者痛苦得几乎窒息……因为是从小就爱着的人。因为他永远都站在那么高的地方。那么高……无法触及。

　　重生之后，甚至偶尔会冒出一些想法。如果他可以重新爱上我，就算寿命减半也可以。到现在，我已经不再在意他是否爱我。将自己埋葬在卑微的坟墓之中，只要生活中还有这个人，就算是变成老妇远远地看着他，也可以……

　　但是，我让他走了……

　　是为了一直坚持的一些东西。那是我们共同坚持的信仰。终于，有一种和他靠近的感觉。靠在树上，我任凭泪水覆盖了视线，看着大颗大颗的液体落在地上，告诉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我做到了。拼命告诉自己，我应该高兴。尽管不能弥补以前的过错，但我做到了。

　　尽管失去了奥汀，但我做到了。

　　希望以后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的功勋将万古流芳，我的君王。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空气中飘扬着树叶的清香，心情也平定下来。于是告诉自己，是时候回归现实。我朝火神殿堂的方向走去，转身却看见站在大树后面的人。我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从他放松的面部表情看来，似乎知道的并不多……于是眨眨眼，尽量不让他看出自己才哭过：“洛基，怎么了？”

　　“我听他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找你了。”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们回家吧。”

　　回去以后，洛基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半小时才出来，擦着已经快干透的头发，躺在床上翻看一本《伏魔官与龙》。我也去洗了澡，又默默裹着浴巾，回到洛基身边。他的床很大，两个人一人在一头，都碰不到对方。维持这种状态有一阵子，他放下手中的书，挪到我身边，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第一次与他亲热。那一夜是刻骨铭心的。只是不知是为什么，当时那种强烈到覆灭世界，可以因他而死去的感情已经消失不见。但是，我依然挤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搂住他的腰：“我还记得以前和你、西芙还有提尔一起参加女神节，真怀念。下一次的女神节，我们再一起去吧。”

　　“嗯。”洛基心不在焉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当时西芙好傻，在那种天还穿那么少，还一直欺负提尔，和现在一样。”

　　“嗯。”

　　我知道他没在听，却总是要靠不断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而且怎样也停不下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阿西尔神族，被很多同类搭讪还觉得很可怕……”

　　“你在骗我。”

　　“所以，也不知道现在再去是不是感觉会变一些……你说什么？”

　　“其实你什么都没记起来，是在骗我吧。”

　　“你在说什么呢，这些事不是只有我们俩才知道么？”我轻推他一下，“你是不是晚上喝太多了？”

　　“你打算帮助奥汀和你的部落，不是么。”

　　“当然不是！你多想了……”

　　“真的不是么。”洛基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出来，你没有撒谎，你是值得我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