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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情逝 ...

  •   康熙十三年的五月初三,天空很有些阴霾,带着一丝闷热的惆怅。赫舍里•昭惠烦躁地放下手中的花绷,立在一旁的忍冬极有眼色的递上一方丝帕,温声劝解着:“主子,别绣了,歇歇吧,这些汉家的玩意儿,一会儿让索大人看见,怕是又要不痛快了。”
      “哪里顾得上他不痛快,怕是他痛快了,皇上就不痛快了。”昭惠重又拾起花绷,绿色的丝线在雪白的缎面上灵巧翻飞着。
      “主子……”忍冬面色带上点焦急,“主子最近是怎么了,这话让旁的人听去可了不得。”忍冬自顾自用帕子轻轻拭去自家主子额上的细汗:“主子,太医说,这一胎,准是个小阿哥,主子保管放心。诞下小阿哥,主子的圣宠只会更隆。皇上还是很疼主子的,自打主子进宫,皇上还没给过任何人封号……”
      “冬儿,不要说了。”昭惠微微有些气喘,不得不强撑着站起,花绷子就随手搁在一旁矮几上,“叔父快来了,走,咱们出去迎迎。”
      看见昭惠如此,忍冬也不再说话,揣了帕子,扶起赫舍里。二人刚刚步出暖阁,就听见公公小玺子快步跑来:“主子,索大人来了。”
      “快请!”昭惠神情急切。
      “嗻。”
      “等等!”昭惠略微沉吟,小玺子马上停下,一副聆听垂训的温顺表情。昭惠看了他半晌,放缓了神情:“直接宣进暖阁来吧。”
      小玺子领命离去。
      昭惠转身,忍冬打开帘子,昭惠一步跨进暖阁:“冬儿,把那绣品收起来吧,你说得对,叔父看到该担心了。”忍冬微微颔首,快速拾起了昭惠丢下的花绷子,收在梨花木雕的匣子里。回首看去,昭惠已经整好仪容,泰然地靠着一张躺椅闭目养神。
      忍冬心里微微叹气,说起她的这位主子,是东西六宫出了名的温柔贤惠好脾气。但也正因如此,才得圣上眷宠至今。受宠自然就受气,可这位主子平时就只把气憋在自己心里,十一年正月里失了嫡子承祜后,皇上还悲痛了好些时日,自家主子却不言不语,依旧每日笑面迎人。
      刚失小阿哥,皇上震怒,要下令当时给小阿哥调方子的太医并宫中的一干太监宫女去给小阿哥陪葬,是皇后赫舍里跪求皇上赦了所有的人,只说小阿哥福缘不够,不怪任何人。别人看不见,她是看得见的,皇后日里请安、处事,一件都不落下,背过人后却抱着给小阿哥缝好的小衣服夜夜落泪,可皇后就连落泪都不声不响的,自个儿闷到被褥里,那天皇上亲自拉下皇后盖着的被子,皇后那心碎的样子让忍冬看了忍不住就陪着掉泪了,忍冬记得皇上很温柔地抱着哭晕过去的皇后,轻轻拍着她,似是在叫皇后的小名,所以忍冬坚持认为皇上是很喜欢皇后的,也许比她们知道的都要多。
      如果没有后来……如果没有景仁宫中皇上的那位表妹……她的皇后主子应该会一直幸福吧……
      “冬儿你去看看,叔父怎么还没有来?”昭惠语气淡然,并不像是在催促。
      “不用了,臣参见皇后娘娘!”暖阁帘外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昭惠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向忍冬挥了挥手。
      忍冬上前掀起帘子:“索大人快请起,皇后娘娘等您多时了。”
      帘外的索额图迅速站起,扫了下身上尘土,步进暖阁,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侄女正安静地靠在躺椅上,比起刚进宫那会儿的健康红润,真是消瘦太多了。昭惠听见动静,睁开眼来,自己的叔父正站在面前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昭惠笑了:“叔父快坐,这儿没外人,不必多礼。”索额图点点头,撩起袍子在旁边早已预备下的椅子上坐下,上面垫了张厚厚的獐子皮,软软的。昭惠端起茶水:“叔父最近劳累,这会儿的天气说暖不暖说凉不凉,最易生病,叔父肠胃又不好,以后当少用寒食,坐行都须注意。”
      话说到这儿,昭惠又不语了。忍冬看看这情景,悄悄向门边退去。
      “冬儿留下吧,咱们说话,不必避着你。”又喝了口茶,昭惠的余光早已瞥着忍冬的身影,“横竖避不避你,你都是知道的!”说完,昭惠手里的茶碗往一旁的矮几上重重一磕,兀自上了炕靠着去了。
      忍冬心里一惊,知道事已败露,忙上前跪下:“主子……”身子都得像筛糠。
      “冬儿,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儿有什么话,你自己说了吧,别让我再问了,累得慌。”昭惠在炕桌的果盘里挑出了两三个果子拣成一盘,顺手递给了在刚才忍冬跪下的空当就进来的小玺子,小玺子一语不发的将果盘奉到索额图面前。此时的索额图哪顾得上什么果盘,只是眯了眼睛看着昭惠面前跪着的忍冬。
      “回皇后,奴婢是大婚那天起就跟着皇后的,奴婢确实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平常照应着皇后娘娘的生活起居,那时太皇太后怕娘娘进宫闷,又怕娘娘年幼服不了众,这才让奴婢过来帮衬着。”忍冬心里虽慌,面上说的话却还像样。可索额图就没这么轻易放过她了:“放肆!娘娘进了宫,就是后宫之主,太皇太后将后宫交给皇后,就是对皇后的信任,即便是赐个贴心的人,那也是遣苏麻姑姑过来帮皇后,皇后不会的,太皇太后自会提点。你一介奴才,太皇太后怎会派你来管皇后的事儿!你究竟何人,还不从实招来!”
      “叔父尽管喝茶,本宫自有分寸。”昭惠看了眼索额图,是了,这就是她叫索额图来的目的,告诉他自己身边尚且有人监视,何况他一介权臣。然而昭惠不再多语,只拿一双明眸盯住了忍冬。
      忍冬听着这话忍不住地心酸,她还记得当年那个偷偷掀开□□凤呈祥喜帕、一脸好奇的小姑娘,那双流光璀璨的眸子笑意盈盈的看着她,甜甜的声音叫她姐姐,这些年,她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过本宫,从不曾……
      “忍冬,你说的那些本宫都不想听,本宫只问你,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昭惠问得倒还算和善,索额图已经是一脸铁青了。忍冬忽然明了,原来一切事情,都已被眼前的皇后看到了前因与结局。
      “……娘娘如何得知?”忍冬不明白,自己日日看着皇后,皇后是如何察觉的。
      “那年我失了承祜,皇上总在夜深的时候来……”昭惠表情黯然,“每当我想有个时间好好的陪陪我的承祜,皇上就会来。这宫里宫外,知道我心思的,可随意在御前行走的,并不多。冬儿,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可是为什么,你背着我促成了景仁宫……你一直很有分寸,我想你没那份心思,你只管说背后究竟是谁,我……自会放过你。”
      看着昭惠真诚的眼神,忍冬想大概在这后宫,再也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位娘娘心地更加纯良、目光更加清澈的人。可是那个答案她如何能说,那是皇后娘娘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呀。忍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当奴婢、当娘娘、都是身不由己……
      忍冬的沉默让昭惠心里有一丝了然。凉凉的一笑,昭惠站起身,走到忍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忍冬,救救我!”
      “娘娘,何故如此?”忍冬慌乱地对着跪在面前的昭惠,一看这情势,索额图忙从椅子上站起,连带着身后的小玺子一起跪下了:“娘娘快起,莫要动了胎气。”
      昭惠摇摇头:“冬儿,你救救我。”
      “娘娘就算要忍冬肝脑涂地都是应当应份,娘娘莫要折煞了忍冬啊。”忍冬哭着对昭惠叩首。昭惠抬起头看身旁一同跪着不语的索额图:“叔父,本宫有话要交待忍冬……”索额图连连点头,起身退出了。
      “冬儿,这里没别人了,我知道,你是皇上的人……”昭惠咬咬嘴唇,“冬儿,在宫里我什么都能忍,当年为了承祜,我忍了,景仁宫的浅眉,是我心上的刀,可我一直想,我有承祜,皇上会回心转意的,我没想到他那么狠,那么狠……冬儿,我忍不下去了,这样的爱太累了,我一直学着用皇后爱皇上的方法去爱他,可他不懂,为了做一个好的皇后,我失去太多,到最后,失去自我,直到孩子没了,我方才醒悟,我太傻了!冬儿,你能明白吗?”忍冬心痛地看着眼前落泪的皇后,她懂,她都懂。
      昭惠回身叫上小玺子:“你去吧,就按照我之前告诉你的。”小玺子低头匆匆离去。昭惠复看向忍冬:“冬儿,小玺子是去明珠家了,我虽求你帮我,也明白不能勉强你。现下,你可以出去了,两条路,绕到东边去见皇上,或者径直从我这儿穿过交泰殿去请曹寅公子,你如何做自己想好,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拦你,也不会怪你。”
      忍冬看着昭惠半晌,忽从地上爬起,掀开帘子出去了。
      昭惠跟出暖阁,招了招手,一旁的索额图忙悄悄跟上。
      昭惠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面色似有忧伤,正待回身,腹中一丝疼痛突然蔓延开来,且越来越强,昭惠捧着肚子暗暗喊糟,景仁宫的浅眉也有了龙种,这是除了她和忍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一年不曾临幸昭惠的皇帝第一次在深夜到来时,她怀着无比的期待与热情惊喜的迎接了她,红绡帐内,他温柔地搂着她,悄悄地告诉她这毁灭性的消息。
      他说:惠儿,帮帮我,我想要这个孩子。
      她迷茫,承祜呢?承祜怎么办?
      他说:惠儿,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她心痛,玄烨,你对不住的是承祜。
      他说:惠儿,你与浅眉同时有孕,只有你能帮朕了,朕会补偿你。太皇太后不会饶过浅眉,你帮朕护下这个孩子,好不好?
      皇后对皇帝的爱是怎样的爱?爱到寂灭,爱到枯萎。
      于是,她转过身,浅笑盈盈:臣妾遵旨!
      从那天起,她与浅眉同用一个太医,吃一样的补药,但凡新调的方子,她必当先试过,然后亲自捧了到景仁宫,她答应了他的,就一定要做到,不只要做到,更要做好。说是每日拜祭太后,其实只是想见他一面。可每每到了那道宫门,又拉不下脸来求他,只是放下了药就走掉。不过几日,他遣来李德全,告诉自己以后不必如此。她便不再去。她从不恃宠而骄,请安天天不少,太皇太后疼她疼得紧。只是她不明白、不明白……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只不过隔着一个交泰殿,他却情愿绕道到东边的景仁宫也懒得往这里跑一趟,连面子功夫都不做,当真不明白。
      因为怕人知道,连接生嬷嬷都没有再请,月前,接生嬷嬷已经派到景仁宫去了。不想自己此时就要临盆,这下,怕是瞒不住了。
      昭惠已经疼得满身是汗,已经转回来的索额图抬头发现情势不对,心里一惊,忙冲了过来:“皇后,您的嬷嬷呢?太皇太后没给你派人吗?”眼下正是非常时期,皇后这一胎绝对不能有任何问题,生的是阿哥,赫舍里一家鸡犬升天,生的是格格,恐要输给明珠。
      “忍冬……”昭惠嘴唇泛紫。
      索额图心领神会:“忍冬姑娘走的是交泰殿的方向,臣盯着她进的乾清宫。可如果忍冬姑娘知道娘娘会派老臣盯着,故意走了个别的方向怎么办?”
      “不……不会,”昭惠的气已经开始倒抽,“忍冬做事从不管旁人,她决定了,就会一条路走到底,所以皇上才……用她……”昭惠的指节泛白,气已是从牙齿间进出。
      “不要惊动太皇太后,快……快去把李德全公公找来,问……问惠惠的嬷嬷皇上怎么还没给拨来?如果找不到皇上,就去找二阿哥,他……他给惠惠备着呢……”昭惠此话一出,便软绵绵地瘫倒了。
      索额图忙厉色高呼:“来人啊!人呢?你们皇后主子出了事儿,老夫绝不绕你们!”宫人闻声纷纷赶到,一看这形势,呼啦跪了一地,有两个伶俐的赶紧上来搀住昭惠扶进了暖阁。索额图愤恨地看着坤宁宫内的一干人等,跺了跺脚,直奔乾清宫而去。

      “索大人,索大人,皇上不在宫中!”李德全慌乱地拦阻欲闯宫的索额图,索额图一把捉住李德全的胳膊:“不在宫中,那在何处?”
      “这……”李德全面有难色,在索额图虎目的注视下生生出了一身冷汗。看眼前这位的狂躁程度,看来是皇后娘娘隐约地透露了景仁宫小主的事儿,那皇上的去处就更不能说了。果然赫舍里家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从皇后的祖父索尼身上就可见一斑,皇上还告诉自己尽可以相信皇后,想来皇上这次是所托非人了。
      “公公……”看着李德全的沉吟,索额图直觉不好,若在平时,赫舍里家哪容一个阉人如此放肆,可如今,毕竟自己的侄女有求于人且命悬一线,只得放缓了态度,忍着递上好言,“公公莫怪老夫莽撞,实是娘娘即将临盆,让老夫来问问皇上是不是忘了让嬷嬷近日到皇后娘娘宫里伺候着……”说到这里,索额图忽然声音哽咽。
      李德全一惊,心里暗暗叫苦,皇后主子怎么在这个时候临盆,和景仁宫的小主撞在了一个时辰,皇上现在坐镇景仁宫,是派不出嬷嬷来了。李德全咬了咬牙,一把拉过索额图的手:“索大人,宫里的事儿奴才不能多说,可皇后娘娘这时辰真是不巧极了!”索额图闻得这话又惊又怒:“什么叫不巧,生孩子还能挑时辰吗?是谁肥了你们的胆子,让你们如此怠慢皇后,怠慢我赫舍里家!罢!臣自去找太皇太后评理!”
      “索大人!万万不可!”李德全急急抱住索额图,说什么也不让他动半步。
      “李公公!”索额图镇定中有三分压迫。
      “索大人,当务之急是要给皇后主子找接生嬷嬷,奴才这就去找皇上,索大人,就当奴才求您,千万别在宫里找,千万别啊。”
      “你们……”索额图不禁气结。

      坤宁宫人声鼎沸,景象慌乱。赫舍里•昭惠的哭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昭惠双手死死抓着床单,在阵阵的疼痛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轻柔唤她:“惠儿……惠儿……”
      不,她不是昭惠,她不要做皇后!
      “皇额娘……”她仿佛看到承祜向她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心里更是一痛:“承祜……”
      “惠惠,到玛父这里来……”慈祥的玛父索尼轻巧地将她抱在膝头,“我赫舍里家的姑娘是最聪慧的,是要当皇后的……”
      玛父,如果能再亲眼看到你,惠儿情愿不做皇后,情愿不做。
      “惠惠……”那声音越来越远,远到她就要听不见。

      福全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紧闭双目不断喃喃着。
      “二阿哥避一避吧……皇后娘娘要生了……”索额图瞥了眼气喘吁吁的接生嬷嬷,心里总算安定了些,此时只想劝下这莽牛一样的二阿哥,让女儿顺利诞下小阿哥。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守着昭惠。”福全说的很是坚定。
      “二阿哥……老夫来求二阿哥实属无奈,可否请二阿哥移步,与老夫到外面说说话,见惠惠如此,老夫心里甚是疑惑。”索额图说的诚恳,心里却自有一番盘算。二阿哥福全因忠厚勇猛,甚得太皇太后喜爱,当初之所以大位未传给他,也是因为有三阿哥玄烨出过痘的考虑,现在看来,当初所传二阿哥喜欢昭惠也许真有实情,所以心中疑问也许只有在二阿哥处可得到解答。倘若赫舍里家这位娘娘真的过不了此劫或是甚不合圣意,那么年轻一些的赫舍里姑娘里就得从现在起着实的培养几个人尖儿了。
      福全看看昏迷的昭惠,恋恋不舍的随索额图出了房门。二人一路向御花园行去……

      福全前脚刚走,忍冬带着曹寅就进了门,那面纳兰也已前来会合,而皇后昭惠的屋子里,除了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怎么回事?”忍冬阴沉着脸问接生嬷嬷,接生嬷嬷抖着手掀开襁褓,忍冬不禁掩住了口。纳兰与曹寅眼中同时滑过一丝不忍。“不要告诉皇后!”曹寅嘱咐着所有人,气氛有些凝重,然而曹寅转过身,对着忍冬抛出了一句更为残忍的话:“忍冬,我看有些事,需要及早预备下了……”
      忍冬愣怔在原地。
      皇后的房门吱呀裂了一道小缝,小玺子探出头来:“纳兰公子,曹公子,快,皇后娘娘有请!”
      二人站在皇后房门相视点头,推门而入。

      “啪!”一盏茶摔在地上。
      玄烨死盯着跪在跟前的李德全,脸色阴沉:“你说什么?”
      “回皇上,皇后主子难产,没有接生嬷嬷,二阿哥去看皇后主子了。”虽然心里害怕,李德全还是说了实话。
      “赫舍里•昭惠!朕不原谅你,不原谅……”玄烨猛地起身,“你去看看吧,告诉她,朕这里走不开。”
      “皇上!”李德全一动不动跪在地上。
      “还不滚?”玄烨拍了桌子,“反了你了!”
      “皇上恕罪!”李德全一头叩在地上,“皇后主子临盆,已经连老佛爷都惊动了,求皇上去看看皇后主子吧,小主诞下龙子,恐怕皇上还有的和皇后主子磨呢。”
      “这……”听到惊动了老祖宗,玄烨有点犹豫了,但是望着景仁宫内那扇紧闭的梨花木门,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哇!”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给他顺利的解了围,接生嬷嬷抱着个襁褓匆匆朝玄烨行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阿哥。”
      玄烨根本来不及看那孩子,像是找到了理由快速抱起孩子对着李德全:“还等什么,去皇后那儿!”说着,人已经像风一样没了影子。
      李德全苦笑着跟在身后,临走不忘撂了一句话:“嬷嬷照顾好小主,小阿哥皇上自有安排,请小主放心。”

      “他为什么不哭?”虚弱的昭惠这一阵看上去像是清醒些了,只是瞪着接生嬷嬷手里的襁褓,昭惠一阵阵的心慌,“把孩子抱来。”
      “这……”接生嬷嬷心虚地看着立在一旁的众人。昭惠巴巴地瞅着孩子,无助的眼神瞟向忍冬:“冬儿,让她把孩子给我。”
      忍冬忍不住滴下了泪:“主子……”想要上前搂住她。
      昭惠躲了一下:“你们这是干什么?把孩子给我!”语气里已有了三分怒火。
      “给她吧。”自从到来就一直沉默的纳兰性德突然开口。
      接生嬷嬷这才慢慢把孩子递给昭惠,昭惠像捧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好孩子……你知道么,你有个哥哥叫承祜,你的阿玛是个大英雄……”昭惠一边小声带笑的说着,一边轻轻掀开襁褓。那丝笑顿时僵在脸上。只见昭惠颤抖地伸出手去,在孩子身上狠狠掐了一下,没有半分动静。昭惠眼里冒出了泪花,使劲拍打着那个婴孩:“哭啊……你哭啊……别丢下我,孩子,不要丢下我……”
      忍冬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拦下了昭惠:“娘娘……主子……求你了,求你别这样!小阿哥走了,走了……”
      昭惠已经哭不出声音来,只能死死抱着这婴孩,泪珠从失神的大眼里一滴一滴往下掉。

      提着装着甫出生的小皇子的食盒,李德全费力地跟在前方兴冲冲的皇帝身后,心里不住地叹气,不知道皇上是在和皇后闹什么别扭,但皇上已经许久不曾像今天这般兴奋过了。不过他总是直觉不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是忍冬来报告,而让索额图亲自跑了来。皇上对皇后明明喜欢的紧,却总是忍着,从不去瞧。李德全摇摇头,帝后间的相处之道大抵就是这般,有如咫尺天涯。

      “惠儿,惠儿……”
      是谁?谁在温柔的叫她?不,那不是在叫她,那是在叫赫舍里•昭惠,她不是赫舍里家的人,她不是昭惠。
      “你为什么要采那花,你是谁?”
      那不是汤玛父家的花园吗?自己正想着给花剪剪叶子,那个小男孩老是讨厌的围着她问这问那。他是谁?这样同自己说话。
      她骄傲的仰起头:“我是……你是谁?”
      “我……我叫福全!”
      “我能经常来找你玩吗?”
      对,他是福全,可自己看他却那么陌生,到底是谁,是谁?
      “好啊!”小姑娘笑靥如花。

      “不……我不要进宫!我不要!”执拗的她被绑着塞进了花轿,走过重重宫门,被抬进了那让天下女子都梦想走入的坤宁宫。她不愿意的,只因她心里有着那个真的经常来找她玩的福全。
      她掀了喜帕想逃跑,可突然出现的忍冬告诉她新娘子不能随便掀喜帕,会不吉利。
      当那个有着明亮目光的俊秀少年挑起喜帕时,她在他身上闻到了那么熟悉的气息,一时错愕不已:“福……福全?”
      “玄烨!你记住,朕叫玄烨!”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强迫她记住这个名字。她开心极了,露出了一个比花儿还美的笑容。
      玄烨、玄烨……为什么不是福全?
      她好后悔,她当初不该掀开喜帕……果然应了老话……

      “福全儿……福全儿……不是玄烨……不是……”
      昭惠一手死死护着身旁已逝的小阿哥,昏迷着说着胡话。
      站在一旁的纳兰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惊疑。

      一脚踏进坤宁宫,玄烨顿觉整个宫殿的氛围诡异极了,太过安静,太过肃穆,太过……哀伤。一种不祥笼罩心头,玄烨心慌地推开双扇梨花门,这里一如大婚时庄严华美,他的皇后静静地躺在那张龙凤喜床上,穿着来时的喜服,手中握着一颗苹果、一只宝瓶,枕边一个百宝如意箱,记得原来还不是放在这里。
      玄烨愣怔地看着安静的昭惠,她怎么还是这么嗜睡?谁都不了解她,只有他了解她。他们都以为她是个贤德的好皇后,可在他眼里,那只是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脑子简单迷糊地让他怀疑没有他的保护,她就不能在后宫生存。谁都不知道,他的皇后讨厌早起,讨厌问安,讨厌动不动就跪,她喜欢睡觉,她嗜睡,她喜欢缠着他,问他可不可以不去早朝,然后想一想,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告诉他,她是一代贤后,怎么可以让君王不早朝?她会一把将他推下床去,帮他穿衣,帮他梳洗,心满意足看着他光鲜地早朝去。他的皇后,很会剪头发,他的发辫,从来都只由她打理,她会偷偷地剪下自己一缕长发,结在他的发辫里,他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惊喜,她说他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做过什么?
      他说,惠儿,我会为你画眉。可他带回来浅眉。
      他说,惠儿,你失去了承祜,还有朕。可他是那样的心虚。
      他说,惠儿,你是朕惟一的皇后。可他知道,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说,惠儿,明天朕再来看你。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说,赫舍里•昭惠,你太让朕失望了。
      她说,玄烨,是你让我失望了!
      他说:你放肆,朕是皇帝!
      她冷冷一笑,跪下,臣妾惶恐。
      那表情,淡淡的,淡淡的……
      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做到过,他惟一做到的,就是当初说去找她,后来真的去找她。是不是当初他不去找她,也许今天她会和二哥一起活得很幸福?重来一遍,以失去她为代价筑成她的幸福吗?他做不到。他该后悔吗?

      玄烨打开食盒,抱出孩子,捧到赫舍里•昭惠面前:“皇后,这是浅眉诞下的小阿哥,你说过会帮朕……”
      “玄烨!”福全再也忍不住,悲痛地一拳揍上皇帝的脸。
      玄烨只是失神地看着昭惠:“惠儿……朕来看你了……你不让朕看看朕的保成吗?朕早就给小阿哥起好了名字,他叫保成。”
      忍冬向玄烨示意,昭惠的臂弯里躺着同样安静的保成……
      玄烨的脸色渐渐发白,他轻轻拢了下昭惠的头发,就像她躺在他臂弯中他经常做的那样,可昭惠的脸上再未露出恬淡幸福的表情。她只是轻轻闭着眼,她的手,护着保成。
      玄烨吻了下昭惠的额头:“惠儿,你醒来……”
      无人应声。
      忍冬别过头去,不住地啜泣。
      玄烨抚摸着昭惠的脸,声音有些颤抖:“田田……你醒来……求你了……”
      纳兰上前扶住皇帝:“皇上,皇后娘娘……去了……”

      良久,玄烨沉默地站起身:“知道了,入殓吧。”
      “皇上,这是皇后主子留给皇上的。”忍冬拉开昭惠旁边的百宝如意箱,取出一封信,一方未绣完的丝帕,双手递上。
      玄烨接过信,拆开,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蝌蚪般的文字。玄烨记得,汤玛法说过,这是英文。玄烨将信折好,小心放入怀中,一步跨出门去,萧瑟的背影在初夏的凉风中落寞而孤寂。

      花开满园颜色好,一株三株淡然,他却总是在这里看到昭惠甜蜜的笑靥,铺开手中白纸,挥毫,字字噬心腐骨,他心知,再也回不去了。

      朕惟王化肇于闺门,洵藉内庭之助;阴教成于宫壶,尤资后德之贤。
      故皇英嫔而帝道兴,任姒妇而王图永。
      缅稽淑行,载藉攸存。
      惟翚服之有光,斯彤管其纪盛。
      聿彰令闻,爰著徽称。
      皇后何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
      作朕元配,正位中宫。
      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维则;温恭笃于天赋,礼度攸娴。
      主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
      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遇九御以宽和,恩能逮下。
      蘋蘩时饬,克佐精诚。
      濣濯常衣,允昭节俭。
      箴规之益,赞宵旰而弥勤;贞顺之风,御家邦而式化。
      方期永绥福履,讵意顿隔音容!
      月掩椒涂,鉴亡兰殿。
      朕心伤悼,率土悲哀。
      怀哲思贤,惓徽音于靡尽;扬休玄誉,垂鸿号于无疆。
      彝典式遵,崇褒用锡。
      特以册宝,谥曰仁孝皇后。
      呜呼!
      圣善弘宣,奕世颂祎褕之盛;母仪备美,千秋耀琬琰之辉。
      灵其有知,膺兹光宠。

      抚摸着那方未绣完的丝帕,他不只一次地想起那封信,可是身为帝王,他不能垂泪。
      惠儿,对不起……朕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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