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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夜谈 ...

  •   路掌柜和徐郁青相识约有十年,说不上太熟,可也绝不能说不熟。徐郁青吃瘪的样子,他倒也见过,可那是在十年前,徐郁青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尽管路掌柜觉得徐郁青这人性格不错,现在人前那副彬彬有礼的公子哥形象也拿得挺稳,但仍然有些怀念他愣头青年代跟在自家楼主身后转悠献殷勤、动不动就被打趣的样子。
      彼时的徐郁青还是个脸皮有些薄的少年,一身令同龄人侧目的好本领和从不遮掩的意气风发,自然也有天真、窘迫和不知所措的时候——尤其在他仰慕的人——白无患的面前。后来他不再是白无患的小跟班,渐渐成了出入盈香楼举足轻重的江湖人物,更是白无患历经大难时出手相助的贵人,路掌柜待他的态度也自然多了几分真心的敬意。
      谷临风则不同。这位年少成名的江湖神医,路掌柜只有几面之缘,前几次还都是在自家楼主伤重难治的情况下,谷临风来出手医治。那时候大家情绪都不佳,谷临风不假辞色、专心医治的样子在他眼中除了年轻有为和名不虚传,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可后来通过徐郁青的言谈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位神医是位个性古怪的主,却也没特意放在心上——江湖上的高人,哪个没有几分傲气,更何况是少年成名。而今见他与徐郁青师兄弟俩真正相处,才明白楼主为什么总在徐郁青面带嫌弃地评价谷临风时笑眯眯地补一句:“你师兄这人,其实挺有趣。”

      当然,这点徐郁青是绝不认同的。如果要让他往谷临风身上贴词儿,绝对是诸如“讨厌”、“碍事儿”比较恰当。比如此时此刻,本来属于他的宽敞房间里突然多了个大活人,他便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实际上谷临风睡在离他挺远的长榻上,虽然长腿都伸不直,但始终安安静静没什么响动,反倒是徐郁青一直在床上可劲儿地折腾。
      一刻后谷临风终于开了口:“你还睡不睡了?”
      徐郁青两腿一蹬摊平了身子,对着床顶叹气:“房里多个人我睡不着,扰清净。”
      谷临风几乎是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说也奇怪,光听他这么嗤一声,徐郁青都知道他在嘲笑什么,顺口就道:“当然了,我那些美人儿不算,温香软玉入怀,自然好~梦~一~场~”说到最后几个字,竟还提起了尾调,荒腔走板学起了戏文里的调子。他知道谷临风最见不得他这不正经的腔调,更要故意气气他。
      不过许是几年未见,谷临风的忍耐力长进了,居然许久也未搭腔。徐郁青忍不住有点好奇,侧过身想看看那边榻上的人是不是睡着了,对面那人却突然出声。
      “小时候我们不是一直睡一个屋。”他语气还是那样全无波澜,似乎自动忽略了徐郁青的前文。
      徐郁青索性侧身支起头看过去:“那还不是老头子抠门儿,多搭一间屋子也舍不得。后来不还是你自己下山赚了钱另盖的屋子?你自己也想单住一间想了好几年吧!”
      那边谷临风终于有点儿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腿脚,换了个姿势:“师父同意我多盖一间的条件是——让我出钱出力先修补修补他那间。”
      “哈哈哈,”徐郁青笑出了声:“这是我们那老头儿干得出来的事儿!”说话间又提起了不少小时候在山上生活的趣事,想起那视财如命的老头儿,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谷临风没怎么接话,单听着他笑,却在那笑声渐渐收去时,终于霎风景地问他:“师父的事,你还记恨我?”
      徐郁青未收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也在黑暗中冷了下来。他一字一句地问:“谷临风,我先问你,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
      半晌,在他以为要收不到回复的时候,谷临风总算回答了他一个字:
      “嗯。”
      “呵。”徐郁青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转身朝里,不准备继续任何交谈。
      他听到那边那人叹了口气,慢慢地,试图向他解释一般心平气和地道:“我答应过师父不能告诉你,所以不能。郁青,师父不会害你。我也……绝不会。”说完,他似乎也换了个什么姿势,一点动静之后,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很轻,再无声息。
      徐郁青面朝墙壁发了会儿呆,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睡前的谈话让他回想起了年少学艺时的往事,这天徐郁青竟然梦见了山中的岁月。
      梦里的情景很真实,但画面和故事似乎都经过了一番美化,让他一下就能从那种不真切中醒悟到此乃梦境。
      他看见自己正坐在简陋厨房里一张半旧的桌旁,面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令人眼馋的饺子。四周的光线是暖黄的,洋溢着温热的幸福感。小小的他拿起筷子,一脸期待地就要下箸,一旁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却又伸手递来个小碟子,语气轻柔地说:“郁青,给你醋。”
      小徐郁青抬手让他把那碟醋放在跟前,还抬头对对方笑了一下,然后欢天喜地地埋头吃了起来。
      是了,徐郁青记得这是他十二岁那年。除夕当夜,是谷临风给他煮了一碗味道不怎么样的饺子。那饺子绝对没有梦境里看起来这样诱人,谷临风的语气也不可能这么温柔,而他自己更不可能还特意抬头对那人笑一下——但那碗饺子,他记得他确实吃得很干净。
      那年除夕,他按例下山回徐家大宅过年——但那宅子早已是些与他全无关系的人,到这一年,连唯一疼他爱他的祖母也去世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徐家大少爷,不过是一个生父不待见、继母欲除之而后快的存在。没了祖母,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那宅子里似游魂一般待了半日,往来忙碌喜悦庆祝新年的人好像谁也没有看见他。回转自己房里,炭火已经熄了,冻得透心凉。他当然能转个身叫个下人来添添火,但走出门看见院子里热闹景象的一瞬间,他突然就闭了嘴。
      没人想起过来叫他去吃团年饭,他就自己在那冷冰冰的屋子里坐着发了半天的怔,听见外面烟火气十足却与他无关的热闹,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猛地一下起了身——因为坐得太久麻了腿,还险些摔了一跤踢翻了炭火盆。
      然后他飞一样施展轻功,逃命似的连夜跑回了山上的破茅屋。那天师父和谷临风在厅堂里过着年,虽然只有两个人也显得欢腾喜庆,他远远就听见了师父喝多了又在那儿哼着不成调的狂歌。谷临风大概是劝了几句,师父当然不听,又说他大了,该喝些酒了,就听见谷临风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
      他没有推门进去。
      头脑放空地走了几步,他一推门才发现自己到了小厨房。厨房里没人也没点灯,黑漆漆的,他肚子挺饿,翻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吃的,最后勉强找到了半个冷馒头,委委屈屈地坐在那张半旧的桌子旁啃了啃,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谷临风推门进来了。他手上拿着一盏灯,推门进来见是他在这儿啃着馒头哭,显然愣住了。
      他们关系一向算不上太好,何况徐郁青已经十二岁了,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丢面子?赶紧甩掉手上那半个冷馒头,伸袖子就揉了揉眼睛,打算站起身来就走回屋去。谁知道这半宿又是奔波又是挨冻,腿脚很不利索,站起来又跌了回去。小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有点气恼地先声夺人:“你来干什么?”
      谷临风像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伸手关上厨房的门,将冷风隔绝在外,又把那灯放在桌上。只是灯放近了,徐郁青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更清楚了,让他很有点窘迫。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谷临风问他了:“你是饿了么?”
      他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大年夜跑了回来;也不问他为什么哭了。只是问他:你饿了么?
      这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所以徐郁青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就有了那碗饺子。
      饺子并不特别好吃,谷临风递给他醋的时候也不过“喂”了一声。他全程埋头吃,吃过后等谷临风收拾完了,举着灯跟他一起回了房间——那时候他们还住在一间。
      走进房时听见旁边屋子里,老头子发梦又起了什么瘾,睡梦中竟哼唱起了几句高亢的戏词儿,喝醉了含糊不清,根本也听不真切,他都听乐了。
      谷临风等他进屋,关上门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睡前把自己擦热乎了,大过年的,别病了。”又说:“明天可别起太晚,跟师父要拜年红包去。晚了他又跑下山了,去年就借这个赖皮的。”
      他这时候是真对着谷临风笑了笑:“他都醉成这样了,明天肯定跑不了!”
      谁知道第二天起床,那老头儿还是照例在大年初一跑下山去串门子了,红包依旧没了踪影。
      徐郁青总觉得,如果要在美梦中回忆什么,应该是梦见那老头儿没跑成,给他发了个大红包才是,结果竟然把那碗饺子美美的重吃了一遍,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念着饺子和醋的气味梦了一晚上,第二天徐郁青醒转过来,还没睁眼就闻见了醋香。然后就听见店小二在拍门:“徐公子,你的面好啦!”
      他翻身下床,懒洋洋走过去开了门,那小二捧着碗热腾腾的面条给他搁在了桌上。
      “我还没起呢,什么时候要的面?”他问。
      “您师兄刚在前头吃了一碗,说让我给您也来一碗端进来,多加醋!”店小二笑着回答。
      徐郁青低头看了看那碗面,扯了个无奈地笑,了然地问:“他是不是还说,一起记我账上?”
      “嗯!”店小二狠狠地点了点头。
      好你个谷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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