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梦相依》竹石

2、饮恨

　　周身如浸泡在冷水中，一阵珠帘作响，我猛然睁开眼睛，瞪着上空的纱幔，枕头湿湿的，犹似梦里的泪流到了梦外。太过真实也太过心痛，心痛到我几乎忘记我究竟是为谁而哭。
　　一年多，一切已恍如隔世。彼时，我们都狼狈不堪，如今，他已为龙华国的君上，我却仍然清晰的记得被掳去时的惊恐。
　　看看身旁空着的位置，我摸了摸那雪白的床褥，冰冷无痕。感觉心里有种什么东西突然碎裂了，已经不是几次这样了，我知道，我太过奢求。而这，是我所能给他的最后的机会。他不是没有把握，他，不要！
　　“卿夫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穿过层层障碍来到我身边。看看褪去少女青涩的思齐和永远沉默冷酷的无衣，原来我还生存在这个世界。静女、采绿，一个一个都离开了我……
　　思齐将一件披风轻轻覆在我身上。
　　我摆摆手，思齐安静的退后，和无衣两人一左一右陪着我步下玉阶。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好时节！
　　“思齐，你刚刚叫我什么？”静静地看着她，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仿若静女又站在我面前，优雅细长的雪颈，安静而美好。思齐只是静默不语。也是，我怎么了，居然会为难思齐，这么称呼我，一定是他的授意了。自落落回到上京，我从原本私下的卿后变成了卿妃，再变为了卿夫人这种暧昧难堪的位阶。我不介意，因为他一直陪在我左右，他有他的理由。但是……
　　“思齐，君上在何处？”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却还有些企盼。
　　“这……”思齐面有难色。
　　“在凤栖宫。”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利器划破我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希冀。
　　“王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思齐轻声惊呼。
　　“子清？”我不禁惊愕。
　　看着月光下淡青色的人影缓缓向我走来，洁白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面颊，手一摊，一个精巧的瓶子呈现在掌中。子清的到来让我始料未及。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的颤抖。
　　“忘川。”
　　没有更多的解释了。
　　就是这种药，曾经让我失去子清，直至今日，我们都不能平复这种伤痛。
　　“子清，把它拿走，我不要！”我摇摇头，心里无比坚定“子清，情虽苦，但若遗忘了，我的过去就是一片空白，你不要逼我！”
　　“阿尘，难道到现在，你还对他抱有期望？”子清冰凉的声音有些伤痛。
　　“子清……曾经我们都是如此。”心中无限哀伤蔓延上来。
　　“曾经……”子清的眼神有些缥缈，看着子清失神的样子，我的脑袋里居然浮现的是另一张面孔。
　　曾经……曾经……
　　曾经，我与他朝夕相对。而今，他在凤栖宫，在他本该明媒正娶的妻子身旁。
　　欲断不断，不断则乱。
　　我仰头看着满天星辰，依稀看到他笑起来的眼，心中又是抽痛，必须做个了结了！
　　“阿尘……我们怎会如此？”夜半漆黑的流泉殿给子清的青衫更添了一抹黯然。
　　“子清……”看着子清有些憔悴的面庞，一闭眼，我狠心道，“子清，你走吧。你我缘分早就尽了，山穷水尽早已无路可走，不要再苦着自己。”对不起，你已对我痴情错付这些年，我不该再让你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回的。
　　“阿尘！”子清愕然，面色惨白。
　　“子清，走，求你了！你知道我的处境，不要再雪上加霜。”我急切地将他向远处推去，被迷香迷晕的宫娥就快醒来，“子清，走吧，求求你！”
　　子清看我半晌，眼中疑惑渐渐平复，声音也更加坚定：“阿尘，我是不是还有见到你的机会？”
　　“是！”咬咬牙，我说了实话。
　　“好，我走！你……保重！”子清深深看了我一眼，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思齐，无衣，咱们要快些，时辰快到了！”看看子清远去的方向，我绝然的转身。

　　快步走回冷泉殿，暗处，无衣一身劲衣，身旁跟着乖巧可爱的湛露。思齐轻轻抱起摇篮中粉嫩的孩童。他还没有名字，他……连他父亲一面都没有见过。心里有些悲哀，却来不及唏嘘感慨。
　　“走吧！无衣，你先带着湛露和思齐快些离开，再回来接我。”我亲了亲湛露，把他交到无衣手中。
　　“妈妈……”湛露柔嫩的童音让我险些掉下泪来，白玉小脸蹭着我身上的轻罗软缎，“妈妈和湛露一起走，湛露不要离开妈妈。”我蹲下，认真地捧起湛露的小脸，子夜般漆黑的眸子莹润可爱：“湛露，妈妈一定会和你在一起，想尽一切办法，你答应妈妈，不要哭闹，在外面等妈妈，好吗？”
　　“妈妈不要像娘一样离开湛露。”湛露的小手仍然紧紧攥着我的裙角不肯松手。
　　“不会，不会……妈妈一辈子都最爱湛露。湛露乖，快和无衣走。”在我软言相劝下，湛露终于肯让无衣抱起他。我接过思齐手中的孩子，无衣另一手揽起思齐，朝宫墙上飞去。湛露的眸子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黑夜中。

　　“卿夫人……”一道道声音由远及近。
　　被发现了！
　　我猛然回身，大批宫娥侍卫已经朝我的方向跑来。
　　“都站住，谁也不许过来！”我急忙大喝，所有人停在原地。
　　“夫人，不要走啊，求求你。夫人你若走了，奴婢们的命就保不住了。”为首的宫娥跪在地上蹭上前，不住地叩着头。
　　“起来，快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
　　“夫人平常最体恤奴婢们，求夫人这次饶了奴婢们吧。”
　　“夫人饶了奴婢们吧……”
　　一时间，宫娥们居然纷纷效仿。地上人影晃动，我转过头，正在悄悄从旁靠近我的侍卫突然出掌向我攻来，我本能的回身护住孩子，不料另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从我手中夺走了孩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传出，划破流泉殿寂静的上空。
　　“孩子还给我！”孩子的哭声扯痛了我的心。
　　“谁都不准再过来！”我愤怒的吼着。
　　我站在流泉殿的露台上，悬空十数丈，只要错身一步，就粉身碎骨。
　　侍卫们不敢再靠近，只能站在几米开外与我对峙。
　　流泉……流泉……君上曾经许诺我流泉殿，许诺我一个家，如今，我却站在这里，为我的孩子，和我的丈夫对峙。呵，真是讽刺！
　　“卿卿……”一声惊呼从远处渐进，两个携手本来的身影出现在露台，他身旁，果真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
　　“落落……”我张张口，还是叫出了这个让我疼入心坎的女子的名字。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快下来！”落落神情惊惧。
　　余光扫过两人的衣衫，轻薄凌乱。我咬住唇收回目光，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越来越僵硬：“呵呵……落落，阿姐说过，终有一日，要将他完完整整交还于你，阿姐没有食言。”
　　落落被我笑得有些发毛：“阿姐，你下来说话，莫要吓我。君上！”落落转向身旁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
　　直至此刻，我终于看向这个一语不发的人，他幽深的墨瞳看不出任何情绪。曾经我多么爱这双眼睛，爱它们笑起来像银河一样的精芒，如今，那里冰冰冷冷，再也看不到我的身影。
　　“把孩子还我！”我一字一句，这不是请求，那是我的孩子，与任何人无关。
　　“卿夫人这是做什么？”男人不怒而威，一时间流泉殿静得诡异，“闹够了就赶紧下来，成何体统？”
　　“卿夫人？”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刚刚这个人不是叫着“卿卿”这个我无比熟悉的昵称仓皇奔来的么？
　　“呵呵……卿夫人……”一种酸意从眼眶中流淌出，我握紧自己的双手。
　　“卿夫人……”我喃喃自语着，“君上……尽管明白这是君上给我的尊荣地位，还是让阿尘觉得难堪呵……自然是如此的，阿尘也不是君上的什么人，阿尘自始至终就只是自己。夫人……谁的夫人？”

　　“君上，凌卿尘曾随君上出征西北，护君上及……君后安然返回上京，更帮君上及先皇清缴了乱臣贼子，卿尘一家现在已无存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君上看在我一门忠烈的份上，赐还我凌家惟一的香火，望君上成全。”不能哭，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
　　“来人……给朕将卿夫人带下。”阴沉着面色，他下了这道命令。冷风骤然积聚，吹破了我心里最薄弱的那层纸。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朕就知道你忘不了秋子清，朕就不信，有这孩子，你还能走？把小皇子抱给朕！”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把孩子抱到他怀中，他深邃的眸子在看到小家伙的时候闪过一丝柔情。
　　。“若要孩子，自己上朕这儿来领。朕是不会将他交给你的。”
　　“子渝……我求你，把孩子还我好么？”似乎想起往日情分，我轻唤他的名字，他在听到我的呼唤后，有一刹的失神。
　　但即刻，他变得震怒：“你求朕？凌卿尘，你何时向朕低过头，现在居然为他求朕放了你？”
　　秋子渝的话有如霹雳震得我不能思考。
　　良久，我才能动动嘴唇：“秋子渝，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为他离开你吧？”
　　“那你为何要离开朕？”那张俊逸的面孔有些扭曲，双瞳喷射着怒火。
　　“不是我要离开你……不是的。”他不信任的神情深深刺痛了我，“我问你，要你放弃这天下，放弃落落，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你可愿意？”
　　“这天下本就在朕手中，为何要放弃？”他迅速作出了回应，“你和倾落，为何朕又不可兼得？”
　　看着他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不禁失笑，夜风吹起我身后的长发，凌乱狂舞着，我的笑声越来越大。我以宽大的袍袖掩住半面，抹去眼角的泪，而那笑，越发停不住。一时间，整个空旷的广场静寂无声，只有空洞洞的笑声回荡着，听在我自己的耳朵里都有几分凄凉，这还是我吗?我有些茫然了。
　　“兼得！你会不会要得太多了。你想兼得，你又知不知道我要什么？秋子渝，我不要你的天下！我不要你身旁的后座！我要的，只是一个完整的秋子渝，那个和我共赴生死的秋子渝，不是今天龙华的君上！”
　　我转向他身旁早已冷的发颤的女子，“落落……阿姐曾以你的幸福为己任，可你现在，真的幸福吗？你和后宫三千女子一起分享一个秋子渝，可你心中的那个人只能站在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你，不管你们相隔再远他都始终如一，落落……责任真的重要？你真的忘得了他？”
　　“够了凌卿尘，休要太放肆！”秋子渝铁青着脸，抱着孩子的胳膊微微用力。一个转身，他将孩子送入落落的怀抱，“从今日起，孩子交予倾皇贵妃育养，这孩子是倾皇贵妃诞下的，都记清楚了？明日为倾妃举行封后大典！”
　　一声令下，秋子渝葬送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可能。
　　我悲伤地看着秋子渝，什么话也说不出。
　　“还不下来！”秋子渝仍然气势逼人，说着已经向我靠近。
　　我后退两步，踩到了露台的边缘。
　　“小心……”秋子渝声音瞬间到了身边。
　　“你当然可以兼得，秋子渝，你真的，是一个……帝王了。”我终于止住笑，
　　“子渝……你记不记得我的家乡？你真的以为你凭着孩子就能拦住我吗？”
　　我收起一身的仓皇悲凉，就站在高高的露台上，在月色下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听着自己冷冰冰的声音吐出这些话，眼前的男人仿佛已与我无关，今夜，我只要实话实说。
　　那个站在万人中央的男人在听到我的话后周身顿时散发出冰冷狠戾的气息。
　　“我不准你有那个念头！”秋子渝说着就要上前。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看穿了他的目的，我迅速出言阻止。
　　“卿卿，你究竟要朕怎样，朕心里把你放的很重，为何朕如何待你，你仍然想着他。卿卿，这些女人中，朕最爱你，只要你不再想子清，朕仍会将往日荣宠归还于你，不要再胡闹了”秋子渝面上无可奈何。
　　心中一窒，我如坠冰窟。
　　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吗？为他吃苦，为他不要名分，为他心甘情愿的留下，为他养育子嗣。
　　我一直以为，行动可以证明我的心。回过头来才发现，这隔阂，早已变成不可飞越的天堑。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所做的一切。
　　算了吧……
　　“秋子渝，你知道吗？我很爱你。你看，今天又是上弦月。”我轻扯了下嘴角。
　　秋子渝有一丝动容：“卿卿……”
　　“子渝，有一句话，我曾经说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话？”秋子渝看着我的笑，呆呆的回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秋子渝脸色一变。
　　“秋子渝，你真的不配爱我！民女与君上就此别过，天上地下，今生来世，再不相见！”抚平衣衫对着秋子渝盈盈一拜，我毫无留恋地纵身跳下流泉殿的露台。
　　幸好……幸好湛露他们正在奔赴安全的地方，无衣回来……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幸好，他把孩子给了落落，孩子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幸好，子清已经离开，不会再有池鱼之灾。幸好……
　　听啊，夜莺的声音清亮婉转，数着我生命最后的时刻，为我猝死的爱情悲歌。
　　凉凉的空气在周身流动，我知道，我终将与夜幕融为一体。
　　“卿卿！”一道痛彻心肺的呼喊从上方传来，我仰头望去，面上笑靥如花，那明黄的身影在我眼中越来越远。
　　真好，也许可以回到我原本的世界了。只是上天，应该不会再给我第三次机会……

　　若有来生，情愿相忘！

作者有话说

　　全部合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