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悄悄爱你》叮叮

3、CHAPTER 01（下）

　　温耀然离开的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寿桃般的眼睛来到了公司。
　　我所工作的这家公司，在图书圈里是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公司，我们的老板是90年代初一位实力派的青年作家，姓许，名天宏，四十五上下，A型血，双子座，爱好斯诺克。特意强调他的爱好，是因为我能被聘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力资源部的卢主管知道了我会斯诺克，并且能够进入公司工作的大部分同事都是。
　　我们公司主营的是青春图书和青春时尚杂志，所以除了正常的发行部、印制部、财务部、人力资源部等，公司又细分出了图书编辑部和杂志编辑部。
　　一个公司两个产品部，无可厚非的，部门之间为攀比业绩而打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争，而这场战争，从我进入公司之前就一直存在，当然，这场战争越激烈，老总越开心，因为这是所有老板最乐于观赏的持久战。
　　不过虽然势不两立，但两个部门又是相互依附的关系，图书需要杂志的宣传，杂志需要明星作者的人气，所以，两个部门间的同事虽背地里暗自较劲，但碰了面也都笑脸相迎不过两个总编可就除外了。
　　八点五十八分，我绕过前台，穿过图书部，和大伙儿打了个招呼后，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位前。
　　刚坐下打开电脑，还没来及继续昨日的忧伤，图书部的总编左安慈就走了过来。
　　她一头短发，身着一件随性的藏蓝色开衫毛衣，内搭暗红色长袖T恤，再配上一袭黑色麻布半身长裙，我想从看这身打扮不难看出，这个女人有着一颗多么文艺的心，不过我要说明的是，她并没有长了一张文艺的脸。
　　听同事们说，类似bosnn、豆瓣这种文艺青年的聚集地，左安慈统统是里面的骨灰级会员。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年近三十五，依然孜身一人，不是对男人不感冒，而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高傲冰冷的荷尔蒙太过强大，男人还没接近就已冻结成冰，一触碰，就碎成了渣。当然，我没资格评头论足，因为我也在每年的情人节靠着朋友们的施舍过活。
　　左安慈一脸严肃地敲了敲我们杂志部门的大开着的大门：“你们总编呢？”
　　杂志部所有同事来来回回对视了好几下，没人敢搭腔。
　　她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众同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她抬了下下巴，示意我：说。
　　我觉得我周身笼罩着的阴沉沉的气场一定是太过浓厚，不然不会这么对她的磁场。
　　我本能地摇头：“不知道。”
　　她冷着脸：“打电话问，问过了让她给许总去个电话。一周五个工作日，三个工作日不来公司，你们总编还真是有够随心所欲。”
　　说罢，她转身欲离开，但刚迈出了一个步子又转回头：“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们总编，许总已经出差回来了，正在来公司的路上，让她好自为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仰着下巴走了，长长的走道上，只留下了她那孤傲冷艳的背影。
　　同事纷纷表示同情地望着我，我冲他们有些无力地耸肩。
　　而他们之所以向我投以同情的目光，是因为我们杂志部的总编年冰冰最烦别人有事没事给她打电话。
　　年冰冰和左安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如果说左安慈是孤独寂寞冷的文艺大姐，那么年冰冰就一定是那种豪放昂扬暖的时尚御姐。
　　年冰冰最常干的事就是在每次接完别人无关痛痒的电话后，转过头来对我们嚷：“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没有之一，你们谁要是像他一样，拿那些屁大点儿事来浪费我的时间，就给我擦好屁股准备滚！”
　　我酸涩地眯着一双肿胀的眼，拿起手机，点开了长长的通讯录，在手指划到温耀然的联系人头像时，停了下来，我看着那一串早已被我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心里一阵空荡。这么多年来，这个电话我没打过几次，但每一次的谈话内容，我都记忆犹新，每次通话后，我都会回味上好多天，可是现在，无论我再怎么拨打这个号码，始终回给我的只有一句话：“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收起思绪，我找到年冰冰的电话，点开了拨话键。
　　在几声冰冷的“嘟”之后，电话通了。
　　我条件反射地张嘴：“冰冰姐，您在哪儿？”
　　电话那头在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声音后，传来了年冰冰颇具女性魅力的声音：“我在……Oh，No！Channing，no no no，Wait for me！”
　　随后，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拉扯声和男人声。
　　声音停止后，年冰冰道：“顾晓凡，如果你这通国际漫游的重点内容不是什么可以惊动到我的事儿，你就可以给自己整理利索了，等我回去后，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不是，我……”
　　“别不是不是的搁这儿废话，说重点。”
　　我言简意赅：“安慈姐让我打给您。”
　　“顾晓凡，你脑子被屁蹦过吧你？她让你打你就打？到底她是你直属上司还是我是你的直属上司？”
　　“当然是您。”我回道。“不过安慈姐说，让您给许总去个电话，还有，她说许总现在正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应该一会儿就……”
　　“我靠！”
　　我还没继续说完，那边电话就断了。
　　挂了电话，我没精打采地在电脑上登陆了□□和MSN。
　　刚登上□□，谢夏家的头像就锐不可当地弹了出来，我点开对话框，看到的是这样一句：“介于你状态不佳，近期脑子肯定不好使，提醒你一下，下班别忘记把小D给我的杯子带回来。”
　　这么一句连嘱咐都带刺的话，结尾处，还加了一个“一坨屎”的表情。
　　我被那坨冒着热气的屎深深地刺激到了，于是坦荡荡地回过去：“你是要我拉一泡，装你杯子里带回去么？”
　　“滚！！！！！！！！！！！！！！！！！！！！！！！！！”
　　他惊恐地打了一串感叹号，我在电脑这头仿佛能看见他咆哮着即将骂街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开始嘚吧嘚地骂个没完，消息一条一条往屏幕上跳，我叹了口气，然后一个屏蔽，世界顿时清净了。
　　世界一片清净之后，我怀着一丝期待，滚动着下拉键扫视了整个好友栏，可无论我再怎么期待，这两个软件上依旧没有温耀然，我所熟悉的歪脖子卡卡西的头像，从昨天开始，就在我的好友栏里杳无踪迹了。
　　这让我肆无忌惮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块硕大的狗皮膏药，在粘得他无所遁形之后他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离开了北京，并且删了我。
　　但我又不禁质疑，自己真的有足够的影响力，让他厌烦到逼不得已离开北京的地步？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心底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像一簇巨大的海藻，在我胸腔里无限繁殖游弋。
　　我还在盯着□□愣神的时候，又接到了年冰冰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说：“顾晓凡，你现在去个就近的医院，以我的名义开张病假条，时间是半个月，我半个月后再回公司，日期开大前天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病因自己想，但要合理，在许总到公司的第一时间，你必须把这个病假条交上去。现在就去！立刻！马上！”
　　我有些茫然地应和着，之后电脑也没关就出了公司，一路狂奔到了距离公司只有一站地的一家二甲医院。
　　曾经在网上看过这样一段话，永远不要抱怨你的上司对你指手画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有能力站在你的肩膀上指使你做这些事之前，为之付诸了多少努力。
　　所以，坦白点讲，我并不在意年冰冰让我为她东奔西跑，因为在我看来，她的能力和价值让她有这个资本，并且，总有一天，我相信自己也会有这样的资本。

　　上午十点半，许天宏来了，这个精瘦干练的男人，在雷厉风行地走进公司的大门后，原本死气沉沉的公司顿时呈现出了一片繁荣忙碌的景象。
　　我紧随其后，在他进入了总经理办公室后，将年冰冰的病假条递了过去。
　　许天宏脱下笔挺的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接过病假条看了看，两条浓眉微蹙。
　　之后，他看向我，眼神犀利，看得我有点儿不自在。
　　“昨晚干嘛了？”
　　“……啊，啊？”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点儿摸不着北。
　　他漫不经心地将病假条放在办公桌上，抬了下头，示意我，眼睛。
　　我顿时心领神会：“哦哦哦，没事儿许总，我就是昨天哭来着。”
　　“鬼都能看出来。”他松了松领带，“失恋了？”
　　我心下一怔：“您怎么知道？”
　　是失恋了吧？温耀然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离开了，而我又无法找到他，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已经失恋了？
　　他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瞄了我一眼：“你们这代年轻人，大部分都是爱情至上，除了失恋，还能有什么事让你们哭成这样。”
　　我站着，没吭声。
　　许天宏眼睛盯着笔记本屏幕，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收拾收拾回家吧。”
　　我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在我不算长的人生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失恋与失业是相辅相成的，别说我只是在图书公司工作了，就算是在婚恋网工作，也并没有研究表明幸福指数的高低和工作有不可磨灭的关系吧？工作是工作，爱情是爱情，这难道不是完全不搭嘎的两件事么？
　　“许总，不至于吧？我只是失个恋，又不是干了什么道德败坏的事儿，有损了公司的名誉，用不着把我搞得这么惨吧？再说我进公司的时候，也没听说过有‘失恋了就得滚蛋’这样的规定啊！”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白了我一眼：“失个恋脑子也跟着残了？谁说要炒你了？”
　　“那……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以你现在这个状态能好好工作么？我活了四十多年，没见过几个刚失恋就跟没事儿人似的，都他妈像你现在这副死德性。”
　　他停顿了下，又说：“我给你放两天假，加上双休，一共四天，你回去调整下心态，下周一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双眼睛。公司需要的是正能量。”
　　他故意放温柔了声音：“正能量，懂吗？”
　　我被这股温柔震慑了，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些。
　　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张嘴就问：“带薪休吗？”
　　许天宏愣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估摸着，他一定是想骂我道德品德败坏，金钱至上，一天到晚脑袋里尽想着人民币了。但这其实不能怪我，因为我真的还欠了谢夏家一个月房租没还。
　　他有些咬牙切齿：“带。”
　　我深深一鞠躬：“谢谢许总，我这就回家。”
　　“滚，出去的时候告诉人事，以后不许招没结过婚的职员，费劲儿。”
　　退出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我转头看了一眼许天宏，他已经再度盯着笔记本开始继续工作了起来，但我心里却悄悄划过了一丝暖意。
　　这个双子座的中年男人，有些时候恶毒得像个恶魔，一个眼神就足以杀死你全身兴致盎然的细胞，有时候却又像个光芒万丈的半老天使，会在你失意的时候，给上你一个温暖，虽然言语上并不表现出来，就比如刚才。

　　从公司出来后，我带着谢夏家让我捎回去的杯子，慢慢悠悠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一到深秋，北京就有种苍凉的冷，这种冷不若冬天冰天雪地里的冰冷刺骨，但会带着丝丝柔韧性极高的悲凉，密密地渗透进你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刺激你的感官，摧残你的神智，让你整个人由内而外腾升起一股巨大的颓废感。
　　在北京待了四年，每年的这个时间段都是这副死样子，就像个无病呻吟装幽怨的人，到处散播负能量，让人爱不起来。
　　其实也不怨我，在这个到处弥漫着负能量的季节里，我又如何能蒸腾出火光四射的正能量？
　　几经周转，我来到了离家门口并不远的那条马路上。
　　不过是温耀然才离开，我就突然觉得这条四年来我走过了无数遍的马路既陌生又刺眼。
　　我站在斑马线中央，看着身边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忽然发出了一阵冷笑。
　　顾晓凡，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好笑。
　　这个待了四年的城市，他在，你就觉得温暖；现在，他不在了，你便觉得陌生寒冷了？
　　你看看，红绿灯还是那个红绿灯，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卖煮玉米的大姐还是那个大姐，什么都没变，除了他不在，除了他不在，其他的明明什么都没变！
　　可是……
　　可是，我为什么就是觉得这里这么陌生，这么冷。
　　陌生得我疼，冷得我想哭。
　　终于，我无力地蹲在地上，抱住双膝，任由车子冲我鸣笛，再从我身边开过。
　　我听见有人叫我：“姑娘，怎么了？先起来，蹲这儿多危险啊。”还听见有人摇下车窗看笑话似的说：“瞧这傻逼干嘛呢？”
　　可不管他们怎么说，也不管是否有好心人过来把我往路边拽，我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整齐划一的斑马线上，我能感受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努力想站起来，但脊柱里就像是被人灌满了沉重的铅，满满的，充溢了整个身子，压得我怎样都站不起来。
　　我忽然想大叫：温耀然，你到底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要把我拉进黑名单？！
　　而这个时候，我居然不顾闲言碎语，蹲在地上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温耀然的情景，我悲哀地想，我的脸皮是不是真的已经厚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那年，我高一。
　　因为站军姿时捡起了不知道从哪里滚到脚边的棒球，我被严苛的教官罚继续站军姿两小时。
　　我还记得那天太阳大得出奇，空气里能看见滚滚热流像波浪一样，层层涌来。当时同学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我说话，也没有人给我递上一杯水。
　　烈日炎炎下，我孤身一人僵直着身子站在操场上。
　　远远的，我看见坐在阴凉地上几个女同学有意无意地在嘲笑我，然后听见整个年级此起彼伏的嘹亮军歌，还有无数在操场上玩耍的人冲着我窃声说：“这谁呀，真丢人！”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看尽了笑话扔了满脸鸡蛋的小丑，那种浓烈的自卑感和羞愧感让我恨不得撒丫子跑开，跑得越远越好。直到头顶上方冒出一句：“要喝水么？”我才感觉到那巨大的羞耻感咔嚓一声，裂出了一个缝，接着从那夹缝中渗进了点点星光。
　　而那个时候，映入我眼帘的，正是温耀然，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衫，拿着一瓶矿泉水站在我对面，笑容里有点儿温柔，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仿佛看见了一束光，金灿灿的。
　　他说：“不好意思，刚才那个棒球是我的，害你罚站了。”
　　他说：“我叫温耀然，高二，你呢？”
　　“我叫……”
　　“顾晓凡？”一个熟悉的试探的声音在我头顶上空飘起，像棉花糖一样瞬间融化在了我的心尖。
　　我从回忆里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带着耀眼光芒的身影，同样站在我对面，冲我招手微笑。
　　我体内的铅一瞬间消失了，我缓缓站起来，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